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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的晨光照在窗台上,经由玻璃窗的折射,铺满了整个床尾,半截耷拉在地板上的白色棉被懒懒地浸在阳光里。
符槐盈浑身暖乎乎的,思绪在温暖的包裹里静静停滞了几秒,睁开了眼。他整个人陷入亓锐怀里,额头贴着他下巴,入眼就是对方的脖颈和喉结。
他动了一下手指,发现手指被紧攥着,像蛛网上的猎物一样,全身缠满了保护的蛛丝。
今天是周二,他想,挣扎了一下,却被强劲有力的手臂搂得更紧,几乎贴着对方温热的皮肤。
亓锐睁开眼睛时,脑子还不是很清晰,他是被一声声唤醒的,朦胧间盯着面前柔软的发丝,手掌顺了两下。
而后全身感官也苏醒过来,逐渐地,他四肢僵硬,喉间滑动,压在脊背上的手掌和缠在腰间的手臂卒然松开。
他怔怔地看着符槐盈从他怀里钻出来,下床穿上鞋子,走到门口,扶着门框,转身看了自己两眼。
“为什么怕下雨……”亓锐已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能使符槐盈怕成那个样子的,绝不仅仅只因为这事物本身——毕竟,他连杀人都丝毫不手软,甚至没为这个可怕念头而颤抖过一分。一定还有这事物背后附着的、牵扯的与某种东西或是事件的关联。
……而且,或许就是因为一个人,他十分在意的人。
但他没有问出口,他知道回答这个问题对于符槐盈来说,等同于和昨晚一样的煎熬受刑。因为同一个原因,很多问题都止步于此。他能为了不触及他的过往阴影,阻断自己不断延伸的好奇心。
他只是在想,符槐盈每个雨夜都是这样苦捱过去的吗?
幸好,此后的一周都是晴天。
符槐盈依旧每天晚自习的最后一节课去操场练习,亓锐有时尝试着跟跑,却总被甩掉小半圈。
体育老师在最后几天全程盯着符槐盈跑,黑夜里他眼中几乎闪着光,与已经冰释前嫌的亓锐说:“我就说,他是个好苗子!”
他站在终点线上,手中紧握秒表,目光远眺,“我以前也能跑这么快,跟他一样快!”
在符槐盈冲过终点线时,他双手轻轻抖动着,按下了秒表。亓锐在旁边一言不发,看着皮肤黝黑的男人拍拍符槐盈肩膀,克制着颤抖的声音说道:“周六的校级比赛,我们赢定了,按这个状态,市级的也能拿到名次……
然后能参加省级联赛,然后,然后……”
亓锐直接揽着符槐盈向前走,“下课铃响了老师,我们先走了。”
周六的比赛场地定在十二中,那是市里面积最大的高中,有着烈心市中学里最完备的体育设施和仅次于西月体育场大的露天看台。
清晨起初并无很多人,主要是参赛的选手和组织赛事的人员,露天看台上空空如也。随着篮球场上的学生越聚越多,那些没抢到篮网的人便渐渐聚集到操场上来凑热闹,一堆堆挤在操场外,搂着篮球,扒在铁拦网上向里看。
“门怎么锁了?”李延蹬蹬踢了两下铁门。
“说是报道呢,其他人不让进。”旁边的男生压在李延肩头,指着操场左侧的篮球场说:“延哥,还是去篮球场守着吧,上一波该快打完了。”
他们本来也就是没抢到网,随便来操场转转的。李延又用鞋尖踢了下紧缩的大门,砰砰拍着球走了。
旁边的男生接了个电话,语气咋咋呼呼的,“谁?真的?”手机递给李延,“延哥,来来来,王浩打的。”
“延哥,我在里边参加比赛呢。”
“知道,没打算看。”李延一手接电话,一手转球。
“嚯,猜我边上是谁?”
李延立即就要挂电话,对面“哎哎哎”喊着,“你那小玻璃,就在我旁边呢。”
“什么玩意儿?谁?”李延停下手里转着的球,不耐烦地在地上拍打着。
旁边的男生急忙答道:“符槐……符槐盈啊!是叫这个吧?”李延并不知道他们给他起的外号,猛然间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阵发慌,跟被什么东西螫了一下似的。
——望丘公园那次,他就一直不敢再去找符槐盈。他记得当天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的谎言,慌张的直白的胡话,还有一些可能会伤害到他的真话;每一个动作,阻拦,挽留,触碰;得到的每一个回应,沉默的,气愤的,警示的。
他完全做错了。
“喂?”他听到电话里传来一声呼喊,缓慢而清亮。
李延扔下球,两手扶着手机,放在耳边,小声回道:“喂……”旁边的男生捡起球,冲他做了个嫌弃的表情,硬凑过来要听,被李延一巴掌拍一边去了。
“你……也在里面吗?”李延斟酌语气,一面说着,一面又退回去扒在铁网上朝里面张望。
“嗯,来参加比赛。”
参加比赛?李延心中画了个问号。符槐盈怎么会有兴趣参加这种体育比赛?
但他立刻把旁边的哥们拉了过来,飞快问道:“这什么比赛?现在报名来得及吗?”
