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师笑了笑,将书完的药方递给一旁的小涛子,道:“大火煎服,记着,火一定要大,但时间不可过长,半柱香便够了。”
一直在葛师身边伺候的小涛子躬身接过,眼睛瞥见角落中的那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不由得撇了撇嘴,露出几分不屑来。
谢道韫将他那表情尽收眼底,再去看一直跪坐在角落中的沉默少年,便又想起北边已经殡天的那个人儿,心中不觉有几分痛楚。
“可别再做傻事。”葛洪像是看出了什么,指着谢道韫受了伤的右手,对她道:“觉得心思郁结,静坐冥想才是正途,非要去摆弄什么弓箭。”
便是方才一早,谢道韫梦中梦到那人雪葬的模样,心中抑郁,便去了演武场射箭。一石的弓连开三十四次,直到郗弓冷着脸夺下了谢道韫手中的弓,后者才笑着摇了摇头。
弓弦上有血,血中有愁。
握了握已经包扎好的右手,谢道韫笑着应下了葛师的劝慰,又问起收徒的事情来。
葛师看了看那个沉默的少年,笑道:“且不说是你的面子,子归自己也是有能力的,即便为师不收他做徒弟,他在我这里看上几年,也会比为师高明上不少。”
葛师口中的“子归”自然是指周子归。冉闵一死,他在魏国也已经疏无留恋之意,再加上他原本跟随的黄老也已经叹惋着归了乡,周子归便跟着谢道韫一行人渡江南下。
周子归如今便住在谢府这里,谢道韫一方面也派人打听,看看能不能帮忙找到周子归的族人。只是颍川周家渡江后族人散乱,又没有什么朝中显贵,自身已是没有什么余力。再加上听周子归说,自家三福以内人丁多已亡逝,想要寻亲可谓是困难重重。
谢道韫见周子归医术不错,便让他来到葛师身边伺候。虽说葛师身边原本就有周涛,但周涛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性子又有些浮夸,平素怕是有些照顾不周的,若是周子归肯来,自然也能让谢道韫安心。
但毕竟周子归也是士族出身,虽说现在没落了,但终归有些旁人不能侵犯的骄傲。谢道韫生怕周子归不答应,那天亲自去问,谁知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
“小娘子口中的葛稚川,可是指丹阳句容的葛洪葛稚川,号称葛仙翁的那位?”
待得谢道韫点了头,周子归便立即道了声“我去”,并且眼中闪着光芒的道:“当牛做马我都去。”
在葛洪这里待了不过两天,周子归几乎把一切杂七杂八的活都包下了,倒是小涛子让乐得清闲,心想小娘子又是从哪里捡来了这么个傻蛋。
但第三日,这就是这一日,梁涛总算是品咂过来不对劲儿来,不免暗地里狠狠的剜了周子归几剂眼刀,但都被后者那宛若一堵墙般的沉默无视了回来。
“师父若是收下周子归,也算是让您的医术有了传人。”谢道韫笑着道:“师父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舞刀弄枪的还行,写字画画算是恰能一观,谈玄论道便有些凝滞了,至于师父您肚子里的墨水,我能学个十之二三便是不错的了。”
葛师笑着捋了捋胡子,道:“你也莫要自矜,为师也不过能教你些宇宙天地的道理,若是真的说到应用上,还是你的鬼点子多。嗯,依照的你手上那典籍造的模型已经差不多了,不过还有些症结。你这几日先好好治伤,过几天来帮忙看看。”
谢道韫点头应下,又无意间瞥见沉默着的周子归正暗自搓动着双手,不由得扑哧一笑,道:“师父,咱们得说正题。正说着收周子归当徒弟那,怎么又扯到了我身上?”
周子归微红了脸,只是依旧低着头沉默。
葛师倒是笑了笑,手中麈尾一挥,道:“方才便已经表明态度了,还要再说什么?”
周子归猛地怔了怔,抬头便瞧见葛洪和谢道韫都微笑着看着自己,便忙起身冲着葛师行了拜师的大礼,伏在地上的身子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葛师扶着他起来,笑着拍了拍周子归的肩膀,有些满意这个徒弟。
“师父您算算哪日是拜师的黄道吉日,我这就让人去准备束脩之礼,改日便正式拜师。”谢道韫笑着道。
周子归微微一愣,却是没想到谢道韫会对自己的事情如此上心,刚想作揖推辞,便听葛洪道:“备礼的话便备下两份,子归一份,你弟弟一份。”
这回轮到谢道韫发怔,但只是一时,下一刻她便明白过来,忙向葛洪深深一揖,欣喜道:“多谢师父愿意收下玄儿为徒”
葛洪见谢道韫那难得的高兴模样,也不免失笑,挥着麈尾道:“你这个小丫头也是早有这个心思吧。其实你若是早些求为师一声,为师又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非要嘴硬着,就不觉难受?”
