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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弋棠没想过,这辈子还会跟张洋见面。
但当真的面对面见到了,坐在同一个包间里,隔着非常短的距离,想象中的完全难以承受的情绪,并没有到来。
或许是因为,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过了很多年,对面的张洋已经完全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长高了很多,体型有些臃肿,声音变得粗哑,那张脸以及上头的表情也都演变得陌生。
是如果在大街上遇到,他或许根本认不出来,只会擦身而过的程度。
包间里温度适宜,茶香萦绕,所有画面,包括对面张洋的每一次动作,语言,表情,都万分自然。
“真没想到,因为读研究生跟你碰到一个城市了。”
“这几年你是不是都没回去啊?我印象里家那边也没你消息。”
“外头确实比咱们家里那小县城繁华多了,我这次读完书也不打算回去了,就在外头找个工作。”
“昨天宋启的事,怪我。我上回确实是醉了,不过你放心,我没跟他讲太多。昨天他回来,我也跟他说了我是醉了说胡话的。宋启那个人就是嘴上说话难听,其实没什么大坏心思。”
“……”
太自然了。
自然到现在与过去,似乎完全割裂了,好像两个人不过是异地相逢出来叙旧的老同学。
低头喝着茶,指尖紧紧摁在桌面上,沈弋棠偷偷舒了一口气,应声“嗯”。
张洋看了看他的神色,又说,“上回同学聚会,大家还聊到你了。”
后头都说了些什么,沈弋棠几乎没太注意,那些跟旧日梦魇相关的回忆,他也不想去注意。
只低头稳着呼吸划开手机屏幕,看着联系人里那个存了很久,但从来没有拨过的号码。
徐晏的号码。
出来跟张洋见面,是付出太多勇气的一次冒险。
但现在看起来,似乎比他想象中顺利了太多。
那么结束之后,要给徐晏打电话吗?
徐晏现在在哪里呢?有因为他不告而别生气吗?
但是如果打了电话,又应该说什么呢?
能说些什么呢?
沈弋棠这样胡思乱想着,直到对面的张洋说到最后一句。
“也过了这么多年了,大家都长大了,提起来你……也都觉得惭愧,我们都知道小时候不太懂事,确实是干过一点缺德事。”
摁在桌边的手指倏然失控地抖了一下,沈弋棠抬眼看坐在对面的张洋,某一瞬间里的情绪没能忍住,“……干过一点缺德事?”
“……对,当时主要也是年纪小,是挺不懂事的。”
一点。
年纪小。
不懂事。
精明的思维系统,懂得如何美化记忆减轻自我的负担。
而施暴者们,甚至是在当初施暴的时候,也常常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暴行有多可怖。而像是
我不过是向他扔过一块石头而已。
我不过是踩着地上的他踢过几脚而已。
我不过是骂他贱种该去死而已。
我不过是传了他几件不太真的事儿而已。
我不过是……
那所有的“我”加在一起,他感受到的,又是什么呢?
站在空旷的天台上,攥紧校服被脏污的衣角,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浑身发凉得打颤。花费一整节自习课的时间,劝说自己再多撑一会儿。
不要跳下去。
没有人知道。
时间过得这样快,以至于过去偶尔也会成为这样那样廉价的东西。仿佛不管多曲折的故事,也都能用寥寥数语就简单带过。
像是多年以来,几乎要把他压垮,摧毁的往事,在别人看来,不过是同学会里酒后的谈资,以及一句挂在口头上那么“一点缺德事”。
沈弋棠抬起头,问,“你也这么觉得?”
张洋“啊?”了一声,然后面露尴尬地笑了笑,“……你别不高兴,可能是我表达得不对了。”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所有力气都被卸掉。
“这次约你出来,我是想诚心跟你聊聊。以前的事,我也是真觉得对不住你。宋启这回的事也是赖我,不过我没认那些话,也是真心想帮你善后……”
沈弋棠打断他,“帮我善后?如果不是你说了醉话,宋启根本不会来找我。”
“沈弋棠,”入座之后,张洋第一次收起笑容皱了皱眉头,“我是诚心来跟你聊的,你这样跟我闹脾气没有意义。”
“……那什么才有意义?”
张洋默了默,“……算了,你要是不想聊就不聊了。”
又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导师突然找我有事了,改天有空咱们再约吃饭。”
沈弋棠不喜欢翻旧账。
因为人情不似精密数字的契合,在情感的天平上,根本算不出准确均衡的砝码。所有人都会顾及着对自己有利的一面来陈述
', ' ')(',夹杂着旧日情分的纠缠,是根本辩不出对错的。
可是有些旧账,不会只是冷冰冰的记录,而是深深扎在骨肉里,如果只是逃掉,如果不拔出去,只能继续成为永远反复疼痛的刺。
“你知道冬天兜头浇下来的水有多冷吗?”
