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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举荷
前十来日在船上总睡不安稳,现下却是一夜无梦至天光乍破。
遥听得窗外啁啭啼鸣,昏离惝恍间,复又假寐了漏刻钟功夫,却未再迷糊过去,反是渐渐清醒了,谢阑并未立时睁眼,只闭目感受着周身所觉——凉意浅,薄衾被体温烘得暖和,搭盖了侧躺微耸的肩头;额头前垂挂着只毛茸爪子,低闷的呼噜声震荡耳畔;双臂搁于胸前,身子略略蜷缩,两腿却是和人缠作一处。
或其实说不上“缠”这字眼儿,自己全然压在少年结实修长的左腿上,秦沧翎曲起了右膝,稍稍抵着他。
除却这些,奇妙的是,他竟然感受到了少年的目光——仿佛拣拾吉光落羽、捕捉白驹掠影、收拢指间流沙;似是恍然如真,却又难以捉摸,唯知他脉脉凝望,盈盈不语。
良久,谢阑终是再佯装不下去,抬手覆住了秦沧翎的眼睛,少年轻笑出声,揽臂将人拥入怀里。
掌下扑闪睫毛挠得手心痒酥酥的,谢阑笑嗔道:“看什么看这么久?醒了怎的不唤我?”
秦沧翎拉开他的手,被遮住的双目已是弯作了两道月牙儿,并拢腿将他箍住:“我错了,阑哥哥,本只是想数数你的睫毛,不料入了神……”
“那你可数清了?”
“没,”少年撸了一把谢阑头顶上被他们吵醒了正抻懒腰的於菟儿,“你睫毛太密啦,我怎么也数不清。”
“尽满嘴胡吣……”谢阑挣开了秦沧翎,欲要起身,却被少年拽住腕子扯回了怀抱里。
“现下卯时都还未过半呢……阑哥哥我再陪你歇息歇息。”
睡了一天复一夜,但想着昨晚的折腾,少年拢共阖眼也没多久,谢阑不再执着下床,打算陪秦沧翎躺会儿。
但自己没有困意,少年自然不愿再睡。盯着怀中人微启的柔软唇瓣,秦沧翎抬起手以拇指指腹摁了摁,旋即轻轻摩挲,谢阑握住他腕子,垂眸低声道:“作甚呢……”
“阑哥哥,昨天我给你擦脸,结果帕子都染红了……”
“……”仿若绮霞飞染双颊,比起搽了焉支膏时不知侬艳几多,更衬得一双眼晶晶然含羞似怯,谢阑声如蚊蚋,只道,“……近来面色太差,昨儿要见你爹爹娘亲,我便想着抹少许……看起来精神些……”
少年见状不由发笑,有些坏心眼儿地揶揄道:“阑哥哥你怎的这般不自信,你就算往脸儿上洒把锅底灰,套上个破麻袋,也不会有碍观瞻。”
将头埋进秦沧翎肩窝里,谢阑耻得几乎无地自容,低声道:“别说了……”
“好罢。”少年知他面薄易害臊,止了调笑,安抚地顺了顺怀中人披洒枕上的青丝,同猫儿蚕丝般的雪白长毛混作一处,神情逐趋温柔。待到谢阑耳后那片最柔嫩的肌肤消去了血晕,方轻声道,“昨儿我一直在祠堂里,想了很多。”
闻言,只觉相贴的蜷缩身躯僵直微颤,秦沧翎伏抱住谢阑,像是霜猊将於菟儿藏在身下一般,在他耳畔低喃叙说:“幼时我开慧晓智晚,天地宇宙于眼中心里甚是光怪无稽,爹爹和阿娘便留我一人于祠堂独处。许是先灵指引迷津,渐渐竟整个人清明透彻了……故而后来若是回了山庄,无论是功法武学甚或意绪情愫,任何纷杂困扰,我都会去祠堂里思索……”
“想起这南下旬日,离家越近,阑哥哥你却越来越话少寡言,原先我只当是因着晕船难受。昨天却是醒悟了,旅途中我该多陪陪你,你的一切忧念顾虑,我理应开导宽解,也不至于让你一路来这么难受紧张……我太过自以为是……”
泪水濡湿少年颈侧,谢阑闷声道:“你莫将错处都往自己身上揽,分明是我性子太差,又总会胡思乱想……”
怜惜地捧起谢阑头颅,秦沧翎吻去了长睫上悬坠的泪珠:“那阑哥哥,答应我,以后无论任何事情,不要闷在心里,都与我讲,好吗?”