谢道韫笑着道:“这时人论事,能传开的都是些有趣的事情不是?若是徒弟开口相求,才让师父您勉强收了玄儿,那最多不过是个‘年少聪慧’的风评。但若是师父您先开了口,那可就是‘玄儿为学刻苦,寒暑不改,又因天才英博,终得葛仙翁赞叹,收之为徒’的佳话了。”
“这倒不是假话,”葛师闻言笑着点头,“玄儿的确称得上是天才英博,日后可堪大用的。你这个当姐姐的,的确是心疼弟弟。”
谢道韫又与葛洪说笑了几句,又将梁涛送来的刚刚熬好的药喝下了肚,这才起身告辞。
“多谢小娘子了,那束脩之礼的花销,子归来日必当奉上。”
出了房屋们,周子归便向着谢道韫一揖到地。
“可别,”谢道韫微笑着抬手将他扶了,道:“我可当不起你这一声声‘小娘子’的称呼,你又不是我家的仆从,这么唤着又算是个什么事儿。至于那些拜师礼你更不必放在心上,我以后就是你师姐了,师姐帮师弟,天经地义。”说着,谢道韫还伸手拍了拍周子归的头。
只是这顺手的一拍,却让两个人全都尴尬在那里。原本谢道韫是下意识的将周子归当成小孩子,但这一伸手才发现,这位“师弟”分明比她高出了一个头还多。而且周子归原本的皮肤是发黄的,但想是这几日吃的好,营养供应的不错,让他的肤色略显白皙起来。而且离近了看,这人长得,似乎还不错……
周子归的面色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只是习惯性的沉默让他说不出什么话来。谢道韫便也只好将错就错,并没有迅速的收回左手,反而还像揉小狗一样揉了揉周子归的头,这才大大咧咧的转了身子,随意的道了声:“回吧,师弟,不用送了。”而后便一摇三晃的走出了葛师的庭院。
看着谢道韫出了门,周子归沉默的直起了身子,抬起手来一丝不苟的将自己被拨乱的头发重新理顺下来,而后又有些坦荡的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想要走回葛师的房间。
“你凭什么你能当葛仙翁的徒弟,我就只能当个小仆?”
一步还未迈出,周子归便见到了旁边的卷着袖子,手拿木桶的梁涛。看梁涛那满脸涨得通红,眼角也发红的模样,便知是委屈大于愤怒了。
周子归知道自己这时候怎么劝慰都只能是火上浇油,便保持着习惯性的沉默,目光微垂看自己的鞋尖。
见对方如此模样,梁涛怒气更胜,啪的一声把手中的木桶摔倒地上,吼着道:“你来打水你比我大的,凭什么这些事情非要我一个人做?”
