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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昔年
从轱辘下拉出沉甸甸的木桶,其中清澈冰凉的井水在幽幽天色下晃荡着一点黎明光亮,漂浮几片轻软花瓣,裴萌仰起脖颈,直接自头顶倾倒而下,浇湿了赤裸的上半身。
柔茸幼苔被残水浸润得莹绿,远处几声公鸡吊嗓子似的啼鸣,巷子口隐隐传来了木鱼“笃笃”的悠远声响与屐履曳过青石地的细微之音,裴萌一手抓过搭放井架上的毛巾胡乱擦了擦头脸,一面朝门口走去。
时令方才过了立夏,天气尚不算难熬,但现在卯时还未过一刻,已是开始一丝丝燥热起来。傩伽寺的僧人清明之后,每日五更起于南华坊中挨家各户循门报晓,门桥市井已是点烛张罗,沽卖喧嚣声也渐大了。
裴萌将将练完整套空明拳法,满身是汗,整桶水浇下去,只觉透心沁凉,甚是舒爽。抱下压在隔板上的大卵石,揭开隔板,从院门口这只未盛水的大缸中抱出袋麻布装的米包,约莫一斗左右。拉开大门,却见那玉绦淄衣的细瘦背影正巧转过巷口,昨日祝礼时抛洒燃放后遗留的彩纸屑与大红爆竹皮尚未洒扫,铺撒了一巷,屐履与木鱼的声音也很快便掠过了,裴萌略略蹙眉,倒也不甚在意,只回身,将米包复又搁回了缸中。
突地一侧偏门打开,转过头,便见那纤瘦单薄的人步入院里,回身栓上了门。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右手挽着竹篮,码放了两卷荷钱扎裹肋条肉与一捆水灵灵的齐整荠菜,并些油纸扎的糕饼果子同蕉叶所包一叠面皮,另手里拎着挂七枚鸡蛋;长发简单地以根乌木簪挽了,袭了身轻软的半旧湖水夏衫,薄袜丝履,不过是在叉巷道摆摊行贩的早市采买今日简单吃食的装束,落拓却掩不去那脱俗姿容。
他低垂着眸子,像是在思索什么,不曾望见大门青瓷缸旁有些怔愣的裴萌,径自进了厨房。
裴萌有些窘迫,心底不知为何会因现下这幅半身赤裸的狼狈样子略感尴尬,又庆幸他并未留意自己,不由蹑足走回井架边抄起搭挂的汗湿衣裳,回了偏厢。
此处是所两进的小院,坐落南华坊桐溪巷子里,于梁都洛京这天下极致富贵繁华之地,甚是不起眼,可是若要仅同一人分摊租赁花销,于裴萌而言,也是断然负担不起的。
百物皆贵,居大不易,他如今能安然这一方僻静院落,已是十二万分幸运了。丰乐坊中那脏乱污秽鸽笼也似的狭窄隔间,白日闹嚷不休,半夜三更听得暗娼在木板之隔行皮肉买卖,醉汉辱骂殴打妻儿哭叫连天,这般种种难堪,却也再同他无关了。
小院甚是清净雅致,石板铺地,间或鹅卵石漫作小径,腻白墙垣下栽种细叶纤竹,掩映一明二暗三间过的房舍;水磨石台矶边生着丛丛香草,另有芭蕉梨花等高木并栀子山茶一类灌乔。所谓桐溪巷,弄外梧桐半展枝叶入庭中,一缘清澈浅溪环经邻里人家,小院墙下开有罅隙,引支流入搭设的理台,残水复延青石板开沟盘旋花木菜畦而出。
却是不知为何,院中无甚活物,无论那鸡鸭鹅等寻常家禽,主人家宁可去夜市上买回捕鼠器具安置在屋舍角落,也没有养猫儿狗儿,唯有盛着碗莲的水缸中几尾锦鲤点水凫游。不过说来说去,若这人当真养了条看家狗儿,自己怕也无缘于此处了。
天光破晓,用细布仔细擦过的头发已几乎干了,在铜镜前束起冠,思量着,裴萌心不在焉披上衣裳,灶上笼屉热糍糕的香味飘来,隐隐听得厨案上刀板动静,他喉头不由上下微滑,腹间随之传来蠕动声响——少年正是抽条长个的时候,起床后好一段时辰了,甚是饥饿。却是有些出神,心中念到,这人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却于家务上浆洗洒扫、做饭补衣无一不通,明明是承了他的情,自己年岁也比他大些,反倒处处受他照顾。
净面洗手,走入厨房里,昨日买回来养在水盆内的虾子已是开背取线,细细剁成泥了。谢阑正从锅中捞起焯水荠菜,回过头,苍白面庞上一双幽幽的眸子好似两颗莹润的黑水晶,在氤氲的雪白蒸汽熏染下愈发夺目,轻声道:“长芒,今早做一餐虾茸荠菜馄饨,烦你帮我去折几根小葱……”
