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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雩风
天色尚为熹微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却是将谢阑惊醒了。下意识翻身而起,被子从肩头滑落,秦沧翎原是依偎在他的怀中沉睡,不由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嘟囔道:“阑哥哥,怎了?”
谢阑摇了摇少年的肩膀,低声道:“阿翎,你听,外面怎会有孩子的哭声?”
少年蜷起身子,环臂搂住了谢阑腰肢,喃喃道:“只是猫儿叫春呢……再睡会儿……”
有些愣怔,却是不敢置信,谢阑复又侧耳细听,真真同孩子哭闹一般无二。他以前也是见过猫儿叫春的,但却还从未有如此番般这么神似婴儿啼哭。
秦沧翎已是闭上眼睛眯起盹来,谢阑轻柔拉开少年环绕自己腰腹的臂膀,替他拢上了被子,赤着脚下了床。
推开半阖的琉璃碎纹窗扇,黎明前的群山仿若浓淡枯湿的黛墨皴染涂抹而成,谢阑呼吸着微凉清新的晨息,临窗静默半晌,见一只壮硕的狸花猫追着一只花母猫从林木间嬉逐而过,蹙了蹙眉,欲要离开时,余光瞥到了一旁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一偏头,这才发现原来於菟儿就在身边,始终同他一道,坐立在窗槛上,不过方才被薄薄的飘扬纱帘掩住了。
长睫轻颤,谢阑只觉身子瞬时僵硬,拂在纱帘上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然而见谢阑看自己,猫儿也抬头回望向他,粗粗一条的大毛尾巴晃了晃,湿漉漉的鼻子抽动,轻促地叫了一声。
纠结许久,但见於菟儿也只是睁着两颗碧金琉璃珠儿也似的圆眸注视自己,谢阑迟疑探出手。然而本欲抚摸猫儿头顶的手,终是瑟缩了一下,最后只轻轻刮过它粉嫩嫩的小鼻子。
似对爱抚的动作甚为不满,於菟儿竟主动挪了过来,优雅踮爪猫步绕行,贴着谢阑的胸口开始在他身上蹭动。
谢阑被它鸡毛掸子似的蓬松大尾巴在脸上扫了几下,慌得不知所措,却有人从身后替他披上了一件衣裳,顺势搂住了自己。
少年下巴垫上谢阑颈窝,臂膀圈住於菟儿,温柔握住谢阑的手,引着他搔了搔猫儿的下巴。见怀中人没有太过抗拒,舒展五指嵌入谢阑的指间,顺势插进了那厚厚狮鬃似的雪白颈毛中梳弄了几下,从猫儿耳朵后边一路挠到了尾巴根。
於菟儿发出呼噜呼噜的享受声音,谢阑有些笨拙地按照少年的方式继续撸猫,强行扯了话题来缓解方才手足无措的尴尬:“於菟儿怎的没有同山里的猫儿一样叫唤?”
秦沧翎抓着他的手,覆到猫儿的肚子上:“以前也要的,它刚刚六个月的时候,就开始发情叫唤。那时在琼萼山庄,岛上没有其他的公猫,照顾它的家人觉得它还太小,不想让它生小猫,也就没有管,於菟儿于是病了……好在陆大哥当时来访山庄,听说以后为於菟儿治病,灌了曼陀罗汤膏,将它肚子上的毛都剃掉,切开把脓肿的宫胞摘除。后来它便不曾再叫唤,喏,疤化后毛也已经生出来,摸不着了当初的刀口了。”
凝神听少年叙述,谢阑连摸猫儿肚子的动作都放缓了,轻声道:“摘除了会怎么样?”