见他点了头,少年将手探入衾被中,撩开了薄绸亵衣,轻抚上了怀中人平坦的小腹。掌心热度毫无保留地传达至肌肤,谢阑睁大了眼睛,呼吸轻颤,紧紧抱住了秦沧翎。
“……舅舅……还有你爹爹和娘亲,是怎么说的?这个孩子……”
“嗯……昨儿断出滑脉以后,师尊还以为是误诊,但我说孩子是我的。”少年一本正经道,“爹爹阿娘和师尊已是知晓了我们的打算,过会儿一道在浮筠斋同他们用完早膳,陆大哥会同阑哥哥你讲一些怀孕相关的事宜。”
“八月初九乡试,陆大哥祖籍淮阴,届时于杭州贡院应考。他本无心功名,倘若取中,亦不会赴京春闱,便留在山庄中照顾阑哥哥你好生将养。”略略思索片刻,少年笃定道,“行动不便前,阑哥哥你若想去哪儿,江南十四州,我都可以陪你。”
“好……”却是尚未放下担心,谢阑紧张道,“那昨儿舅舅和你爹爹娘亲,可曾责你?可曾罚你?这一切本都是因我而起的……”
秦沧翎笑出了声音,连忙安慰道:“没有没有没有,昨儿他们压根没空搭理我,照顾你还来不及呢。但今天的一顿训免不
', ' ')('了了,还是应该早些和他们说我俩的事儿,直接闹出人命还是太刺激了……”
被气得发笑,无奈遭箍在怀里,只得张嘴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秦沧翎“嘶”一声,忙忙告饶,谢阑顺势推开他起了身,少年便从后搂住谢阑,去亲他墨流似的长发与蚌肉般润白微粉耳廓。
谢阑温柔握住少年环住他胸口的手,突地道:“你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
秦沧翎怔了怔,脱口道:“女孩吧……像你。”
同少年修长的指节相扣,谢阑低声道:“可我觉得是男孩……”
突地只听一声压低的惊呼,紧接便是清泠泠的落水泼洒声,谢阑抬起头,但见一梳着花苞髻的少女僵立于屏风旁,手中端着黄铜面盆,蜜合色的纱裙脚摆溅湿,形容狼狈,尴尬同他四目相接。
秦沧翎早便察觉,知晓是送水的丫鬟,并未在意,不料她径自绕过绨素屏风走进憩室,而自己还整个人亲密地挂在谢阑身上。原也不曾有过这般,少年不由蹙了眉,趿拉拖鞋下床接过了面盆,触手是冰凉浸骨的井水,道:“再倒一盆热水来。”
少女慌张开口:“少爷您从前,便是数九天,也只用井水……”
“以后皆用热水。”
“好……”手忙脚乱地提来琉璃暖壶倾倒滚汤,复又捧来了盥洗用的齿刷面巾等,秦沧翎接过,见少女期期艾艾似欲有话想说,道:“还有何事?”
