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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自从在佛堂受了罪之后,贾母便哪里也不叫他去了,就叫他在碧纱橱里养着,一眼看不见便会急着要找。他倒也不嫌拘得慌,倒比那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大姑娘还安分些,整日里带着丫鬟陪着妹妹们,倒是乐在其中得很。
许是衔玉而诞果然有些奇处,被大老爷那么折腾一个月,贾宝玉却半个月就养回来了,竟比之前还要珠圆玉润些。也只有那手脚上的冻疮,麻麻痒痒得折磨了他许久,却连块疤也没留下。这让大老爷知道后,气得想摔了他那块玉。
“宝姐姐。”贾宝玉匆匆向薛姨妈见礼之后,便盯着薛宝钗不放了。方才这姐姐一进门,就让他移不开眼睛了,如今离近了看,更是美得紧。便是比起林妹妹来也毫不逊色,春梅秋菊各擅胜场啊。
那边表姐弟两个说话,林黛玉坐在贾母身边看着,原本带笑的眼睛便忍不住落寞下来。
往日没有旁人比对着,她便认为宝玉对自己是不一样的,便是比起外祖家的姐妹来,也是他们两个更亲密些,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可如今瞧这情形,仿佛并非如她所想。
当年她初到外祖家的时候,宝玉也是如此这般围着自己打转的,将旁的姐妹们都比下去了。可今儿这薛家的宝姐姐以来,宝玉也是去围着人家打转了,倒是将自己忘到了脑后。这算是什么?
从那宝姐姐进来,林黛玉就没见宝玉移开过眼睛,旁的人全成了陪衬。她如今方八、九岁,正是小姑娘争强好胜的时候,对着贾宝玉又自有股子小性儿,心里便不由郁郁起来。
黛玉攥着帕子,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当日初来时,赦大舅舅告诫她的那番话。难道……她真的该离宝玉远一些?
当日林黛玉初到贾府,赦大老爷心疼小姑娘孤苦无依,便开口告诫了几句。只希望她能听得进去,莫要对宝玉情根深种,生生祸害了自己的名声与身子,落得个少年夭亡的下场。
只等着小姑娘到了年纪,不说她是老爷的亲外甥女,便是只看着这姑娘自个儿,大老爷也会给她寻门好亲事,妥妥当当地发嫁了。
林黛玉此时想到的,便是当日她大舅舅的话,那些话她听了,却没能听进去。起初她的确并不太亲近宝玉,大多都同姐妹们在一处。可后来,也不知怎的她与宝玉便亲近起来,便连外祖母也乐见其成,她渐渐就忘了大舅舅的那番告诫。
此时见了宝玉同薛宝钗的情形,黛玉便不由想到,若是她听了大舅舅的话,是不是现在就不用如此难受了?
