一、求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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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城总是很多雨,夏末尤甚。

这日中午,连绵了十几天的细雨终于见停,街上长着青苔的石砖湿淋淋的,好像受潮发霉出了细绒毛。

一阵铃铛声响,马车行走,只留下一个人和两只箱子。

少年一身红衣,头戴红纱制成的幕离,都是浓烈得过头的赤红,化不开,将阴潮的四周都映得一阵彤亮。

这身赤红更衬得他身姿愈发纤瘦,腰盈盈如女子般,脖颈微昂,仪态不错,立着倒不显扶风柳般柔弱。

红衣少年仰头望向门匾上金字的“宋府”,深吸了一口气,抬步上前去扣了扣青铜獠牙狮子口中的门环。

人来总要一会儿,他把两只手提的箱挪到门槛前,低头整了整一身红衣,轻撩下摆,确认一番银缎面的鞋纤尘不染,又摊开手掌,望着捏了一路的玉佩出神。

门内有人的步声靠近,他忙收了小动作,胸腔砰砰的跳。

大门被拉开,是个布衣佣人,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红衣少年一番,心想这又是哪门不三不四的人,嘴里倒很客气:“公子是?”

“求亲。”低沉的声音从纤瘦的少年那边发出,因为紧张,语调颤颤的。

佣人听了这不符合眼前少年形貌的声音先是一愣,没缓过来又听见求亲,脸上顿时露出难言的神色。

谁都知道宋家是锦城有名的富门高户,老夫人仅有一女,招来个上门女婿,夫妇二人如今在京城开赌坊,膝下育有三个子女。大少爷自幼习武,是最懂事的一个,可前些年突然瞒着家里跑去当今最大的帮派残灯暗雨楼,几年前突然带回一女子成亲,办了个镖局走镖,去年年初又和大少奶奶和离,大少奶奶把一岁大的小公子也带走。二少爷本有些读书天分,无奈年龄渐长痴迷于寻花问柳,不成气候。小姐玉貌绮年,聪明伶俐,自幼最为老夫人疼爱,至今仍留在身边未寻人家。

都知老夫人曾为独女置办过的嫁妆多丰厚,锦城中不少人惦记着小姐的婚事,媒婆日日来,门槛都踏坏两条了。

“求亲还请让媒婆来带上庚帖。”佣人口中很敷衍的应付着,说罢就要阖门谢客。

少年登时慌了,忙摊开手掌,将玉佩递过去,道:“我有这个。”

佣人止住了动作,接到手中来,定睛一瞧,认出这是大少爷随身的玉佩,又上下扫了两眼这个少年,心中有了个大概,忙拉开门,“您请进。”

路上见少年提着两个箱子,佣人忙去接过一个,说我来帮您吧。

佣人只当里头是什么清减物品,谁知一接过手,手臂被重物猛地一坠,险些闪了胳膊,佣人两手费力抬着。

少年正四下张望着府中景致,余光见佣人很有些吃力,提出:“你拎这只吧,衣裳,轻。”

佣人一惊,“衣裳?”

少年像是有些害羞地低了低头:“嗯,衣裳。”

心想从前大少爷的朋友拖家带口来住的也不是没有,但这人来向小姐求亲,却还带着换洗衣裳……真是不成体统。

宋家小姐和气漂亮,平常待底下人也好,在这里做工的都敬她,眼前这少年虽说看着和小姐年龄相仿,却这般莽撞不顾小姐名声,着实看得人火大。

佣人象征性地推辞都没有,有心整他,见他提出,便换了箱子。这一只果真轻了很多,快步走在前头,很不照顾这不规矩的少年。

宋府大,走了半天,少年在后头双手拎着箱子,累得喘着气落了一大截。

佣人在前头,越想越觉得离奇。

从前大少爷也常送贴身东西给人作信物,底下人也常见手持信物来宋府做客的,从他们抱拳寒暄的只言片语中听得出,那些人不是武功好,就是在道上有门路,曾于运镖途中救过大少爷,帮过大少爷忙。

而身后这少年纤细柔弱,几步路就喘成这样,哪像有武功功底的样子。年纪又小,瞧身形,最多也就才十七,不像长袖善舞帮忙商事的人。

想到这里,佣人又拾起那枚玉佩看了看,望着玉佩上刻着的崖壁古松,确信这是大少爷那枚独一无二的玉佩不错。

都说玉护主,宋府三个孩子,每逢一个出生,老夫人就按着生辰,把罕有的璞玉,给有名的玉匠雕成块贴身的玉,让他们从小佩在身上。大少爷宋悬这块是崖壁古松,二少爷宋愈那块是空谷兰花,大小姐宋恋的则是云间飞鹰。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么重要的玉还是落到了这少年手中,想到这里,佣人无奈的停住步。等少年艰难的走到他身边,将那沉重的箱子换到自己手中,领着这红衣少年直接到大堂等。

