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桃花谷的谷主周无衣是个美人灯,是个放在秋风里吹一吹便会大病数日的病秧子,谢重叶也只在拜师仪式上见过周谷主一面,看着那座上的人裹着裘衣白惨惨地歪着,觉得奇怪,桃花谷这样的门派,为何会选出如此不堪的谷主。
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也不敢说出来的,只是朝着自己的师父行完了礼,站到一旁去,眼看着谷主双眉一蹙,便捂着心口咳嗽起来。
紧挨着的那位师伯便连忙起身去搭脉,查看,就连他师父都关切地凑了过去,说着,师兄快些回去休息吧。
他很久之后,才知道谷主原本不是这样的。
只是谷中众人对当年的事都讳莫如深,鲜少有人谈起,还是师父新年醉酒后,跟他们唠叨了一次。
周无衣当年是师兄弟三人中,最受重视的,样样学得都比他们快,自然而然地被选为了谷主。然天有不测风云,一次意外,周无衣子亡妻死,大病一场,自那之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
到如今,就成了这副模样。
谢重叶不觉心有戚戚然。
但是,二师兄不也是周谷主的孩子么?
【雅儿是抱来的。】
师父这样说着,又忍不住夸起了周师兄,是如何如何的聪慧,是如何如何的勤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但他却觉得明明陆阑师兄也很勤勉的,师父却总夸别人。
这样不好的吧?
他偷偷瞧了一眼陆阑,却见对方只是低着头,看不出情绪。
不过周师兄的优秀无可辩驳,这代的弟子中,独这一个出类拔萃,已经是众人认定的下一任谷主,就连一枝春也早早地交到了周师兄的手里。
这样想来,师父会更喜欢周师兄似乎也挺正常的。
毕竟谷中谁人不偏心周师兄呢?
就连他也时常会想,若周师兄做了谷主,起码不会病殃殃地理不了事,收不了徒,而且周师兄那般聪慧,说不得还会写出新的功法,往后桃花谷也会越发强盛。
不是很好么。
比起陆阑,他也更喜欢周师兄,说什么话都温温和和的,相貌又好,也不会凶他。
他时常会偷溜去王师伯那边找阿文,每次回来都会被陆阑一顿教训,明明师父都不介意的,也不知道陆阑生得哪门子闲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你要是那么喜欢师伯,就不如换个师父吧。”
谢重叶不由得满腹牢骚,他倒是想拜,可惜王无鸣收了周师兄和阿文后就放过话不收别人了,而且,师父也说过他们虽是不同的师父,但都是桃花谷弟子,应该多往来多联系,师兄弟们同气连枝,往后才好光大门派。
反而是陆阑,整日独来独往,总板着脸,像是谁欠了他好几百两银子似的,自己的胞弟都扔着不理,还是周师兄看顾大的。
“师兄这样怨气冲天的,怎么不自己换个门派。阿文才倒霉呢,无依无靠的,又不能换个大哥。”谢重叶才不想受他的气,“不过也不差,阿文有周师兄照顾,总比你好多了。”
但不知是被哪一句戳中了心事,陆阑的脸色登时铁青了起来。
说不怵,是假的。
陆阑虽说严肃古板,也时常训斥他,但还未曾露出过这般凶神恶煞的面目,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正巧是师父回来了,陆阑便没再说什么,也收起了骇人的脸色。
师父此行,给他们带回来了小师妹。
阿珞比阿文还要小一些,刚到时,整日里哭哭啼啼,看着好不可怜,但熟稔了以后,便活泛起来,跟在他屁股后面东逛西逛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莫名的,有了做师兄的乐趣。
桃花谷的日子总是平淡的。
但如今想来,那却是他此生最安定,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是往后,再也寻不到的日子。
王师伯后来还是破例收了一个弟子,但却是挂在师父名下的,算是他的小师弟,与他们学的阴阳册和剑法不同,小师弟只学了医术,想来是因着他们都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医谷也不好后继无人,才费尽心思地寻来了小师弟。
时光匆匆,就连小师弟都长成了少年。
周师兄近年来接管了谷中的杂事,他们也跟着认识了不少其他门派的弟子,还能在外行走,济弱救贫,日子很是快活。
阿文也成了周师兄的左膀右臂,性情温柔,形容出挑,很是美好。
阿珞如今亭亭玉立,却稚气未脱,总也缠着阿文,娇滴滴地喊着‘阿文哥哥’,旁人纠正过许多次,该叫阿文师兄,但阿珞仍旧我行我素,日子久了,众人也就习惯了。
不知为何,他却习惯不来,但凡被他听到,总忍不住说两句,阿珞便只是扮着鬼脸,并不理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至于陆阑师兄,还是老样子,脾气古怪,同谁都不亲近,之前还不知为了什么,跟阿文也闹翻了。
他不明白,也不理解。
阿文那样好,陆阑怎么就不喜欢呢?