周子归看了他一眼,终于不再沉默,简单的答了一声“好”,随即便真的上前拿起木桶,走到一旁的井边,转起水井的轱辘来。
一桶水倒入木桶,溅起几滴水珠,沉默着的少年露出了半截瘦削的手臂,衣衫的前襟分明被溅的半湿,却硬生生的流露出了几分磊落坦荡的味道来。
梁涛越看越是气愤,狠狠的跺了跺脚,扭头跑了出去。
——
(偶们学校滴游泳馆死人了,淹死的……
听说救生员是个老头儿,而且当时木有在场……
忽然就在想那个童鞋被淹死的时候是个多么恐怖的场景……
浮尸。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就那样游上前去,伸手拍拍他,发现他的身子有些凉,而且还没有了反应……
那时候,那个尸体摸起来会不会有些不同寻常的肿胀?脸是不是冲着水下,而当被人翻起来时候,就十分突兀的瞪着游泳池泛着波光的棚顶?紧攥着的双手是不是怎么都掰不开……
好的,我不想了起鸡皮疙瘩了这实在是对死者的不尊敬我去找个板砖儿拍脑袋)
正文第三章有关白条与饥荒
正午的阳光压过了树枝,在细密的柳叶间,带着仿若实质一般流动的触感。风吹动柳梢折叠成斑驳的影,偶尔落在树枝上,倒像是某种鸟儿极喜欢的虫儿。
一只燕子好奇的踩到了“虫儿”上,用爪子抓了抓,发现这虫儿并不会动,而且硬的可以。莫名其妙的用嘴敲敲,似乎,是不能吃的东西。
有些丧气的歪了歪脑袋,燕儿看到了旁边小楼中的景象。窗子里面似乎有两个人,但是都一动不动着,燕儿自然不明白他们正在做些什么事情。
一炷香过去了,燕子懒懒的扑扇了一下翅膀。两柱香过去了,燕子扭了扭发麻的脖子。三炷香过去了,燕子实在懒得再等,“吱”的叫了一声,表示了一下小鸟的愤怒,而后便呼啦啦的弃枝头而去,只剩下不停晃动的柳枝依旧。
不知又过了多久,那小楼窗子里的人终于动了动。
身着素白色襦裙的女孩儿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长时间未动的腰背,发现它们并没有什么发酸、发麻的难受感觉,反倒是有些久违的舒爽。
将右手放到丹田之上,闭上眼睛吸气去感知,那原本混混沌沌的气流如今也仿若有了实质,似乎有了生命一般。
这感觉,估计和怀孕差不多……
谢道韫这样想着,低头看了看,确定自己的小腹还是平平坦坦,并没有什么危险信号。
“你奶奶的,别以为你真的有多天才,想当年老子练功的时候,入第二层的时间也不过只比你晚了几天而已”胖子仍旧坐在那个小胡凳上,一脸愤愤然的不爽表情。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想这刚入了三月的天,怎么就热成了这个样子。
谢道韫咧嘴笑了笑,急忙点头应着:“是啊是啊,你是什么天分,我又是什么天分,当然是不能和你比的。”
“那当然”胖子翻了个白眼,毫不含糊的说着,却也觉得谢道韫这话说的有些奇怪,总觉得像是有什么自己没反应过来的阴谋在其中。
谢道韫自然不会给他机会让他细想,而是出言问道:“如今如了第二层,我再打坐练气,就用不着来你这里了是吧。”
“是啊”胖子点了点头,十分感慨的道:“你终于不用再来烦我了。”
“哦。”谢道韫亦点头,表情纯真的道:“那你也不用再待在谢府混吃混合了吧。”
胖子被这句话噎住,一时间额上的汗水流淌的更加细密起来,他故作风雅的拿着蒲扇可劲儿扇动着,抽了抽鼻子,道:“话是这么说,可是练气这种事情终归是有风险的。你这府上又没有什么懂得内功的人,若是我不再这里,你一不小心练叉了,来个走火入魔,怕是都没人救呀。”
“葛师懂的。”谢道韫眨着眼睛道。
胖子眯缝的让人看不见的眼睛瞪了瞪,手里的蒲扇也停了一下,下一刻,他的身子便如同肉球一般弹跳了起来,落在谢道韫眼里,让她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个出名的撒尿牛丸。
“你奶奶的,老子在你府上又出脑袋又出力的,你他娘的这就像赶我走?好啊,过河拆桥,上屋抽梯,念完了经就不要和尚了是吧”
谢道韫伸了袖子去挡扑面而来的吐沫星子,心想这似乎是胖子第一次连着说出了两个四字成语,果然人的潜能要在逼迫之下才能发掘的出来。
胖子劈头盖脸的骂了半晌,愤怒的时候胖子的声音更为尖锐。那尖细的嗓音如同指甲在墙壁上刮过一般,让人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兜了一圈回来的燕子闻声浑身发颤,一个不小心没站稳,差点从柳梢上摔下去。正无聊的在自家院子里闲逛的谢安听到了这边的吵闹声,有些好奇的往这边小楼看了一眼,又见四下无人,便极不雅的张着大嘴打了个哈欠,揉着鼻子离开。
玄儿此时正在和新来的子归哥哥谈论王弼提出的“有生于无”的论调,旁边的葛师一面听着,一面拿着细毛笔在佐伯纸上勾勒着什么,偶尔抬头看向他们二人,点一点头。
郗氏和刘氏凑到了一起,在后院池边的亭子里吹着让人微醺的春风,一边进行着不伤和气的手谈,一边谈论着家长里短。
春日便当是慵懒时节,谢道韫用两只手的食指塞住耳朵,看着窗外的光景,心想自己来到此间竟已经足足十三年。
不知过了多久,胖子那让人抓心挠肝的言语攻势终于停歇下来,谢道韫承认自己开了这么一个玩笑十分犯嫌。