秦沧翎蹭了蹭谢阑纤长的脖颈,道:“陆大哥说,母猫儿切了是比较好的,不然每年叫春时不交配会很难受。很多母猫儿刚下一窝小猫,小猫还没有断奶睁眼,母猫儿又会发情离开,小猫也就很难养活……且猫儿四爪着地,肚子里少了一块肉也不会觉得五脏下坠,也会活得更长一些。”
谢阑点了点头,少年接着道:“两年前我在江北墀哀山间,遇到一只母猫……母猫不知被什么兽咬了,已是伤得很重,我当时觉得活不了了,它却在咽气前把口中叼着的最后一只猫崽主动衔到了我手上,就是於菟儿……那个时候它刚刚睁开眼睛。”
听得少年的叙述,谢阑的心早已是软得一塌糊涂,秦沧翎低声道:“它的性子特别好,不会伸爪子,不会乱挠家具,而且它喜欢你呢,阑哥哥,你不用怕它的,它要是再来找你,你就给它梳梳毛……”
於菟儿抖了抖身子,跳下了窗后踩着了谢阑的脚,谢阑只觉它肉垫软凉软凉的。少年牵着谢阑的手走下楼:“先去洗漱,再去遛遛狗,阑哥哥我今天带你下山去。”
今日早膳颇为丰盛,案上几只笼屉并三四碟小菜,饧粥调了醴酪,秦沧翎将笼屉中的炊饼、蒸米糕与牛乳蛋羹和小汤包一一端出,腾腾雪白蒸汽溢散,少年见师尊夹了只水晶皮儿的小汤包,笑道:“去年我请聂鸣廊去珠箔楼,一笼汤包上桌,他以为不过寻常包子,夹了便往嘴里送,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大口下去,汁水溅了满桌不说他的嘴也被烫到了,起了好大一个燎泡。”
谢阑闻言,欲要举着的动作不由一顿:“竟还会这般么?南菜我吃过也不多……”
“没事儿,阑哥哥。”少年将汤包在醋盏里蘸了个底儿,夹入谢阑碗匙中,筷尖往那晶莹半透的薄皮儿上戳开,一汪兜不住的汤汁汩汩涌出,汇了满勺。但见馅儿是剁茸的精豚肉并春笋丁荸荠粒,洛京人士口味大多偏于咸香,这饧粥与汤包却满溢地道江南鲜甜。待不烫嘴了,谢阑低头抿去匙勺中汤汁,却倒是品出甚为美味,连吃
', ' ')('了好几个。澹台律见状自是欢喜,将整笼都推到谢阑案前让多吃些,而雪白柔糯的蒸米糕则是秦沧翎最爱,淡甜中一丝微酸。
三人就着糖酒腌椿芽、瓜齑和糟鹅脯用罢早膳,秦沧翎以热毛巾子擦拭手脸,对澹台律道:“师尊,今儿是花朝呢,我便带阑哥哥下山到魏平县里去。”
澹台律点头:“闭山门前若是不回来,放只信鸽与为师就好。”思量间略微停顿,道,“不过阑儿此行还是带上幂篱。”
少年眉间微蹙,追问道:“怎了?”
摇了摇头,澹台律道:“无妨,近日邺州知府巡视葆清郡,昨日车驾方至眉黛镇上魏平县。邺州知府立春后择辖下一郡巡查已是旧例,且花朝时县中男女老少皆是出门踏青游春,人山人海,倒也不必太过担心。但魏平县令定会增派巡回衙役维持秩序,远离那些争执纠纷地便好。”
太行第三任掌门,乃东平望族之女魏平,字贤安,世人多称其号存华真人。存华真人于太行老人峰羽化得道,侍从女夷亦是册封升仙,主春夏长养,世所谓花神。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太行之巅尚且清寒,此方二人下得山来,却已是满目烂漫。
魏平县境内遍值花木,同洛京水路直通,顺流不过三四时辰可直达平安渠于洛京晋昌坊内修筑之欹金码头。或因此乃花神飞升福地,仙只庇佑,灵气犹存,魏平一年四季莳花不断,芳枝佳木采撷而下,仅插于清盐水中便得十天半月不败;且幸历任县令斡旋周旋酬酢,魏平莳花名扬天下,更为当地一类丰盈进项,洛京各处花鸟鱼虫贸肆多有售卖,富贵官宦人家案头多作清供,甚至大内深宫中亦不乏花神芳灵。是以魏平县繁华不亚于市城,洛京人也雅称其为花神县。
春华绕纸鸢,熏风弄乳燕,入县城前,便见游春踏青之人络绎不绝,田野之间搭设丛丛帐幄锦庐,姝女彩衣扑蝶,狡童斗草耍乐;阮水之畔修禊祈禳盛景,流觞曲水,谢阑透过车驾纱帘,不住张望。
魏平县供奉女夷花神观,观中雕塑辖下七十二仙像,香火于花朝节这日自是鼎盛。离道观还有颇远的距离,谢阑便见其间好似被雪云笼罩,细看之下,竟是琼苞累枝,如华盖天幕般,花雨漫天。
秦沧翎替他拂去了落在幂篱上几近透明的轻软花瓣,谢阑透过纱谷,见少年朦胧的俊逸面庞,微微翘起的唇角噙笑。
“第三任掌门师祖乃时任大司空魏犀长女,七岁那年因一场大病,魏犀将师祖送往灵笈观中修养,女夷娘娘便是师祖唯一随行的家人。”
“船行茕峡时,天际掠过一只白鹤,盘桓不欲去,衔一枚灵果予掌门师祖,她食后将果核含在口中,直至到了灵笈观。因着不欲让人察觉她口中果核,掌门师祖一直不肯说话,观内女冠皆以为是路途劳顿所致,遣人去为她寻医馆大夫来。”