就在林黛玉垂首出神儿的时候,薛宝钗一边同贾宝玉说话,一边悄悄地打量起黛玉来。
女孩子间见面,自觉不自觉地就会比较,贾宝玉虽然是同她说话,可五句里倒有三句离不开“林妹妹”,怎会不让薛宝钗对林黛玉好奇。
八、九岁的小姑娘尚未长开,一张脸虽然秀美却未脱稚气,身子看上去十分单薄,也唯有那份楚楚动人的气韵最能入眼了。对,还有那出身姑苏林家,巡盐御史嫡女的身份,也是她比不上的。
薛宝钗如今十一岁,心思本就是个玲珑的,这半年来又帮着其母料理家务,尝过了人情冷暖,此时自然看到了林黛玉瞅宝玉的眼神儿,也看出她的郁郁寡欢。但她却没打算提醒贾宝玉,仍旧笑着同宝玉说话,看向他的眼神也越发柔和。
“老太太,我在金陵就听说,那独一门儿的香皂生意,竟是府上的产业?”这边薛姨妈也陪着贾母说话,有意无意地便提起香皂来,“如今这香皂可了不得,别看是个不起眼不能吃不能喝的物件儿,可竟也成了出入离不了的。”
贾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我们这样的人家,那些个产业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罢了,不值当一提的。倒是姨太太,家里的生意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说给二太太。她在京里也有些情面,想是能帮得上忙。”
香皂,香皂,看得见的好处却摸不到分毫,贾母如今简直都不能听这俩字儿,听见了就胸闷气喘的。若不是实在用习惯了,她连香皂都不要用呢。
薛姨妈惯会察言观色的,见贾母似乎不太高兴了,立刻便把话题给引开,气氛转眼又热闹起来。只是,香皂的事却仍放在心里,想着等会儿跟姐姐打听打听。
当初香皂在金陵找代理的时候,薛家并没看得上那小东西,等后悔了再想插一手的时候,人家却根本就不卖皇商的面子。打听了之后才知道,这是贾家的产业,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薛姨妈便想着,若是能把这事做成了,看金陵那边的族人,还怎么说她败事。只没想到才刚提了个话头,便被贾母挡住了。
第三十八回问忌讳王氏诉不孝制冰块老爷又立功
上房里正说着话,只听竹帘一阵响动,有人笑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姨妈,真是罪过。”众人皆看过去,却是王熙凤来了。
薛家进京这事,王夫人早早告诉过她,嘱咐凤姐儿早些过来。只如今凤姐儿与往日有些不同,定要待服侍婆婆邢夫人用过午膳,又被她笑着撵了两回,才姗姗向荣庆堂而来。
不过她这性子倒也没大变,仍是人还未露面便先声夺人。她来了自又是一番厮见,待落了座便拉住宝钗的手,仔细打量了几眼,笑赞道:“原我就知道,宝丫头定是个标致的,没想到不过几年工夫,竟出落得如此模样。可见,姨妈是个会养人的。”
一席话说得大伙儿都笑了,都顺她的话去夸宝钗。
王熙凤看人时目光实在太直,将个落落大方的宝姑娘,也看得红了脸低了头。两人原是姑表亲,当年又同住在金陵,王熙凤出嫁前自然见过这个小表妹。一晃就是几年过去了,当年的小丫头已长成了含苞待放的姑娘,让她心里有了些怅然。
回首她嫁过来这些年,似乎除了个辣子的泼辣名声,什么都没落着。公婆不疼丈夫不爱,小姑子小叔子不亲,膝下儿女一个也无……有个心腹吧,还是拿着她作伐子,给自己树名声的。如今回头想想,她当初掐尖要强的,图的什么!
“你姨妈刚来,不是叫你早些过来,怎么耽误到这早晚。”丫鬟给凤姐儿上了茶果后,王夫人在边上问道。
王夫人如今到底上了年纪,并不想整日里都忙着打理这一大家子的琐事,仍希望凤姐儿能够过来帮她。就像两年前那样,她有什么事吩咐下去,凤姐儿有多为难她却不管了,只管看最后的结果。做得好了也不过是夸一句,做不好那就打回去重做,轻省得很。
原本她瞧着,凤姐儿还是很有管家的意思,只是上头有公婆拦着罢了。可最近这两三个月却不同了,这侄女很少跟她照面儿,便是让人去叫,十回里倒有八回见不着人,也不知是怎么了。
“今儿老爷回府,带着二姑娘跟琮哥儿一块儿吃饭,太太那里便有些孤单了。正好她最近害暑,吃不下什么东西,也就是我在旁边讲讲笑话,她才能多用两口。所以就陪着太太用了饭之后,才过来见姨妈。我跟姨妈赔罪了,姨妈和妹妹可不能怪我。”