', ' ')('“你要来看——”对面还没说完就换了人,“延哥,这边要开始点名了,放心放心,比赛的时候我让着点他,挂了哈。”
李延喊着“去!去!马上就到!”的空隙里,那边已经把电话给挂断了。他一把将手机塞到同伴手里,蹦起来扣住铁网,一跃登上铁门,跳了下去。
眼看着就快要跑到操场,他突然停了下来。太阳高照,红色跑道幽幽蒸发着橡胶的气味,传到他的鼻腔里,愈发烘热。他向前慢慢走着,眼睛目视前方,盯着看台下的一小众阴影,从中找寻熟悉的身影。
跟他道歉,他迈出左脚;转身回去,他迈出右脚;向前走,他退后一步;看着他,他闪躲了眼神。
“你来打球的吗?”符槐盈停在他面前。
“嗯……是、是来打球。”李延抬头瞄一眼,符槐盈额头上绑了个红色的发带,一身黑色的无袖上衣短裤,上衣还有点长,盖住了半截短裤。
9号……
李延正看着他的鞋子,内心挣扎,视线里出现了一瓶矿泉水。抬眼便看到符槐盈侧身,微微眯着眼睛向看台上张望,用一种很平常很随意的姿势,伸着胳膊向他递水。
在他接过来的时候,符槐盈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对啊,他根本不在意,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太在意。
李延愣怔地盯着手里的矿泉水,心里的挣扎霎时蜕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捏着瓶子,他也许应该高兴点。
哨声吹响,起跑线上一排人子弹发射般冲了出去,他们大都经过长时间的训练,不论起跑还是抢道都有一定经验和技术。操场外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一些打球的也散了,通通跑来看比赛。
王浩在起跑之后渐渐落后于大部队,保持匀速。他并不慌,暗暗数着前面人的个数。
超越、落后在中间时段极其频繁,四五六名不断变化着。
还剩一圈。“看那个,要加速了!”操场外,学生们的视线集聚到一处——位于中后的10号。只见他逐渐提速,瞬间就超越了前面一位选手,而后是前面的前面一位。自后方两三米处传来剧烈的呼吸声,听者心跳如雷,鼻翼翕动,双臂难以自抑地绷紧,加快摆动,可依旧在两秒内被后方的人倏然超越。
“牛X,还在加速!”操场外围感叹惊呼声不断,铁拦网被一群伸着头往里看的男生晃得铛铛响。
王浩在半圈之内超过了几乎第一圈自己前面的所有人,还剩半圈,只要继续加速,或者保持目前的速度,就能再过一个,第一触手可及……
100米、80米、60米……距离不变;50米,他张嘴猛吸一口气,再次提速——他的速度极限。距离在很快缩小,他内心坚定起来。
就在这时,前面的人似乎觉察到了他,微微侧脸看了他一眼。
这不刚刚延哥那个……?!
两人相隔半米不到的距离,王浩眼睁睁看着他收回目光,然后二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大。
嘟——哨声再次吹响。
黝黑皮肤的男人从草坪中央冲过来,一把把刚冲过终点的人抱住,一米八几的中年男人眼睛里闪着泪。
符槐盈踮脚从他怀里露出个头,向着看台上的人摆摆手,笑了笑,浅浅的瞳色在阳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亓锐在高高的看台上,看到他洁白牙齿的排列,四颗尖尖的牙和眼角的弧度。
“我九岁的时候开始接触田径,十岁进入体校训练,十七进入国家队,十八的时候谁都跑不过我。所有人都说第二年的世联赛我能拿奖,光凭我第一年里刷新的国家队记录就能……我也觉得我能,那时候跑得真比风还快。
可第一年年末,收拾东西放假回家,路上出了车祸,一辆摩托车直直从我腿上轧了过去……我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又用了两年时间才能独自下地走路,所有人都在说可惜、可惜,那时候烈江还没这么多船,西月大桥也一点不堵,我就在桥上来回走,来回跑……
跑步是我——全部、全部的生命,全部的遗憾。”
“水。”两瓶水同时递到了符槐盈面前。
李延怒目盯着对面的人,眉毛拧成了一个扭曲的弧度,他将自己那瓶水硬叠到亓锐那瓶水的上面,好像这样就拥有了某种优先权。他下巴冲着操场外面的篮球场扬了扬,两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谢谢,刚刚喝过了。”符槐盈同时推开两瓶水。
“延哥!”从看台的小屋里跑来一人,上来先挎住了符槐盈的肩膀,“好兄弟,你跑好快,差点把我名额挤掉了,吓死我了!”
“呵,就这你还要让让他呢。”李延冲来人挑眉道,“你跑不过他的。”
“我怎么知道他这……这个,能跑这么快啊!最后我都慌了,后面超过来一个我就玩完了!”
“几个名额?”符槐盈抬眼看着王浩问。
“这次一共就晋级两个名额,这里面的人我大部分都认识,实力都清楚,我以往成绩比他们都好,以为这
', ' ')('次肯定拿第一了,那晋级就不用说了。唯独不知道你,但你是一中的,我还以为你是来重在参与的呢…好险,好险,还好晋级了,不然这一学期练的都白费了。”
符槐盈抬头看了亓锐一眼,亓锐知道他在想什么。
“上哪?你不会是想跑吧?”李延冲着转身而去的亓锐喊,径直向前,并不理他。
体育老师在看台下面的小屋里盯着那张成绩单,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得到了某种不可及的希望般,皱纹都合成了一种喜悦的神色。
他倏忽站了起来,要往外面走,在门前被亓锐拦住了。亓锐抽走他手里那张成绩单,深黑的眼眸盯着表格的第一行,一个侧身的距离里,在他耳旁说道:
“这是你的梦想,在很多年前就破灭了。不要再找他,不要再在他身上延续你的想法。
你自己面对你的遗憾”
他说的过于直白残忍,让上一秒心怀憧憬的人瞬间掉进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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