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年糕里放点甜酒酿,再加个蛋吧?”“呃…蛋啊?阿拉(我们)自家做蛋饺不晓得够不够…”
“侬迭个就是不懂事体(你这样就是不懂事)。过年辰光哪能好讲迭种不吉利的闲话(过年时怎么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蛋当然是够的。”“哦…”“人家做生活(工作)做得也蛮辛苦。要给人家吃得好一点。
邻居道里(邻居之间)太小气要给人家讲闲话的。哎,他家女儿回来过年了么?是不是人家又在讲那个小人(小孩)的事情?”“这个倒是没听说。
可能没面子回来了吧?”“唉…真是前世作孽呀!迭种事体勿要来了阿拉屋里厢格小人(这种事情不要在我们家的小孩)面前讲。”
男孩被打扮得上下一新,手里仍然紧紧握着硬板纸做的冲锋枪,任凭大人怎么讲也不愿意放下。在他被牵在妈妈手里走出底楼门的时候,再次抬头望向16号亭子间的窗口。
那里窗帘依旧紧闭着,什么也看不见。铅灰色的天空中,细瘦菲薄的雪花还在不停地飘飘忽忽地落下。望着不断落下的雪花,男孩感到一阵头晕,没来由地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他的妈妈疑惑不解地抱起他,边拍哄着向弄堂外面走,边说:“不哭不哭…到爷爷家去喽…”
原来我早就知道,为了这家的嫡系骨肉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那个叫“季泰安”的被母亲遗弃在娘家的男孩已经死去。对自己清晰的记忆的恐惧,使我给自己加上了封印,以至于儿时的那几年在我脑海中一度是空白。
我不知道泰安是怎样顶着一个他确知早已死去的名字度过那些岁月。也许正是同样的恐惧驱使他象大型猫科动物一样永远把自己埋藏在黑暗和敌意中。我们共同分享着上天赐予的神奇的记忆,也共同承担着命运带来的无助的恐惧。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妈妈!外婆!救命呀!救救他呀!”终于,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听到了这多年以前积聚在胸中没有发出的叫喊。
“我死了!我被杀死了!就在这里!他们杀死我了!”泰安神志恍惚地趴在碎砖堆上哭叫道“你看到了么?看到了么?”
我从背后紧紧抱住他,边点头边大声说:“我看到了!看到了!全部都看到了!”泰安卡住我的手腕疯狂地重复着连声追问:“你看到了么?看到了么?”
我满脸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在他身后慢慢跪下,痴痴地一遍又一遍回答:“是的,我看到了。是我看到了,清清楚楚地全部都看到了…”我们两个象被恶梦吓坏了的孩子,着了魔一般在雨中又哭又喊。
救护车开走后,我独自坐在脚手架下。我知道在那些窗户后面有无数双好奇而胆怯的眼睛偷窥着我。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我一动不动地坐着,任凭雨水浸蚀了我的头发,浸润进我的眼睛,苦涩而又毛糙。
然而我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愣愣地盯着水沟里的一只塑料袋。那是阿刚从晒台上摔下来的时候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上面印着一个梳辫子的女孩,和桔红色镶黑边的三个字:“开心堡”
我支起身体,甩了一把头发上的水,向弄堂外面走。记录现场的警员招呼我:“朱医生,你去哪里?胡队长等着你呢。”“我去买杯热茶。”我说。
我向弄堂外面走,脚步越来越快。风吹在身上湿冷入骨。长裤紧贴大腿绊住了我的脚步。使劲迈步的时候听得到腿上的汗毛和湿布摩擦的“唰唰”声。
我猛地推开“开心堡”的门。抱着玲玲呆呆地站在柜台后的韩雯吓得身体一缩“砰”地撞上了背后分隔店堂和她住处的廉价塑料分隔墙。
我双手撑着柜台,头往前伸。雨水顺着我的手臂流下来。玲玲被吓得哭不出声,一抽一抽地打嗝。韩雯早已泪流满面,哏咽着说:“你…”我推开她,径直走进她住的后间。只有扇面大小的气窗的昏暗房间里,缝纫机台面上放着一个用塑料桌布遮盖的东西。我几步扑到缝纫机前,扯下塑料桌布,露出一台屏幕周围污黄褪色的电脑。
我蹲下身前四下摸索电脑的开关。韩雯哭着跑进来拉住我的胳膊:“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那不是我的东西,是我开网吧的表姐淘汰下来寄放在我这里的…我本来只是想…”
我站起身,漠然地看着哭得唏哩哗啦的她。她边哭边说:“我完全没想到会这样…我没想过他们看见纸条就会真的去杀人,我对那两个女人无怨无愁,我只是想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会去杀人…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不,你有办法的。”我轻轻说“不需要杀掉他,你就可以过上安心的日子。完全没有必要杀死一个人去成就另一个人的幸福。否则,我们活着不是整天杀人,就是整天防备被别人杀。这样的日子还值得过吗?你愿意玲玲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成人吗?”
她伏在我胸口大声地号哭。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为了玲玲,你不是什么都愿意做吗?那么,从现在开始忘记你是死亡天使,做一件最简单的事情――离婚吧。你愿意吗?”她在我胸口边哭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