裴萌应了声,到后院菜畦处撅了三缕细薤,在理台上洗净,回来但见谢阑已是将荠菜挤干切碎,自橱柜寻了只大陶碗,将虾肉荠菜倒入后洒了些盐酱料酒,又磕了只鸡蛋,以长筷搅拌,台上那裹面皮的芭蕉叶也已经打开。
待谢阑切好葱花,裴萌帮他将菜板与刀具洗净,正以细布擦拭,突听得前院院门铜扣撞击木板声响。
谢阑闻声抬头,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嘴唇微微颤抖,有些惶然地望向裴萌。见状,裴萌心下一凛,不由安慰道:“尽之,没事儿,悟生小师父尚未曾收取今日求化,想来应是他了。”
似是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谢阑搁下了陶碗,在挂布上擦了擦手,点头道:“好……那我去应门罢……”
裴萌接过陶碗,从牖窗间望着那纤瘦身形步向前院,取了锁闩,打开门。
但听得谢阑错愕低呼,只是太过于微弱了,不甚清晰,随即见似是二人闪身入了院内,惊喜道:“阿阑!”裴萌不由想要
', ' ')('出厨房,探头一望,但见其中一人抬臂紧紧搂住谢阑,谢阑也情不自禁回抱了他。
裴萌愣怔当场,两人松开对方后,模模糊糊听他们急切追问着什么,那人面上柔柔舒展开微笑,却是他这一个多月来从未所见。
谢阑却已是回转过身,引他们入了内门。
裴萌步出厨房,谢阑唤道:“长芒!”身后两名少年方才探出身来,皆同谢阑裴萌差不多的年纪,断后之人长身玉立,丰神俊逸,一袭刺雪裳犀束带;而身量较之谢阑略矮些许的那人身着青缎折袖,腰系八宝銮绦,形容甚为秀气。皆是芝兰玉树之姿,令人望而心下欢喜的气度容貌。
姣美少年见得裴萌,略为讶然道:“阿阑,这位是你朋友吗?”
裴萌心下不知为何收紧,飞快瞥去一眼,谢阑却是毫不犹豫微微颔首,笑道:“是。”
少年笑得双眼月牙儿似地眯了起来,脆声道:“既是阿阑之交,那便也是在下好友,小生徐异,字洵美。”抽出腰间一并牙骨鹅毛的彩绘折扇,一点身旁少年,“这位乃小生表兄,复姓聿明,单名一个骁,表字英捷,试问兄台高姓大名?”
但见二人谈吐举止,裴萌心下知晓定是京中哪家五陵年少,虽不知为何谢阑闭不出户近两月的时日,他们方寻上门来探望,然徐异跳脱活泼,聿明骁温雅可亲,裴萌垂下眼去不再打量,回礼道:“折煞,鄙姓裴,名萌,表字长芒,聿明兄与徐兄称我长芒便是。”
一番寒暄后,谢阑道:“……英捷,还有归……阿异,这么早,你们用早膳了吗?”
徐异脸有些红,却是没有推脱,低声道:“没呢,我和表哥趁天不亮偷偷溜出来的。”
谢阑点了点头:“没事儿,我去与你们做早膳……有些粗陋,莫要嫌弃……”徐异一听,拉着聿明骁想要去厨房看看,谢阑向他歉然一笑,裴萌从善如流:“我去收拾花架下的桌子,早膳便摆在那处吃罢。”
近日无雨无风,裴萌与谢阑早晚常在抱厦外搭设的花架下吃饭,只是一夜过去,藤萝落了许多,裴萌拂去淡紫碎瓣,去理台边打湿了抹布。厨间内谢阑于案台边包着馄饨,今日所买芭蕉裹的面皮本是他们二人两天早膳的量,看来现下需要全部包了。
交谈声低低地传来,但听聿明骁道:“阿阑,你怎生瘦了这么多……那日宴后你怎没有去我的寝卧歇息?我到太学时才得知你已多日不曾去了,杜先生道是你请着病假。”
徐异在一旁笨拙地帮谢阑包馄饨,忧心道:“我们去谢府寻人,但你弟弟却只说你没有回谢府,许是在私宅上,可房契不在,他也不知这处具体位置,别的一概不知……我好生气恼,已有一旬日子,你失踪了这么久他竟那般无动于衷……结果又因清明父亲要携我与兄长回乡祭扫,聿哥哥也脱不开身……好在你写信与谢府道了平安,我们晓得后方才放下了心,今日终于寻来……”
几声脆声响动,却是徐异从橱柜里取出几只盛膳碗碟的磕碰,聿明骁后面的话语便听得不甚清楚,谢阑低声道:“……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那日……我被廊下夜风吹醒了酒,自行回来,一觉后又病倒了。之后出了些事儿,还是多亏了长芒兄……”
徐异忙追问道:“怎了?”