“夫人说,若阑公子起了,便请公子辰时往浮筠斋同用早膳。”
“嗯,那你回阿娘去罢。”
待她敛了裙裾退下,二人净脸漱口,少年一边为谢阑更衣,一边漫不经心道:“这隰华院有四个掌事的女孩儿,唤作‘兰时’、‘槐序’、‘樨月’与‘梅辰’,方才那个是樨月,昨晚上同陆大哥一道的是兰时。但近些年来,我不是在太行,便去了宛郁,留在山庄中时日短暂,她们也都去了我母亲身边。”
“嗯”了声,谢阑有些心不在焉地对镜梳发束簪,少年又腻了上来,尖尖的下颏抵着谢阑颈窝,望着鉴中人笑道:“阑哥哥,你以后便也是琼萼山庄的主人了。”
步出正门,终是在天光之下看清了此方隰华院——今儿已是四月十三,再两日便将立夏了,是以满目皆是滴翠流碧的浓绿阴翳,掩映雅素明净的江南式样屋舍庭院,谢阑随少年一路行来,沿途黛瓦出挑,粉墙枕流,萦回曲径点染苍苔,玲珑花窗卷垂绣帘,穿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便是浮筠斋。
此君堂中已是设席,秦沈夫妇二人与澹台律已然到了,樨月并另一个不曾见过的丫鬟正摆箸端盏,谢阑被秦沧翎娘亲拉坐到了身旁的位置。
桌上各式苏淮早点,沈寸心歉然道:“我让厨房将油腻甜齁的都撤去了,若是阑儿你实在不惯江南口味,杭州城别居里有一位曾于洛京宝鼎楼供职的特级厨娘,今明日许是便能赶回山庄,此后便由她掌案三餐。”
“夫人……”触及沈寸心温柔且怜惜的目光,脱口而出的敬称戛然而止,谢阑攥握着膝上的春衫衣料,喉间哽动,垂头低低唤了一声,“阿娘……”
刹那间,堂中静得几乎落针可闻,唯有暮春微风拂过环抱竹林,露滴清响。
同丈夫相望一瞬,复转向师兄澹台律。但见他神情复杂,却是略略点头示意,沈寸心微启的唇张阖颤抖,半晌,却只是以浓重的鼻音应了一声。
“阿娘和爹爹莫要迁就于我,我不挑剔的……且阿翎离家这么久,好容易回了您们身边,怎能因我便让他忌口。”
“……好,阑儿你若有任何想吃的,尽管告诉阿娘,我定吩咐让去采买置办。”
交谈间陆英也到了,众人围坐用膳,谢阑吃得不多,一碗阳春面加上勉强自己咽下的两个生煎包,便再吃不下了。漱口净手后,丫鬟们撤去了残羹剩菜退下,秦沧翎同父母与师尊一道回浮筠斋内,临行前以眼神示意谢阑莫要担心他,谢阑目送四人离去,随陆英去了他下榻的烟蒲坞。
躺倒于书房中的一架罗汉床上,谢阑由着陆英为他仔细检查周身状况。
少顷,按压着尚且平坦的小腹,陆英神情舒展,宽慰道:“现下一切安好,不过些妊娠反应,无需忧心蛊灵会影响腹中胎儿,只要母体无恙,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蛊灵便不会铤而走险转移宿主。”
“饮食照常便好,若有疑问只管来寻我,余的孕期需得补充的我会算着时间同厨房交代采办。我给你开一剂消食补脾的药,每日两贴,你也得勉强自己多用饭,至少将一餐量吃完;待到胃口开了,却也不能由着性子胡吃海塞。”陆英在他胯间比划示意,“因体质之故,你盆腔较寻常男子稍宽些许,但毕竟并非女子,是以需得严格控制胎儿大小,谨防难产。”
“至于房事,最近一个半月尽量节制,而后四月适当,最后月余就得禁了。旁的细枝末节我和沈夫人会留意,你不必挂心。”
“好……”谢阑扶着漏枨撑起身,陆英提笔开始为他写药方,但见桌上堆叠着一摞纸,谢阑取过翻看,当初罗鹄时他为陆英誊抄了数十道
', ' ')('经义策论题目,多是当年宫中伴读时各位学士所出,分别的这些时日陆英作答大半,将卷子装订作了一册集子。
依着秦沧翎早先所言,谢阑回忆片刻,一边蘸了朱砂为陆英批改作业,一边道:“去年朝廷所遣杭州乡试主考,是礼部主事周之浚与翰林左春坊桂洲罢?”