陆阑那怪人,好像什么都不喜欢,只怕以后连媳妇都难娶。
相比之下,同样有些呆板的咏安小师弟,就很招人喜欢了。说是呆板,其实咏安更多的是沉稳守礼,有时也很固执,大约是天性使然,但又不像陆阑那样让人难以亲近。
反而因为这样的拘谨,显得有些可爱。
时常会被阿珞那妮子捉弄到手足无措。
“你是又欠收拾了!”一看到他赶来,阿珞便一溜烟的跑了,这妮子轻功了得,他一时也追不上便只是喊了一句。
“没事吧?”
咏安却只是淡定地将钻进衣服的小菜蛇掏了出来,放到地上任由其爬走了,然后又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一礼,转而安慰着,“师兄不必在意,没有毒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谢重叶当然知道,哪怕如今咏安已是百毒不侵,但阿珞再疯也不会抓毒蛇过来,即便只是三寸长的小蛇,可万一被咬上一口也是麻烦。
“总不能这样放任不管的。”
不过阿珞向来不怕他。
他便直接找到周师兄告了一状。
后脚,阿珞便挨了罚,几十鞭子打下去瞧着没什么大碍,但紧接着被阿文训斥了一通后,却嚎啕大哭起来。
哭哭啼啼了好几日,明媚的眼都哭成了桃子,“师兄,阿文哥哥是不是讨厌我了?”
他一时怔然,明白了阿珞在哭什么。
恍惚间,竟感同身受了阿珞的悲伤和恐惧。
他同样在意着阿文。
故而一直以来,明知对阿珞来说阿文的话更管用,却不敢去寻,更不敢多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惟恐泄了心事。
心事之所以称之为心事,便是因其不能说与外人知。
更不能说与阿文知。
但很快,混乱开始了。
起初,阿文只是与陆阑回家拜寿,却久久未归,正当周师兄打算派人去问问出了什么事,陆阑却伤痕累累地逃了回来,说陆家大乱,生母亡故,他二人虽拼死出逃,但阿文却还是被陆家抓了回去,生死未卜,陆阑势单力薄便先回了桃花谷求援。
周师兄当即带了人手前往杭城,陆阑忧心阿文,简单疗伤后也随行而去了。
他与阿珞想跟着,但因功力尚浅,未免拖人后腿,只能在谷中等候消息。
他们等来了桃花谷的内乱。
王无鸣勾结了陆家家主,屠戮了桃花谷。
他已记不得当日发生了什么,只有无尽的痛苦哀嚎和遍地的鲜血充斥在脑海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谷主带着几个残存的弟子,退至禁地。
师父伤的很重,阿珞只会哭,哭的他心烦意乱,哭的他疲惫不堪。
他浑身虚脱,几乎拿不起自己的佩剑。
只有咏安一言不发地检查着师父的伤势。
他说不出自己的感受,只觉得茫然。
他不明白,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发生,为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平日里和蔼的师伯会突然拿起屠刀杀向了无辜的弟子。
甚至是有着几十年情分的同门师弟。
“别哭了。”他抓着阿珞的胳膊,却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想阿文哥哥了……”阿珞惊慌难安,哭的停不下来。
阿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对了,他们还有阿文,还有在外的周师兄,还有陆阑,还有精英弟子。
还有他。
他还可以出去求救,或者出去探听消息。
可他有点怕,王无鸣那样可怕的面目,仿佛是一场噩梦。
一场真实的噩梦。
但如今,谷主和师父都昏迷不醒,阿珞和咏安又那样小,只有他了。
“师兄你别去了。”阿珞还红着眼眶,声音都在发抖。
“别怕,我只是去偷些药回来,而且周师兄和阿文得知了,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他是师兄。
这一路虽险象环生,但还是安全地拿到了咏安嘱咐的药,他没太大的能力,只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先医治好师父也是好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直到他在禁地前,看到了熟悉的人,熟悉的脸。
王无鸣。
