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的呼吸声在藻井间回旋。荀勖的嘴角在冕旒阴影里勾起——他注意到武帝说的是#34;朕#34;而非#34;孤#34;,这是天子震怒的征兆。
#34;中书拟诏。#34;武帝的声音让青铜灯树同时明灭,#34;博士庾旉、秦秀,太常...#34;每报一个名字,就有两名虎贲郎踏着鼓点入场,#34;革职除名,永不叙用!#34;
庾旉的进贤冠被虎贲郎扯落时,一缕白发缠在殿柱蟠龙的金鳞上。当秦秀的青色官服被剥去,露出内里缝着《禹贡地域图》的素纱中单,几个年轻郎官突然背过身去拭泪。
#34;谢陛下...成全臣等气节!#34;庾旉的惨笑回荡在九丈高的殿宇中。这位掌管皇室祭祀的博士,此刻像献祭的牺牲般张开双臂,任虎贲郎拽着蹒跚出殿。
朱红宫门缓缓闭合时,七道白衣身影正匍匐在龙尾道的冰阶上。他们身后拖出的长长水痕,很快被元日初阳蒸腾成虚无的雾气。
泰始九年的倒春寒来得格外凛冽,太学明伦堂前的柏树刚抽新芽,就被裹着冰粒的北风砸得七零八落。寅时未至,庾旉踩着满地碎冰推开斑驳的朱漆门,却见曹志早已跪坐在列圣画像前——这位陈留王曹植之子、当朝太学祭酒,正将一卷《洛神赋》投入火盆。
#34;子臧兄这是作甚?#34;秦秀慌忙去抢,羊皮卷角已化作灰蝶纷飞。曹志按住腰间玉具剑,剑柄上#34;东阿#34;二字在火光中忽明忽暗:#34;先父临终焚毁诗稿,今日某效先人之举,此后世间再无陈思王遗风。#34;
明伦堂四壁的孔门七十二贤画像在烟雾中模糊不清,唯有《禹贡》九州图在穿堂风里猎猎作响。庾旉把褪色的青布包袱搁在漆案上,露出半截磨破的《尚书注疏》:#34;吾等布衣还乡尚能耕读,倒是祭酒...#34;话到喉头又生生咽下——曹志宗室身份此刻反成枷锁。
曹志突然拔剑斩断席角:#34;诸君记得永平年间的陈留旧事否?#34;剑锋所指处,正是洛阳东北方向,#34;当年魏室猜忌宗亲,终有高平陵之祸!#34;青铜剑穗上的玉环撞出凄厉声响,惊得梁间宿鸦扑棱棱乱飞。
秦秀中单上的血渍正在晨光里发黑。这位因天象谏言被黜的博士,此刻却盯着漏进屋檐的日晷投影:#34;祭酒豪迈。#34;话音未落,明伦堂外突然传来太学生骚动,隐约听得#34;中书省来查禁书了#34;。
三百太学生如受惊的雁阵涌向藏书阁,御史台的皂隶正在成捆搬走谶纬典籍。曹志按剑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突然扯下祭酒冠冕上的青绶:#34;取某的紫檀匣来!#34;
庾旉认出这是曹志珍藏的建安七子手稿,却见他在匣底抽出一方赤绢——竟是盖着#34;陈留王玺#34;的空白奏疏。羊琇见状大骇:#34;子臧要以宗室血书死谏?#34;
#34;亲莫如齐王,才莫如齐王!#34;曹志咬破食指的瞬间,太学钟楼传来巨响。众人奔到廊下方见,那口铸着#34;正音弘道#34;的景阳钟,正被御史中丞的亲兵套上绳索准备运走。
血珠在赤绢上晕开时,一队虎贲郎踏碎藏书阁前的薄冰。曹志却浑然不觉,笔走龙蛇间尽是二十年憋屈:#34;昔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今陛下逐弟四海寒心...#34;最后一捺拖出血痕,恰似剑锋划过绢帛。
#34;祭酒三思!#34;庾旉扯住曹志衣袖,#34;昨日已有十三位郎官因谏留齐王被廷杖...#34;话音未落,曹志已割断半幅衣袖:#34;某乃魏武血脉,纵斧钺加颈,岂效婢妾之态!#34;
曹志策马冲过太学牌坊时,御史台的囚车正押走八名私藏《春秋谶》的博士弟子。少年们嘶吼着#34;大道之行也#34;的诵声与马蹄声交织,惊得洛水边的鸿雁冲天而起。
未央宫前殿的蟠龙柱上还残留着元日朝会的血痕,曹志却捧着血书直闯宣室。当值的殿中将军刚要阻拦,被他用陈留王金印砸中面门:#34;某见天子,尔等魏臣之后安敢拦阻!#34;
武帝手中的琉璃盏突然炸裂,葡萄美酒顺着御案上的《齐王功德录》流淌。他看着阶下这个散发跣足的狂士,恍惚见到四十年前在邺城铜雀台上慷慨陈词的曹植。
#34;陛下防弟甚于防川,岂不知堤溃之时...#34;曹志的怒吼被武帝掷出的玉镇纸打断。那方雕着#34;受命于天#34;的玉器在丹墀上碎成八瓣,恰似当年曹丕砸碎的和氏璧。
#34;连你曹子臧也不懂朕!#34;武帝的冕旒珠串缠作一团,#34;当年陈留王...#34;话到此处突然哽住——他意识到自己正在重蹈魏文帝的覆辙。
建安二十五年的洛阳郊野,曹植单车闯司马门的身影与此刻的曹志重叠。不同的是,当年的汉家宫阙已换成晋室明堂,而叩阙的仍是曹氏血脉。
#34;尔等...尔等都要逼朕!#34;武帝的咆哮震得冕旒珠串崩断,十二旒玉藻噼啪砸在《齐王功德录》上。曹志却突然狂笑,剑尖挑起案头裂璜:#34;此乃周幽王裂帛之兆!#34;
十二道朱漆宫门次第关闭的轰响中,曹志的狂笑震得梁尘簌落:#34;八王之祸不远矣!#34;这声诅咒在殿宇间久久回荡,惊得栖在鸱吻上的寒鸦集体腾空,在洛阳城头拖出遮天蔽日的黑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