凤姐儿说着便站起来,笑着做出赔礼的样子,被薛姨妈急忙一把搂住,抱着亲昵道:“哪里用得着这样,咱们往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那在乎这一会儿半会儿的。你婆婆既然身子不适,难怪我在这里没看见她呢,说不得等会儿我便带着宝丫头去看看她。”
同香皂差不多,“邢夫人”三个字在荣庆堂也是禁忌,贾母根本不愿意让人提起。此时这一个两个的犯她忌讳,贾母便有些恹恹起来,连笑脸儿都要看不见了。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屋子,也静了下来,那丫鬟们根本就不敢再说笑。
见到如此,薛姨妈哪还不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心中疑惑之余,忙站起来跟贾母告辞。只说是如今天热,怕搅扰了老太太,另外自家的行装还未整理,要先去住处看看。她们告了退出来,王熙凤也不再多留,径直带着人回了伯爵府那边。
临跟薛姨妈分开之前,凤姐儿对着宝钗有些欲言又止,只是看看前头说话的王夫人和薛姨妈,到底没说什么,只嘱咐宝钗有空过去她那边玩儿。
宝钗看出她是有话要说,怕是觉得此时不太方便,便点点头,目送她走远。
薛姨妈带着宝钗到了王夫人处,便不由问起来,“姐姐,如今我们在你府上叨扰,有没有什么该避讳的,你跟我们说说,也免得我不知道,到时候惹了老太太不高兴,那就是罪过了。”
“都是大家族里出来,妹妹很不必这么小心。只是,如今我们府上确实有些不能提的,尤其是在老太太面前,说话间注意些便是了。”王夫人挨着薛姨妈坐下,道:“方才的情形你也见识了,最不能提的就是我那大嫂子。”
“那就是不孝的,多少日子不踩一回荣庆堂的门,别说晨昏定省了,一年能见一回面儿都是祭祖的时候。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又被大老爷纵得都不成个样子了老太太对她实在看不上,便发话说既不爱来那边别来了,再不许她进荣庆堂呢。”
“好嘛,老太太这话一出,那边就当成真的了,还真就再也见不着人影了。这还在其次,旁的那忤逆不孝的事情啊,我十个指头都数不上来。不说旁的,就是那香皂的事,也是她独个儿霸占了,这府上谁都不许插手呢。”
“便是大老爷也纵着她,难怪能凑成夫妻呢。这若是换了我家老爷,我哪怕是敢一日不去给老太太请安,老爷都能罚我,更别说忤逆不孝了。”王夫人数落起邢夫人来,面上是平淡不屑,话里面却是添油加醋。
“竟还有这回事?”薛姨妈听得大开眼界,感叹过后不由问道:“他们如此不孝,你家老太太就没想法子惩治?这族里也没个说法?不能吧?”便是家法不能惩治,贾母还是诰命夫人呢,大可以去告儿子、儿媳不孝啊。
王夫人长叹一声,滚动着手中的佛珠,道:“老太太是个心善的,见他们不孝也就是暗自伤心罢了,也没叫旁人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可不就是家丑不能外扬嘛。便是这族里也是瞒着的,还告诫我们,不准往外透一丝儿风声。”
薛姨妈闻言便点头,赞道:“老太太果然是个深明大义的,是个慈善人啊。亏得姐姐你肯告诉我,不然我恐怕说错话也不知道错在哪儿呢。”
“咱们是亲姊妹,你又要在家里暂住,便少不了到老太太跟前说话儿。因着这个,我才跟你说,不然我可不会提起来。”王夫人顿了顿,笑着说道:“我也是担心老太太的身体,妹妹你可不要往外传啊。”
薛宝钗在一边听着,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没见过面的,心想方才凤姐姐便是顾忌着她,才有话不方便说吧。再听听姨妈如此数落大房太太,怕是两房间有不小的矛盾吧。
由己及人,便是身为商户的薛家,几房间都能挣得丝毫不顾情面,更别说这偌大的国公门第了。这一代的爵位虽然落在大房的头上,可下一代说不得也要争一争呢。
就是不知道,凤姐姐要跟自己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