“嗯。”陆英答道,“今年恩科依然是他们。”
“桂洲大人当曾与我共事詹士府,是个务实人,摛藻雕辞固然添色增彩,可若是琢磨太过沦于匠气便是弄巧成拙了,我为你默下他的《侠以武犯禁策》、《儒术论》等几篇文章揣度;至于周之浚大人,待你答完上一届他为奉天提督学政时所出的题目,我再将当年的解元文章缮抄予你。”
罗鹄时便已对这可怖的过目不忘之力心悦诚服,陆英倒也见多不怪了,却见秦沧翎抱着於菟儿大步奔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霜猊。
小狗儿呜呜咽咽地将头搭在腿上撒娇,谢阑将它抱进怀里,若有所思道:“霜猊这些时日总黏着我,也没再故意淘气扑人了,经常便这般就耳朵贴在我肚腹上。”
少年坐到谢阑身边,扯了扯它的脸颊肉,道:“就知道卖乖讨巧,倒算聪明,若还如往常那般使坏,就该挨打了。”
谢阑笑了笑,道:“舅舅与爹娘怎么说?”
少年郁闷道:“爹爹和舅舅罚我抄一百遍《清净经》。”
闻言陆英与谢阑皆是忍俊不禁。
新茗一瓯香一篆,风过满室薰然,三人围坐案前,樨月提着食盒,送来了时令的点心,有酸酿嘉庆子、鲍螺儿与千层糕等,其中一碟荷花酥,原先填的馅儿从枣泥换作了咸蛋黄,层叠的粉瓣儿薄脆似纸,少年捉了朵,欲要喂到谢阑唇边,却被猫儿抢了叼去,同小狗一道分吃了。
遥遥远树之上,另三人见得此情此景,不由也是会心而笑。
晚膳过后,天光尚明,秦沧翎交了一百遍的清静经,摘了几篮子樱桃,用井水湃了,分了长辈与陆英,拉着谢阑到了隰华院的后庭。
但见莲叶田田接天烂漫,风过摇曳生姿,引得所擎的一圆宿雨微颤。
同上兰舟,少年徐徐离棹,划开一径浮萍,往朱深翠浅处游弋而去。
“当年我便于此间修习轻功。”
谢阑细瘦修美的手拨弄着绿水,秦沧翎采摘蓬房,剥出一粒粒滚圆莲子,喂予谢阑,便是莲心也无半丝苦涩,仿佛一口脆嫩的甜水儿。
云枯月似弓,烟敛澄波浮,依偎少年怀中,但听少年歌声清缈:“泊沙河,月钩儿挂浪,惊起两鱼梭。浅碧依痕,嫩凉生润,山色轻染修蛾。钓船在、绿杨阴下,蓦听得、扇底有吴歌。”
“往事水流云去,叹山川良是,富贵人多。老树高低,疏星明淡,只有今古销磨。是几度、潮生潮落,甚人海、空只恁风波。闲着江湖尽宽,谁肯渔蓑。”
怅惘闻罢,谢阑柔声道:“阿翎,真好听。”
赧然轻笑,秦沧翎道:“阑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可不能笑话我。”
“什么?”
“我还小的时候,某年此间曾居有一女子,芰荷为衣藕花为裳,莲叶枯萎前,她教会了我唱歌。分别时,她跃入了水中,化作一只水獭,从此后我再未见过她。”少年吻了吻谢阑鬓边,道,“后来因着变声,我便不再于旁人之前唱过歌了。”
谢阑昏昏然阖眼半寐,唇角微弯,只道:“如果能更早同你相遇,那是不是我也能见到她?”
“……是呀,你定然会喜欢她的。”
“潇潇清风乱举荷,微云吹尽散,明月堕平波。”
“无人能唱采菱歌,小舟倚枕簟,舷影挂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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