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十五章 莲花落尽
章尹对答之时,玉挽容一直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坐在最外边,这时听到少主连连诘问,嘴角往下一撇,接口说道:“少主这可猜错了,章真人和临风道长不是什么仇家,反而是……反而是……哼,少主是最清白高贵之人,自然猜不到他师徒有何打算。”
他容貌阴柔清丽,眉梢眼角流转着幽怨痴缠之色,更是美貌绝伦。
章碧津理也不理玉挽容,王临风则急道:“小玉,你别乱说话!”
万千鸿勃然大怒,心想什么小玉、大玉的,你对这不男不女的小子倒是亲热得很啊!
这一路行来,万千鸿早已看出王玉二人“交情不浅”,怒火难抑,冷笑说道:“王临风,你这是恼羞成怒了?难道玉衡使说中了你的心事不成?呵,章真人武功高强,内力深厚,由他助你弹压雪域情龙,原本是事半功倍一桩好事,可惜你们是师徒,章真人空有一身盖世神功,只能爱莫能助了。”
章碧津淡然说道:“爱莫能助?那倒未必。”
此言一出,万玄二人都吃了一惊,王临风更是又羞又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然师父曾明言雪域情龙无法治愈,但王临风总是存了这么一个念想,只盼着师父神通广大,能够想出什么奇妙法子来。
却没想到师父的的确确无计可施,只能以身相助,亲力亲为……难道他们师徒二人下半辈子都得如此了?这叫人情何以堪?
王临风耳旁嗡嗡作响,不敢看旁人是什么脸色,颤声说道:“师父,原来……原来你老人家果真是这个打算?”
章碧津剑眉一轩,反问道:“你以为呢?”
王临风一时哑口无言。
万千鸿惊疑不定,怒道:“章碧津,你自负是天下第一武学宗师,武当又自诩名门正派,怎能干这等骇人听闻、禽兽不如之事?把乱伦说得如此理所应当?哼,你这老道装腔作势、假模假样的,我早就看你不顺眼——”
章碧津屈起食中二指,轻轻一弹,嗖的一声,隔空点中了万千鸿的哑穴。
万千鸿登时说不出一句话来,口中呜呜呻吟几声,胸膛憋屈得如要爆炸一般,更是怒发欲狂,一双蓝湛湛的眼眸瞪得浑圆。
尹东元闻言也是骇然变色。
他早知章王师徒有乱伦前科,本不该这般惊异,但他向来将章碧津视为武林大宗师,打心底里尊敬钦佩。再说章碧津是王临风的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徒如父子,章碧津怎么能主动去帮王临风?
尹东元脸色一沉,肃声说道:“章真人,你从前受人暗算,神志昏迷,以至于铸下终身大错,此事须怨不得你。但你知不知道,小道爷为了此事,心里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若不是为了去魔教救你,只怕他早就拔剑抹脖子了。现在你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怎能强逼小道爷继续与你做那忤逆人伦的勾当?”
万千鸿聪颖过人,听过尹东元这番话,心思一震,将往日种种蛛丝马迹串联到一起,便即明白过来,章碧津发疯之后,定然侵犯过王临风!
一时间,惊诧、怀疑、嫉恨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万千鸿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章碧津,只觉得这老妖道说不出的道貌岸然,面目可憎!