他不由得打着哆嗦。
往日里,王无鸣也曾教导过他,不论是武功还是为人处事,所以他也一直都真心真意的尊敬着对方。
但王无鸣没对他出手,只是冷冷的望了他一眼,将手里的长剑扔给了他,便拂袖离去了。
他愣了片刻,才捡起长剑跑回了禁地。
师父吃了救命的药,情况稳定了很多,而谷主也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不错眼珠的看着他。
更准确地说,是看着他怀里的剑。
他此时才回过神来,定睛看了一眼,便惊慌失措地将长剑扔了出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正巧掉在了谷主的脚边。
谷主俯身捡起了长剑,抚摸着上面斑驳的血痕,面无表情地开口询问,“谁拿来的?”
他此时心脏狂跳,一股巨大的悲伤汹涌而来,喃喃自语,“是,王师伯。”
谷主沉默着。
整个房间都沉默着。
一枝春,在这儿。
那周师兄呢?其他人呢?
阿文呢?
大家都死了么?
莫大的绝望浮上了心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就连一向稳重自持的咏安,都泪如雨下,痛哭流涕。
可谷主却在这一片凄风苦雨中,淡定的有些诡异,只是看着那柄一枝春,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师父终于醒了,他们三个谁也不敢说话,一夜未眠的谷主却让他们离开了屋子,不知与师父说了些什么。
过了许久,才又叫他们进去。
谷主和师父都坐直了身子,满面肃穆,开口便让他跪下。
他不明所以,只听话的跪好。
谷主便讲起了桃花谷的百年历史,细数了历任谷主,说自己有愧先师的托付,才导致了桃花谷今日大劫。
“我已油尽灯枯,我二人即便联手,即便全盛,也无法手刃王无鸣。”
但阴阳册中留有秘法,可保受法者半日的强盛。
而这半日的强盛,足够传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沉甸甸的一枝春落在了他手里,谷主伸手按着他的头顶,“自即日起,你便是下一任谷主,功成之日,要杀尽叛贼,重夺此谷,震我门声。”
他很想说,他做不来这些的,可谷主眼底一片灰败,他就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了,纳头便拜。
天似浓墨般,漆黑无光,就连新月都隐去了身形,在满布的乌云之后,不肯现身。
传功完毕,宋无寒再次陷入了昏迷,而周无衣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却强撑着挥手将几人赶走了。
屋子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似燃不燃,微弱的光亮挣扎着,却照不亮周围的每一寸。
他这一生,都是什么呢……
兀地,心口传来了一阵绞痛,他下意识攥紧了心口处的衣服,张着嘴,喉咙里却不知被什么死死地堵住了,一时只有出气没了进气,头上的冷汗瞬间聚集起来,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有那么一瞬间,差点就死了,但却有一只手覆在了他的后背上,内力在体内流窜着,他猛地咳了出来,是一滩掺杂起来的血肉,落在了衣袍上,染红了一大片。
接连不断的咳嗽,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眼前都不住地发黑。
身体也软弱无力,被人伸手搀扶着才堪堪坐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被这只手搀扶了十八年了。
他看着坐在了面前的人,满心疲惫,他真的太累了。
王无鸣。
“你就这么恨我么?”周无衣很想要一个答案,他甚至都撑不了一炷香的时间。
可惜王无鸣却什么都不愿意回答他。
他看着王无鸣眼底的冷漠,仿佛回到了清儿死去的那一日,不论他如何苦苦地哀求,对方都无动于衷,他已经看不懂这个人了,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呢?“当年清儿,是我自作自受,我不怪你。”
清儿的死,他也只是恨自己罢了。
可是,他以为,那之后,他们之间便两清了。