“我不在宅上的时日,隔壁赵婶子家的婵姑娘会替我料理花草。当时我终日闭门,她当院中无人,进来后才发现我病重,就去紫金官药铺请了刘大夫,正巧长芒在药铺帮工,一道来了……却于临走时问了我些日常邻里的事儿……我烧得晕晕乎乎,说了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了。”谢阑往锅中舀了几瓢水,拿火钳拨旺灶中炭火,“岂知竟是有几个流窜匪寇,京兆府悬赏多日未曾拿住,盯上了这处巷子僻静隐蔽,我又独居,家中还没个护院的门房或狗儿,欲备夜半翻墙入室……长芒来时察觉了他们刻于院门墙根下的记号,去了水虎翼巷的武侯卫处,道明利害,南华坊六街徼巡齐郎将便领了人埋伏,将几个盗徒一并拿了……”
“我去了紫金官药铺问了刘大夫,刘大夫道是他一日不止在药铺中打这一份兼工,正巧不知为何没有来,我问了他的住处,买了些纸墨卷轴权作谢礼,寻到丰乐坊旋罗巷。”
谢阑垂着眸子,抿了抿鬓边碎发,捏着包好的虾茸荠菜馄饨一只只下到锅里:“那处旁的丹虹街新开了家新奇瓦舍,杂人颇多,周遭一应物价房舍水涨船高。前一夜楼间走水,将长芒屋中好些物什烧毁了,也没了租赁文书。东家仗着长芒手无凭据要涨房金,他据理力争,却被撵了出去,好巧被我赶上……长芒是将要参加下一科的,我有心谢他,又觉得那处实是混乱,定会影响读书,且我独居也的确不大安全,便邀他一同住下了。”
捞起已是浮锅的馄饨各盛一碗,拿小碟简单调了些蘸料,又取了笼屉中的热糍糕,淋了糖浆,三人将吃食端出,裴萌已是用小灶烧了一壶热水,替他们各泡了茉莉清茶。
一顿早膳甚是和乐。数日来,谢阑虽是收敛情绪,独处时却多悒悒不安,那日缉拿盗匪时又受了惊吓,晚间也是噩梦断续;此番得见友人,心绪
', ' ')('舒展,徐异与聿明骁风趣不拘,谢阑脸上也终是见了笑颜。
一餐毕了,徐异自告奋勇收拾碗筷,突然听得巷里敲门声响,紧接着便是赵家小娘子脆生生的答应声。裴萌去开了门,但见两个青衣沙弥,身边斜立了架拖车,其中一人唤作悟生,正是傩伽寺于南华坊这一带街巷的报晓求化僧人。谢阑每隔一旬会为傩伽寺准备两斗左右米粮,提前半日放在门口水缸中,今儿清晨却不知为何没有人上门来取。
悟生见裴萌抱了米袋,合手一礼,道:“赵檀越,裴檀越,昨日刘家操办喜事,主母娘子道是宴后厨下余留的蔬果谷米都赠与鄙寺,方才去往刘家,应门的丫鬟让我们寻只拖车来一并运走,可我同师兄二人折返后,敲门多时不见应答,却似是无人的模样,冒昧叨扰二位,求问刘家可是出门去了?”
赵银婵摇了摇头,裴萌方才觉出一直隐于心头未想破的那点不对——昨日刘家大爷娶亲,怎样新妇都应与丈夫一道辰时起身为公婆敬茶拜礼,现下隔壁院中却全无动静,连那最喜在悟生报晓路过时隔着门板狂吠的黄狗,今早也不曾作声。
谢阑与聿明骁、徐异三人也出来了,同两位僧人一道又扣了扣斜对面刘家大门,依然不得回应。裴萌试探着从门板罅隙间望去,却被吓了一跳——刘家那黄狗横死于门口不远处的浅水氹中,吐舌头翻眼睛,乍看去端的可怖异常。
镇定心神,裴萌沉声让几人都退开些,起身一个旋踢,便踹断了刘家锁闩,木屑飞溅,大门在“砰”的一声巨响中洞开。
街坊邻里陆续聚拢,院内依然死寂一片,裴萌对谢阑道:“你同聿明兄他们去水虎翼巷寻武侯卫来,出事了。”说罢与邻里相熟的几人进了刘家宅里。谢阑忧心望着他,嘱咐道:“你也小心。”便同聿明骁徐异两人挤出了人群。
一城风絮携了玉屑也似的白槎花儿飘舞,此景美不胜收,裴萌抿了抿杯中桃花酿,在窗槛后伫立良久。
出京前他于大理寺库房内挑灯夜览,从浩瀚卷宗中翻寻草灰蛇线,一段时日下来,竟觉眸子酸涩,视物不清,吴太医问诊后,吩咐不可再过度用眼,并需按时每天热敷按揉。
白马长街宽近七丈,他曾经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却是只能看见那人隐约轮廓。
“裴兄?”身后传来了江鸣皋询问的声音,回头但见他端回盘精致的莳花四喜饺,疑惑探头望向窗外,却不见任何异样。
裴萌轻吁口气,瞥了眼那空无一人、竹帘早已垂下多时的窗扇,坐回桌旁,道:“无事,方才见楼下杂戏曲目新奇,便听了一会儿。”
擎觞楼顶铺设层层琉璃瓦,少年身形轻捷如一只飞鸟儿般,灵巧落于镌雕天人乘飞鹿像上。静默一会儿,但听得足下绮窗间,裴萌的那一句“无事”,不由微微侧过脸,望向身后伏在他背上的谢阑。
幂篱下,谢阑面容不甚清晰,他只是轻轻将头靠在少年肩上,悄声道:“阿翎,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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