若不是他被点了哑穴,当真要把生平所知的骂人话全都祭出来,把这老妖道骂个狗血淋头。
好在尹东元得理不饶人,这一番咄咄逼问,每句话都说到了万千鸿的心坎上。
万千鸿斜眼瞪视着章碧津,神色就好像在说:“你这为老不尊的妖道,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另一边,玄晧也听出章王师徒之间竟有私情。
他固然很是惊讶,但内心深处,却不以为这是什么天理难容的大罪孽。
玄晧虽在少林苦修整整十年,但每日所钻研的都是佛法武功。至于凡间俗世的伦常礼法,他向来不以为然,否则也不会背叛旧师旧主,转投少林门下。
玄晧惊讶之后,暗自琢磨:“章真人那时知道了我发昏侵犯王道长的事情,难怪会那么生气,非要教训我不可,原来他自己就是‘老前辈’了。嗯,他们毕竟是师徒,又无血亲关系,小道爷中了雪域情龙,章真人自然要竭力补偿。当此多事之秋,尹帮主只顾着争风吃醋,却和章真人撕破了脸皮。武当丐帮首脑决裂,绝非中原武林的福音。”
想到此处,玄晧忍不住看了一眼王临风,心想他一个人,就惹得丐帮帮主和武当掌门反目成仇,万仞山埋下的棋子余孽深远,当真毒辣,只怕万仞山自己都想不到了。
章碧津稍作沉吟,转头问道:“临风,你心里当真不愿意?师父这回又强逼你了么?”
王临风这辈子从没有过如此窘迫,结结巴巴说道:“不是的,但是……但是……”
玉挽容凉凉说道:“章真人,临风道长对你敢说一个‘不’字吗?你问了也是白问。”
章碧津屈起双指,作势要弹。
玉挽容身子颤了颤,差点一骨碌钻到桌
', ' ')('子低下去。
章碧津哼了一声,收起手指,看也不看他一眼。
玉挽容不敢再多嘴了,一点洁白贝齿咬住薄薄下唇,神色很是不甘不服气。
尹东元却半点儿也不怕章碧津,说道:“章真人,我今天非得问个清楚不可,请恕尹东元无礼了。”转向王临风,神态放软几分,劝慰道:“小道爷,咱们大家伙儿都是为了你着想,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圣人千虑,必有一失,你师父也不是没有犯糊涂的时候。倘若你觉得章真人的提议很是无理,很是不妥,你不愿意听从,大可直接说出来,是不是啊?”
王临不由自主顺着他的话说道:“是啊……”瞥眼看见师父脸色寒冷,又忙道:“不……不是……”
玉挽容不敢大声说话,嘟嘟囔囔念道:“墙头草,两边倒……”
万千鸿心里啧了一声,暗想凭你还有脸说别人是墙头草?但不知王临风究竟会如何抉择,心里火烧火燎,几乎要按捺不住了。
玄晧看不惯王临风这等畏手畏脚的样子,说道:“临风道长,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的事,自己说了算。什么师父啊师母啊七大姑、八大姨说的话,你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权当作是放、放……总而言之,我们这些人可不是来吃白饭的,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若是你在武当待不下去了,尽管来少林寺避难,少林未必就不如武当了。”
章碧津听玄晧越说越是放肆,心里很是不喜,但不看僧面看佛面,玄晧毕竟是罗彻的徒儿,交由罗彻管教就是了,这当口何必和他夹缠不清?清声问道:“临风,你心里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师父给你做主。”
尹东元冷冷说道:“章真人,你做主做得也够多了,这一回就让小道爷自己做主罢。”
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凝神望着王临风。
王临风身处于众人如有实质的眼光之中,只见师父平静自若,尹东元循循善诱,玉挽容格外幽怨,万千鸿阴寒如冰,玄晧神色关切,忽然意识到,这里人人都与自己结下过孽缘,其中纠葛或深或浅,但每一笔都是换不清的欠债……
王临风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情不自禁倒退了几步。
章碧津脸色微沉,喝道:“逃什么?为师什么时候教你做胆小鬼了?”