周无衣很是吃力地抓住了面前人的衣襟,满眼痛苦,“但雅儿呢?他可是你!是你抱回来的!你怎么能对他下手呢!”他悲哀着,愤恨着,却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你也教导了他,养育过他,他叫了你十五年的师父!十五年啊!”周无衣想着自己的孩子,想着那柄血迹斑斑的长剑,顿时心如死灰,双眼发红,泪水夺眶而出,嘶哑的嗓音发出了绝望的哀嚎,“他是我唯一的指望了。”
他只有这一个指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以后再也没有了。
“你怎么能害死他……”
但凡见过周可雅的,没有一个人不称赞的,这世上再没有这样好的孩子了。
可人死便是死了。
无可挽回。
周无衣脸颊上滚着热泪,和着满口的血腥,不住地淌着,他只能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布料,祈求着对方最后的一点善心。
他真的没有时间了。
可明明,他们曾经都不是这般模样的。
“事已至此了,你收手吧,桃花谷百年基业,不能就这样葬送在你我的手里,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都到此为止吧。”
周无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浑身各处的伤痛扰乱了思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们为什么会变成今日的模样呢?
他张着嘴,喉头滚动着,却只有无尽的血腥涌了上来,几乎要把他的神智都抽离了。
剧烈的咳嗽牵动了心肺,疼痛在他的身体里蔓延着,咆哮着,仿佛要将他整个搅碎,他努力地睁着眼,想再看看这个人,却模糊着,像是在迷雾中,寻不到了方向。
一如当初,他身处浓雾茫然无措,只哭着从嗓子里挤出了那两个字。
“师兄……”
怀里的人,停下了挣扎,就连抓着衣襟的手,也无力的垂下了。
王无鸣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只在沉默中,轻轻抱住了那具留有余温的身体。
他所能拥有的,只有这样转瞬即逝的温度。
周可雅赶回桃花谷之后,看到的,便是这样残破不堪的场景。
众人清理了陆家的人马,在禁地中找到了重伤垂危的宋无寒,以及谢重叶三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阿爹呢?”
“不知道。”谢重叶摇头,他们当时忙着照看师父,等想起来找谷主的时候,已然没了踪影。
周可雅并未费什么力气,便在医谷的草庐里找到了人。
草庐后有一眼热泉,阿爹身体不好,时常会过来暖身子。
王无鸣听到动静,也只是抬眼瞥了一下,并不在意。
而周无衣的尸体则是侧着浸泡在水里,面上是瘆人的死败。
周可雅张了张嘴,惯常的称呼却怎么也喊不出口,犹豫了许久,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
日常桃花谷的事务,弟子们的来去,王无鸣都有参与,都会过问,宋师叔门下的弟子,都曾教导,都曾袒护,甚至是阿爹。
阿爹他,曾被王无鸣十几年如一日的照料着,这一切,难道都只是砝码么?
究竟是为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以为,这便是我想要的。”王无鸣将那具被热泉熏泡的绵软温暖的身体抱在了怀里。“我日思夜想的,都是他绝望的脸,想让他一尝我被他抛弃的苦楚。”
仅此而已。
如他所愿,他亲眼得见,并眼睁睁的看到了周无衣仓皇无助、绝望崩溃的模样,看着怀里的人,遗憾而痛苦的死去。
却未曾快意。
他本该放声大笑的,可怀里的身体渐渐冷去,没了往常的温度,他的心里也没有喜悦。
他想起了周可清的死,他恨透了周无衣舍弃了他后还能娶妻生子幸福美满,便打定了主意不救那个孩子,可是清儿死了以后,他并没有因此觉得高兴。他想着,那必然是周无衣失去的还不够多,受的苦也不够重。
他精心谋划了这许多年,如今终于大功告成了。
可为什么他还是不高兴呢?
那到底怎么样才能高兴呢?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