这只箱子不仅沉,佣人还能感觉里头叮当作响,没忍住,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聘礼。”

这面还没见,八字连个墨点都还没见呢,佣人给那个聘礼唬得一愣一愣,以为他在开玩笑。

大少爷昨晚刚运完镖回锦城,一回来就又被老夫人说管大少奶奶要孩子的事。去年年初和离后老太太便一直催,大少爷去过两次大少奶奶洛阳的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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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无功而返。

“大少爷今早刚把二少爷从外头带回来,如今在火房忙,我带公子直接去见老夫人,有什么事,公子先与老夫人说了,只剩几道菜了,大少爷很快就到。”

为了哄着老太太高兴,大少爷今早去把二少爷从青楼拽回来,就一头扎进灶火里去了。他烧得一手好菜,想来是借这顿饭,先哄老太太高兴。

少年矜持的点点头,又道:“能不能……把玉佩还给我?”

佣人递还回去,他便又留在掌心中,感受着硌手的熟悉纹路。

说话间便到了地方,只见画栋雕梁的厅堂内摆了张圆桌,面向主门的是个银发雍容的老夫人,左侧位置空着,右侧是个杏眼桃腮的貌美少女,少女身侧的男子则趴在桌沿睡觉,发着轻微鼾声。

圆桌之上摆着各色菜肴,家常的,馆子里的,香味满堂都是,勾得人不住食指大动。

佣人上前去到老妇人耳边说了几句话,老妇人看向红衣少年的神色顿时多了考量。那少女在一旁也听见了佣人轻声讲的话,两眼一瞪,几乎要冒出火来。

老妇人没拉住少女,只见她立即起身,恨恨的望了看不清面目的红衣少年一眼,大步往门外走去。

老妇人笑说:“少侠见笑了,恋儿这丫头任性。有什么事,吃完饭再商量。”说着,吩咐佣人去再备一副碗筷和座椅来。

红衣少年点点头,将两只箱子摆到脚旁。

这厢刚坐下,便听门外——

“宋悬!我正要去找你呢!”女声拔尖,相当恼火。

“叫大哥,怎么了你。宋愈又哪里惹着你了,怎么把火往我身上撒?你跟我说道说道,我去找他。”男声倒像是习以为常,懒懒散散地应着。

“你又在外头答应人家什么了!”

“我答应什么了?家里有什么人找上来了?”男声仍是有些莫名奇妙的。

“你这不是很清楚吗?你答应你的去!扯我干什么!”

“啊?你先别打——我得先问问啊,究竟什么事啊?”

话愈来愈近,最后这句就是在厅堂外头响起来的。

堂中人一齐望出去,但见少女垫着脚拧着一高个男子的耳朵,男子手里还端着两盘菜,竟然还四平八稳没撒了。男子看上去二十五六上下年纪,高大挺拔,一表人才,五官端正得可以去衙门充当青天大老爷,偏偏生着一双含风带笑的多情眼。

一边说着话,那双眼望向厅堂,红色撞进眼眶时他显然愣了一愣,立在原地不走了。

宋恋松开扯耳朵的手,发觉她大哥有些不对劲。

红衣少年站起身来,两手费力将脚边那一只很重的箱子搬到一侧空桌上平摊,两手打开暗扣,掀开箱盖,而后站到一边去,把半箱翡翠扳指玉镯和半箱黄金展露给大家看。

“我来求亲。”低沉的声音平静道。

红衣少年第一个字出口,宋恋就觉身旁的大哥打了个哆嗦,接着,方才她那般闹都端得四平八稳的菜,突地落地,汁水四溅,瓷盘叮叮咣咣碎了一地。

一只红烧狮子头滚啊滚,滚到红衣少年身边。红衣少年低头看着脚下那只圆滚滚的狮子头,伸手摘下幕离。

瑞雪肤,鹤白发,琉璃眼。

众人具都倒吸一口气。

不像一路态度的矜持友好,他低垂着眼,白色的长睫宛如信鸽的翅羽,薄唇平抿,面上毫无神情,一身的冰寒气。

他缓缓拎起眼皮,露出灰蓝色的瞳仁,抬起白如枯骨的手,指向宋悬:“向他求亲。”

接二连三的冲击袭来,满堂静得能听到檐外新又袭来的细雨声。

“白梦。”少年转过身,朝老夫人微微点头。

老夫人没有答应,一双眼只是盯着宋悬。

宋悬低着头仍站在那里,没有对上白肤白发的红衣少年和祖母哪怕一眼。

宋恋云里雾里的,只知道自己的婚事是没必要担心的了。

她扯扯宋悬袖口,小声问:“哥,怎么回事啊?”