“胖子,你说咱们墨门加上我一共只有八个人,那另外的六个人都在做些什么?”转了话题,谢道韫好奇的问道。
胖子翘着兰花指从身旁捏来了一个枇杷,狠狠的咬了一口,学着谢道韫的样子耸了耸肩,含糊不清的答道:“每年年关的时候见一次面儿,互相确定一下谁都没死后便又各自修行了,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谢道韫偏着头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没事便出了胖子的门,反正看胖子吃东西也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谢道韫回了房,随手翻起各地送上来的奇闻异事来。
自打从这里面得到了有用的消息后,谢道韫便愈加重视起这东西来。虽说这里只是些零零散散的消息,庞杂繁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乱七八糟,但它的宝贵便在于时效性。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就得到冉闵被围的消息,虽然事到如今,那也已经毫无用处了……
但她仍旧将这事看的极重,甚至下了规矩,让以后这些誊抄完抄本一日三次送到自己这里来。早中晚她分三次翻阅,天南地北的消息就这样毫无凝滞的向她涌来,谢道韫终于有了些信息时代的感触。
谢安有时无聊也会拿起这些东西来看,并且形象的管它叫做白条,因为它们只是几句话的小道消息,虽然不排除有些话唠写起来也有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文章。
此白条自非彼白条,谢道韫每次看白条的时候,都有种看报纸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这白条的确是有些意思的。因为记录者得不同,白条上对一件事情的看法也会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谢道韫就曾经看过二人对时政的看法,可谓是南辕北辙,差异万千。而白条上记录最多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时政要闻,而多是一些小道消息,比方说司徒大人又娶了第几房妾室,吴郡陆家的大郎在服了五石散后,又做出了什么惊骇绝俗的行径。
这些东西看多了,谢道韫发现自己对如今朝堂上的官职任命倒是一清二楚,尤其是一些隐私丑闻,似乎都进了自己的脑袋。
“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若都是真事儿,以后倒可以利用这些东西要挟他们一番,顺便榨出点儿油水来。”谢道韫耸了耸肩膀,毫不负责任的自言自语着。
当然,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的喜欢民间八卦。再者,也许当某个书生正兴致勃勃的想要书下‘宣州狄世光,服五石散后可连御五女,翌日仍精神奕奕’时,忽而想起看自己手书的只是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士族小娘子,这才脸红脖子粗的咳了两声,一拂袖,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悬腕开始书起‘宣州三月忽逢霜降,恐今夏收成欠佳,粮食不足,百姓难安’来。
而看着这张白条的谢道韫不免会叹息一声,想到那夜的雪,有些难受。
只是接连几日,记录着内容相似的白条不住的出现在她的眼前:
“江夏三月大雪,深可及膝,陌上春播之数十余一二,百姓恸哭。”
“永嘉霜降,一夜之间门庭皆白,出门见桃树欺雪,疑似梨花,怪之怪之。”
“据闻降雪当日乃冉公殇逝之时,苍天此举,为祭冉公乎?若天怜冉公,何不早早助之,而今先令其死而后怜之,此之谓无情乎?”
“今,冉公逝而三月雪飞。明,胡虏破则天公作美。我辈焉能坐视北胡猖狂,若不将其赶于昆仑之北,则苍天不愿降我以雨顺风调。需战需战”
……
类似于这样的文字不住的出现在谢道韫的眼前,谢道韫只觉心中有股郁结之气难舒,字里行间那有些鼓动的言语,也让她的心有了些悸动。只是……
天下百姓的死活,与我何干?
谢道韫自嘲的笑了笑,在心中一字字的说着这句话。
“小娘子怎么了?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青杏儿瞧着谢道韫有些奇怪,上前问道。
“没事儿,”谢道韫摇了摇头,随口道:“只是在想,今年怕是会有一场大饥荒了,咱们府上的存粮可足够?”
“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青杏儿微笑着道:“不过咱们府上有那么多的土地,每年下来的余粮不知有多少。听说饥荒这事儿是?br/gt
晋显风流第53部分阅读
欲望文
\t\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