“彼时真君业已得道,掌任太行乃是第二任掌门凌渊道长穆少子。穆少子受感至于灵笈观,为掌门师祖诊脉,道是并无大碍,只将师祖与女夷娘娘二人领去院后,让师祖吐出口中果核。女夷娘娘将果核埋入土里,凌渊道长询问师祖是否愿随自己修行,作他亲传弟子,掌门师祖便答应了。”
“多年后凌渊道长仙去,掌门师祖云游四海,女夷娘娘回到灵笈观中,那果核已是生成一株皎然仙树,名曰白槎,祷之无有不应。女夷娘娘在树下参悟十年,终是于二月十五那日,由掌门师祖接去了天庭,从此灵笈观改名花神观。”
入得观中,仙树高约五丈有余,通体无一丝杂色,遒结粗壮的茎干羊脂白玉也似,需得五六人方可合抱,叶如银箔,白槎花缤纷碎玉素琼,飞舞充盈于天地间。
今日祭祀花神娘娘,谢阑见得那白槎低垂的枝丫上挂满了纤莹红绳,绳下系着在风中轻旋的金批朱砂花笺。秦沧翎随手摸出几枚铜钱,去神观观祝处买来两张花笺,凑到谢阑身边附耳低声几句,谢阑轻轻点了点头,少年笑得腼腆,两人各自提了笔写下了一行字,折叠后分别以红绳系上。
行至通明如雪玉般的高大神木下,观中的娘子们从秦沧翎入观时起,无不偷偷打量着这引人注目的少年,却见那俊美小郎君蓦然腾身而起,猫儿般轻捷,足下几点,直直蹿上神木最顶端树梢,无不惊呼出声。然而漫天蔽日的丫杈,他竟是不曾碰掉一枝一叶。
将红线系在最高的那朵晶莹剔透白槎花上,少年秀逸身形仿若鸿毛,停驻于轻霜薄雪、乱琼碎玉间,任天风衔转花瓣掠过眉梢眼角,回眸对抬头仰望他的谢阑遥遥一笑。
午时,秦沧翎挑了白马街上一家名作流泽的高档食肆,底楼跑堂小二一见少年甚是殷勤,忙不迭将两人迎上了三楼临窗雅厢。
店家奉上热布巾与香胰供客人净手拭面,秦沧翎未看水牌,直接流利报出一串菜名,皆是现下时令佳肴,主食小菜样样齐备——魏平常以莳花入膳,花馔宴名扬天下,少年点了不少新奇美食与谢阑品尝,有那雕菰百合饭、山茶汤饼、杳然桃花羹、玉壶冰清、胭脂瘦等等不一而足。待得所有菜品呈上来后,少年吩咐道:“这里不需你们服侍,莫要打扰我与娘子谈
', ' ')('话。”
门帘垂下,银铃微微一响后复归安静,秦沧翎为谢阑取下了幂篱,见他已是羞窘得满脸通红,不由轻笑着亲了亲他,也不揶揄,转而道:“这罐蜜渍梅花唤作春寒酿雪,配粉糕的,阑哥哥,来尝尝他家刚出炉的鲜花粉糕,趁着还热腾。”说罢从笼屉中拣了捏作玫瑰形的一块裹上花酱,递到谢阑唇边。
谢阑低头咬住,只觉满口化开馥郁,并淡淡梅香,不由就着他的手吃完了一块,柔软舌尖舔舐过秦沧翎指尖,引得少年胸口漫涨着似是打翻了手边那罐蜜般的腻甜。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如何能经得起这般无心撩拨,沸血分兵直往两路冲,然而秦沧翎毕竟脸皮儿薄,这般青天闹市实是涎不住脸缠着谢阑白日宣淫,一顿饭是百爪挠心食不知味。膳毕,少年将谢阑摁倒榻上,直至欲火在这个亲吻间温柔平息,方才喘息着分开。
捏着少年脸颊轻轻揉弄,秦沧翎顺势抱住了谢阑的腰肢,埋首于颈窝里,又撒娇似的唤了一声:“娘子。”谢阑有些发窘,却挣不开他,只得回抱住少年,在他发顶软软落下一吻。
突听得街市中喧嚷鼓乐声,秦沧翎抬起头,侧耳听了片刻,对谢阑道:“阑哥哥,这是戏班排演《白槎仙踪》呢,这出唱的便是女夷娘娘与掌门师祖的故事。”谢阑听得些好奇,不由卷起了竹帘,向下望去。
但见所搭戏台边围满了人,旦角是两个八九岁大小的玲珑可爱的女孩,分别一身古着主婢装束,嗓音虽尚为稚嫩清脆,颦笑间却满溢灵气,却倒是有趣得紧。因着从这边酒肆轩窗望去,可见绘绣场景的幕布斜上,一人提着扎口麻袋,自顶头倾倒下扫拾的白槎花,旁边风机鼓动,雪瓣纷纷扬扬洒下,谢阑虽是目不转睛,但两个女孩提着裙裾轻盈旋身,白花随之翩跹,瞬时化作二位峨冠广袖的妙龄娘子,迎来台下围观众人高声喝彩。
谢阑不由探出身去,饶有兴味观摩起这出融了百戏幻术的曲目。正品着唱词,突觉如芒在背,不由偏头望去,但见长街对面别家酒肆二楼之上,迎风飘舞的石榴红招子旁,一人凭窗而立,正直直地望向他。
脸上的血色唰然褪去,不由得向侧边避去,手上不注意,杯里泼了花露的滚烫甜茶倾洒而下。秦沧翎眼疾手快地将谢阑拉到怀里,幸是未被茶水溅到,却只觉怀中人身子不住发抖。
“阑哥哥!怎了?”
谢阑紧紧地扣住少年的臂膀,颤声道:“对面酒肆中人……看到我了……裴萌……他曾与我相熟,现为大理寺大理寺少卿……身边之人,是衡机的天枢统领江鸣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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