宋悬握紧拳,依旧一语不发。一年前的那个纯白噩梦,他以为已经醒了,没想到竟然找上门来。

“你说——你的玉佩只会给你的妻子。”红衣少年缓缓说着,朝宋悬一步一步走去,灰蓝色的眼珠逼视着他:“去年,你把它给了我。”

见他逼近,宋悬身体一抖,可双腿像是连在地上,甚至没有力气拔足后退。

他比一年前高了许多,如今额头都长到宋悬唇边了,下巴也没有原先那般尖削,线条依旧纤细,可有力许多,不再弱不禁风。

神情中再无伤逝的漂亮,只剩霜雪一般的冷寒,却依旧像一件易碎的纯白瓷器,瓶身零落地画了两枚灰蓝的莓果。

白梦停在和他只隔一拳的距离处,微仰头去捕捉他颤抖的面部,接着,从长长的红袖中伸出手来,捏着那只玉佩,举到二人之间,轻声道:“你认吗?”

“你应该已经死了。”宋悬涩涩开口。

白梦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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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努力追寻着他躲闪的目光,将那一拳的距离也缩短为零,仰起脸用下巴蹭他的侧脸,吐息呼到他脸上说:“你希望我死?”

简直是明知故问。

他胸膛薄,全靠在宋悬身上也仍没什么分量,但这么贴近在一起,总让宋悬想起一年前。

宋悬猛地伸手推开他。

他吓了一跳,不妨,甚至用了内功。

白梦像一只红色的风筝,直在空中腾空起来,最终撞在一旁的梁柱上,如断了线一般狠狠摔在地上。

一身红衣沾了半身尘垢,白梦艰难从地上爬起,可刚站起,身体一震,向前呕出一口血来。

“悬儿!”见状,老夫人怒斥宋悬下手不知轻重,去与白梦连声道歉。

宋悬却撇过脸,坚决不去看她。

白梦手背抹掉嘴角的血,又咳了两声,吐出两口血沫,顺着下巴流到明红的衣裳上。

他又抬起眼珠:“所以,你不认?”

忽然响起一阵丝帛撕裂声,红衣裂口处露出一截大腿,白梦扯开衣服,将大腿处的两个字露出来,对宋悬道:“你的名字,认得吗?”

见宋悬不出声,白梦转向宋恋,道:“你哥的字迹,认得吗?”

他眼眶生红,嘴边血迹没擦干净,白如晧雪的一张脸,嘴角胡乱抹擦到下巴的残红,好像疯子一样。

那字刺的位置暧昧,在大腿到胯骨之间,宋恋一是被白梦那副模样吓到,二是不敢细想自己大哥究竟做了什么,只好也撇过脸去,不看红衣白发的少年。

白梦又转身,将雪白大腿上用刀刻下的深褐色疤痕展示给老夫人,道:“老夫人,认得吗?”

眼瞧祖母气得要昏过去,宋悬大声喝道:“你闹够没有!”

白梦扭过脸来看他,神色冷淡:“没有。”

“你还想怎么样?”宋悬第一次同白梦对视。

那双灰蓝色的眼突然软了下来,轻轻眨了两下,白梦的语气忽得柔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宋悬的声音响起:“给他收拾出一间屋子。”

佣人们搬箱子的搬箱子,下去收拾屋子的也去了,另有人去叫大夫过来给白梦看伤。宋悬做了一早上的一桌子菜,经这么一闹腾,已经凉透了。不过如今的情况,也没谁有胃口吃。

宋悬坐在白梦对面,醒过神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弯腰抱头坐在椅上,谁也不看,谁也不管。

僵了大半天,那厢来人说屋子收拾干净了,这边说大夫也请去屋子那边了,老夫人和宋恋交换了几下眼色,宋恋便说大家都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先安置下来再说。

需要安置的人只白梦一个,她这么说,相当于只同他讲话。

白梦没有说话,只看着对面坐着的宋悬,道:“我要和你一起。”

宋悬闻声震了一震,抬眼观察了一下白梦神色,又低下眼,站起身来,跟着白梦一同出去。

“这怎么回事啊——哥,你这拿手好菜怎么摔了啊?”

宋愈昨夜喝个烂醉,今早不省人事的被大哥拽回来,困得不行,在这边等饭时候倒头就睡,这一整场闹剧半点都没惊醒他,这厢刚醒,便见这残局,手背抹着嘴角口水开口问话。

白梦几乎要走出大堂,宋恋扯扯宋愈衣服,想着让他看看眼色。

“你拽我干嘛啊?”宋愈揉了揉眼,看见拐弯露出侧脸侧眼的白梦:“哇靠,这人怎么白头发蓝眼睛?!”

见白梦已走远,且无转身折回的意思,宋恋颓然坐倒。

“大哥惹上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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