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殿中没有点灯，故而显得颇有些晦冥，甚至往常萦绕着的熏烟暖香也早已散去。醒来之后，头还疼着，墨君圣恍神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他自己的寝殿。
“凤昭公子醒了，可要梳洗？”
是不似以往的清越女声。
撩帘进来的侍者，着玄色，簪乌木，层叠的广袖中露出半面素绢折扇，一行一动间，仪态甚从容，甚端庄。看来是品秩更高的侍官，行事固然规矩稳重，但也少了些热忱真情。
“在下柳娘，今后侍奉凤昭公子起居。”她将折扇合上，别在腰间，对墨君圣福了一礼，轻描淡写道：“杏娘身故，我来替她。”
“知道了。”默然许久，墨君圣终于作答，心里想着的却是：原来她叫作杏娘。
杏娘。
初来时，她当然说起过，只是年岁太久，他忘了，又或者，他本就从未在意过。忆及往昔，能记得她的音容，但是，也更能察觉自己的冷血。墨君圣淡然抚了抚心口，越发替她感到不值。
墨君圣请见淮山君，夷幽迎他进了殿。
安坐之后，说是冥狩大人交代了避忌，黛眉殿今日禁灯烛，又折身从墙壁上的暗格里摸出了一匣子明珠。珠子等大圆润，满藏月华之精，正好能够填入烛台凹槽，以充作照明之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墨君圣看见有几卷经纶典籍胡乱地散落在寝台各处，或折页，或缺角。他向来见不得这个，撩起帷幕，缓步踱上台阶，将其一一归整好，次第叠放在镂花书架上，一边还在与夷幽寒暄。
自然说到了淮山君。
“师尊不在？”
“冥狩大人尚在那边善后，过会儿想是要回来的。”
“幽冥侧？”
夷幽微微颔首。
墨君圣明白，话说到这便算是到头了。他没有为难别个的习惯，于是另起话头，开始谈天气，夷幽闻音知意，从善如流地顺着接了下去。
这么不咸不淡的几句过后，夷幽略笑道：“我那边还煮着茶，凤昭公子请自便。”待言罢，又格外指了指角落里的屏风。
屏风后闪着微弱的幽蓝辉光，墨君圣绕过那几扇华贵的轻屏，从一团雪白的毛皮中扶起了那张怒海龙吟。
当被端正地摆放在案几上时，那剔透晶莹的筋弦中似有脉络相勾连，迸发出更为厚重沉郁的色彩，至靛至玄，直教人如临沧海，如观苍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勾指试抚，腕动弦振，隐有风雷肆意，巍峨龙吟。
于是叹道：“真是好声色。”
“冥狩大人连夜正了音。”夷幽轻笑，欠身揖了一礼。这便是要告退的意思。墨君圣错身，轻轻挡在他跟前，“幽女大人，听我抚一曲罢。”
“但茶……”话未竟，夷幽看到了墨君圣的眼，一汪水，仿佛结了冰，但冰里有封冻的白焰。
“……幸甚之至。”他说道，在案几前跪坐下来。
墨君圣的手，不若淮山君绵软，却苍白劲瘦，于日光下几能见得皮下指骨。这样的手，或许不够柔韧，摆弄箜篌时，不能使空山遏云，不能使江娥啼竹，不可愁素女、融冷光、动紫皇，但按在怒海龙吟的硬弦上，自有一般煌煌威势。
蛟腾兮怒狂，分潜渊兮定常纲，万物灵长，遨游兮九天之上。
勾弦以心，心随意转，琴名怒海龙吟，当奏飞潜叵测之音。墨君圣肃神凝思以蕴势，指下微动，正是苍江夜雨那清冷和缓的调子。别鹤孤鸾意，怒蛟出渊汲，孰测其吟，云化而去，却徒留他挑青灯，守孤门，空自嗟叹，坐困愁城。
试抚的一节，本是时骤雨临江，惊涛汹涌之相。浪卷千重，正待拍击江岸之际，浪头本该拔高，此时倒却似散了形一般，凭空少了许多气势。
“弦音太沉，何以怨气如此深重？”珠帘隔断细碎作响，美人抱臂，含笑而望，面容盈盈如画，挑在眉峰上的照旧是一脉柔媚的水色潋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非是怨气，意气也。”墨君圣低眉，格外挑了几根琴弦慢捻轻抹。弦音更沉，盘旋低回，如枯木倒毙，老龙吟啸，茫茫不知所往。
“冥狩大人。”夷幽站起身，向淮山君那边一礼拜下去。
“哦，是意气，”淮山君摆摆手，吩咐夷幽端些茶点过来，“有意气是好事。”
但到底怎么个好法，却是迟迟没了下文。墨君圣很有些不悦，淮山君似乎对此无知无觉，烟一般清媚的眸光略略勾了墨君圣一眼。
墨君圣别过头去，将怒海龙吟支棱起来，仿佛在挺专心地摆弄承露底下的琴轸。
“尝闻英雄意气吞山河，君子意气冲星斗。”淮山君垂下两方帷幕，紧贴着墨君圣左侧坐下来。“这山河变色，星斗交替的，凤昭公子，是在为谁意气难平？”
又是英雄又是君子，好话都说尽了。墨君圣丢开琴，面上淡淡落落的：“说说罢。”
“好说，”淮山君侧过身，去拿墨君圣另一边的折扇。“说什么？”折扇入手，淮山君单手捏开扇脊，轻摇了摇。
“易。”最好再说说墨正安，和墨焦冥。墨君圣看着淮山君，那扇面如穿花峡蝶般在他指节间翻飞起舞。
“死人有什么好说的。”淮山君的唇角泛起一丝嘲弄的笑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墨君圣冷笑：“那不如说说你的伤。”淮山君适才去拿扇子，用的是左手，偏偏在那个位置，右手要更方便些。“是断了，还是折了？”
“托凤昭公子的福，还有个囫囵样儿。”淮山君扬手，看上去挺不在意的样子。墨君圣蹙眉，端起案上的烛台，拉扯着淮山君，从一侧的更漏旁绕过去。
珠帘后是淮山君的寝居之所，梁柱都是茑萝纠缠而成的，底下铺着乌木板，华贵的皮毛与鲛绡在偌大内间随处可见。中央是温玉的床榻，其上的衿被都还乱着。
淮山君半卧着，褪下上衣，肩胛骨上好大一个口子，悠悠散着寒气，血在涌出来的瞬间，都被冻在里面。
无怪乎没嗅到血腥味，墨君圣想着，问淮山君：“药？”
“左起，上二下三，上一下五。”玉刻的墙壁上有精致的雕花，衔接处都是分开的，里面藏着暗格。墨君圣按淮山君所说的位置，拿到了伤药和缠布。
包扎的时候，墨君圣很尽心。淮山君挺难得地微微颤了颤，他轻啧两声，究竟是念了句：“′风萧萧兮易水寒。”易这道剑气斩得厉害，他约摸得修养好几个月。
夷幽煮好茶，又捡了些清淡的糕点一并端上来。墨君圣斟了一盏，本欲递给淮山君，想了想又挪到自己跟前。“有伤就别喝茶”，末了又让淮山君“喝点补汤”。
淮山君说药太苦，自己只想喝茶。
“要喝茶的话，喝参茶罢。”这算是各退一步。淮山君懒懒地看他一眼，果然让夷幽进上参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