王临风被师父这么一训斥,心神震荡,思绪电转,暗想师父豁出清名美誉不要,也要亲自回护于我,尹帮主更是对我义气深重,好生照料。大家都待我这么好,我何德何能?怎生担待得起?更是自责内疚。
尹东元生怕王临风对章碧津唯命是从,等得越久,心里越是着急,温言催促道:“小道爷,你快给个准话罢,雪域情龙很快就要发作起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王临风回过神来,眼见窗外夜色漆黑,子时将近,不免生出几分焦躁之意。
看看尹东元,又看看师父,心想尹帮主替我压制过好几次雪域情龙,可谓轻车熟路,信手拈来,于情于理,我都该请他帮忙,免得再玷污了师父的贵体。
可师父分明命令我不许再和外人纠缠,难道我要违抗师父吗?这可是生平头一回啊……
不,师父从前说话向来有理有据,以德服人,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为难过我,我当然也不会违抗他了……
我先前还跟万少主说过,“我并非一味愚孝之徒,若是师父偶尔做了错事,我绝不会坐视不管”。我那时说得轻松自在,现在身临其境,才知此事难于上青天……
师父他老人家到底是做错了,还是没做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不管怎么做都是错,错,错……
无论选择了谁,一定都会伤了另一个人,这该怎么办?
王临风脑中天人交战,神色变来变去,一会儿愁苦,一会儿怅然。
尹东元见他为难成这样,心一点点沉了下来,又是怜惜,又是愤懑。
他所认识的小道爷,分明是个很有主意的青年人,性子爽快直率,待人真诚和善。
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一遇到师父,却像孙猴子遇上了如来佛,变得如此婆婆妈妈、战战兢兢、唯唯诺诺?
现在的王临风,再也不是原来那个王临风,再也不是那个一腔热血冲下武当山的小道爷了……
尹东元越来越是难受,再多看王临风这副神态一眼,都要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眼前的一切陡然变得毫无意义,尹东元心灰意冷,不怒反笑,拱手说道:“王道长,你不必多说了,我都明白了。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何苦替你操这么多心?管这么多闲事?到头来没得惹人嫌。”
王临风从未听尹东元语气如此激愤,心似乎被狠狠揪住了,泛起一阵钝痛,说道:“尹帮主,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待我这样好,我报答你还不够,怎会嫌你?”
尹东元低头看着王临风,一对明朗如星的眼眸涌动着悲愤之色,哑声说道:“是吗?但我很早很早就没再把你当朋友了。”
王临风一怔,尹东元转身抓起行囊,
', ' ')('怫然离去!
王临风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大声喊道:“尹帮主,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尹东元也不答话,头都不回走到屋外,推开院门,径自向东行去。
玄、万、玉都与尹东元有罅隙,但此时见他负气出走,从此与王临风分道扬镳,都觉得这家伙未免有些可怜。
万千鸿更是推人及己,暗想王临风居然这么顺从老妖道,待到来日降魔大会,假使老妖道要杀了我,王临风肯定见死不救,说不定还要亲手来杀我……一时闷闷不乐,愁容不展。
王临风大急,一个箭步抢到门口,正要追将出去,忽然章碧津说道:“你要去哪儿?”
王临风右脚已跨出门槛,左脚还留在屋内,扭头说道:“师父,我得去追尹帮主啊,天都这么晚了,他要去哪儿啊?”语气慌急,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章碧津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门口,说道:“嗯,你去追到尹帮主,接下来便如何呢?”
王临风愣了愣,结结巴巴说道:“这……这……”心里想着是啊,难道我还要请尹帮主助我压制雪域情龙吗?尹帮主是大英雄,自有豪杰傲骨,他既决意要走,那就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岂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便是这么一犹豫的功夫,尹东元已走得远了。
一团云雾遮住了月亮,黑沉沉的天幕笼罩大地。黄土陇间,羊肠小道,一条孤单背影渐行渐远。
临近午夜,村庄里一片寂静,偶尔听见一两声犬吠,远处的黄河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波涛声响。
秋风刺骨,蓦地传来一阵歌声,却是尹东元正放声歌唱,曲子依稀是叫花子讨饭时唱的《莲花落》,歌词改编了前朝一首《蟾宫曲》,唱的是:
“问从来谁是英雄?到头来万般都成了空,蜀道寒云,渭水秋风,莲个莲花落,莲个莲花落……”
嗓音低沉,意兴萧索,叫人听着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大河依旧奔腾,轰隆隆的永无止息,那歌声却很快消融在清冷夜色之中,再也再也听不见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