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2 / 2)

他抓住了三层楼开着的窗,在窗框上割破了手,晃荡了几下,接着往下跌,落在下面人家的雨蓬上,又弹落到弄堂里吵架的人中间。

弄堂里吵架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瞪着这个不速之客。阿刚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带着满手的血跌跌撞撞往弄堂口跑。警察丢下不能行动的泰安,冲下楼去追。老旧的木制楼梯被那么多奔跑的人踩过,响声如一阵闷雷滚过。

人群爆发出尖叫,纷纷退回自己的房子。有胆大的站在装了防盗窗的窗户后面大喊:“那边!往那边跑了!”更多的人无头苍蝇一般在狭小的弄堂里乱撞,阻住了警察的去路。“站住!不然开枪啦!”

不知哪个心慌意乱的菜鸟警察喊道。“阿刚!”我下意识地跟着大喊“别跑啦!他们要开枪啦!”阿刚摇摇晃晃的身影越来越远。听到“枪”

这个词,人群爆发出骇人的尖叫。仍然没能通过弄堂挤进自己安全的鸽笼的人们更加慌乱,不顾雨水和脚手架上掉落的泥灰争先恐后往前挤。女人们扯着嗓子哭号。

“别跑!”我大声喊着,逆着人流往前挤,仿佛在惊滔骇浪中划水。阿刚已经跑近弄堂口的垃圾箱。腿最快的警察拼命往前冲。

他挤过我身边的时候把我往墙上一推,我的头的侧面正好撞在底楼人家挂在窗台上的铅桶上。我捂着脑袋,耳朵嗡嗡直响。然后是电车刹车尖利的“吱嘎”

声,和闷沉沉的“砰”的一声。“呀!被电车撞了!被电车撞了!脑浆都撞出来了!快!去这边可以看到!”

我听见楼上拆房子的民工叫道。我闭上眼睛,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脑海中浮现出一堆人――拆房工人、警察、路人、电车乘客――从各个方向围观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的场面。

他死了―――他要死了―――他死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弄堂突然地、完整地空了出来,就象梦境中一般安静而空无一人。只有单调的雨声。一个身影踉跄地走出16号楼,扶着墙壁站定喘息片刻,跌向弄堂对面17号的脚手架。

我张口呼喊,声音却凝结在舌尖。季泰安扶着脚手架的钢制骨架,一步一步沿着竹篾铺的斜坡往上爬。我快步上前,扶住他说:“小心呀!泰安!”

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和舌头在移动。但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朵好象浸没在梦境般的深海中,除了嗡嗡声,就只有意义不清的嘶哑的叫喊。

他双眼直望前方,脸色苍白,唇色如灰,手臂死死攀着钢架,梦游一般一点一点爬到拆了一半的房子面前。往房间里看去,我心里一阵发紧。那就是我家,我出生的、住过10多年的地方。

现在屋顶的瓦片和油毡已经全部掀掉,只剩下骨架般的椽木。敲掉一半的阳台边缘碎砖凸起,如骷髅脸上垂死挣扎牙齿暴露的嘴巴,能把人的冷静和理智全部吞下。平时被理智封藏的无知、恐惧和无助在胸腔里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泰安颤抖的手指用力扒着曾经是我家阳台的碎砖。我从背后扑向他,想把他拖开。我在对他怒吼。我在恐惧。我也在发抖。我徒然地阻止他去揭开,但是我不知道他要揭开什么。他甩开我,专注地扒。他的指甲断裂出血,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此刻他已经疯魔入骨。

砖墙的缝隙里露出了深褐色皱缩的碎块。一个碎块一点点暴露,然后是另一个。小小的,扭曲的,破碎的,刻录着死亡的痛苦和绝望。

在那一瞬间,所有真切的东西似乎一下子从尘封多年的封印下跳了出来,带着新鲜的血腥味和刺骨的寒意袭来,把我拉回多年前的同一地点,把那一切的一切全部堆积到我眼前。

1980年春节前夕,这个南方的超级大都市正沉浸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几十年难得一见的瑞雪把崇德里的屋顶装扮得银妆素裹,掩盖了老旧失修和参差不齐的丑态。

公用水斗旁,主妇们洗着平时属于稀罕东西的鸡鸭。窗台外面吊着刚抹上椒盐的腌肉和咸鱼。狭小的弄堂里,大一点的孩子们开心抓起灰黑的积雪,团起来挤去融化的水分,相互丢着打雪仗。

要不就是放鞭炮,把从一长串鞭炮上拆下来的一个个小炮仗用蚊香头点燃,一手捂着耳朵,尖叫着扔出去。

从弄堂的深处,跑出几个捉迷藏的孩子,最大的女孩不过10来岁,小的才会走,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穿过危险的鞭炮区,跑上16号幽深狭小的楼梯,尖利地笑着,肆无忌惮地疯闹着,寻找可以躲藏的角落。

弄堂底里的墙角边,一个今年秋天才到上学年纪的男孩很有责任心地面对墙壁站着,捂着双眼大声数着数字。雪花还在断断续续地飘着,落到他穿的家制蓝色棉布罩衫和浅咖啡色毛线围巾上,很快化为颜色稍深的水渍。

当他数到50的时候,甩下捂着眼睛的双手,端起用一截麻线挂在脖子上的硬纸板做的冲锋枪,高叫着“报告排长,敌人就在前面!同志们!冲啊!”沿着刚才笑声消失的方向追去。他在忙碌的妈妈阿姨们身边跑过,撞上了几个大人的腿,不免招来几声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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