正要起身要走的动作顿了顿,张洋问,“什么?”
桌下的手指绷紧得泛白,沈弋棠抬起头,“你知道,带倒刺的木板打在手臂上是什么滋味吗?知道每次走过楼梯都要防备被人推上一把是什么感觉,知道眼泪跟血混在一起是什么味道吗?”
“你说是诚心来跟我聊的,说觉得对不住我。可从刚才开始,你话里的每一句都那么理直气壮。你不像是真的觉得对不住我,更像是只想从我这里讨一份心安理得。你以为我会怎么回答?是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的都过去了’?还是感恩戴德地‘已经这么久了没想到你还介意’?”
从桌边站起身,沈弋棠看向张洋,一字一字地。
“不可能。”
“那些事,那些过去,像摆脱不掉的噩梦,像阴天会发作的风湿病,像卡在喉咙吐不出去的刺,跟着我,时时刻刻,跗骨之蛆,就算过去了这些年,我也根本一点都没忘掉!”
“……沈弋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我不原谅。就算你是真的觉得对不住我,我的回答也是,不可能原谅。”
垂着的手往桌边拍了一下,张洋的音量跟着有一些失控,“沈弋棠,我不想在这儿跟你闹得难看。你怨我,你怪我,我认了。但现在我们也都是成年人了,你不能还只单方面地看问题。那时候我是谁?我也就是一普通中学生,我就是不想自己体育课的衣服被扔进垃圾桶,不想自己课桌上被人画满诅咒的涂鸦。我只是想做个普通人,只是想好好上完我的学……”
“可是你也该知道,沈弋棠,没有谁能简简单单地跟你建立关系。只要你的秘密被公布,谁都免不了要沾染一身腥。”
谁都免不了要沾染一身腥。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里,沈弋棠有些走神地想到徐晏的脸,大脑好像完全空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可以,不公布它的。”
那个时候,身为转学生的沈弋棠跟张洋不在同一个年级,也还并不是被欺侮的对象。那是沈弋棠的一段新开始,秦娟带着他来到新的小县城,没有人了解他的家庭和秘密,他成绩很好,相貌出众,虽然有些内向冷淡,但女生们喜欢他,男生也不讨厌他。
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是在差点被继父性侵的那个夜晚,他逃出来,无处可去,去了主动跟他成为朋友的张洋的家。
更错误的事,是他在张洋的追问下透露了自己的秘密。
直到那些秘密被散布到全校,直到自己成为排挤对象,甚至遭到百般折磨的欺凌。
才明白。
有些秘密,真的只适合烂到地底。
一开始,沈弋棠从没怀疑过张洋。以至于,在被针对时,临时知道自己放学要被围堵的时候,他会找借口让张洋先走。发现张洋的体育服被毁坏,也会偷偷把自己备用的干净衣服换过去。
那个时候的沈弋棠,是真的很想留住这段友谊。也是真的希望,对方不要因为这些拖累放弃自己。
——没有必要非要跟他站在一起,没有必要对他出声维护,在那些人围堵他的时候,就算默不作声地路过装作看不见他离开,也没有关系。
但是至少。至少。
至少在偶尔不可避免的相遇的时候。
可以给他一个,看待正常朋友的眼神。
可到了最后,他连这一点也没能得到。
“那能全怪我吗?沈弋棠,当初发生了……你继父那件事之后,是你妈自己到医院,去咨询医生怎么……能把你变正常,被去医院的同学听到了。我不过是在被他们问起来的时候慌了神,没能否认而已……沈弋棠,我承认,我当时是懦弱,是我没种,是没跟你继续当成朋友,但后来我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害你的事。”
“而且沈弋棠,那个时候,你要是真的把我当朋友的话,难道不会开口求我吗?难道不会留我吗?可你一次都没有过。所以当时你是真的有把我当朋友吗?事到如今,你难道还能把什么都怪在我头上吗?”
“我没有怪你。”
“我只是,觉得非常害怕你。就连现在跟你隔着一张桌子在这里……”抬起一只手臂,沈弋棠把自己控制不住发颤的手指暴露在光线下,“还是会怕成这样。”
“张洋,你觉得自己没有做过什么伤害我的事,按你说的,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可是直到上次,只不过是听宋启提到你的名字,我就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是不是很可笑?”
在事情一度闹到无法收场之后,秦娟把他连同生活费一起送到了小姨家。在新的地方,沈弋棠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足矣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学习,考上现在这所国内顶尖的大学。可是后来的时间,他开
', ' ')('始下意识地恐惧跟人成为朋友,惧怕所有更加亲密的关系,犹疑一切熟稔背后潜藏的危机。
沈弋棠把手臂放下,“我肯来跟你见面,不是为了帮你减轻负罪感,让你获得原谅。我只是希望,在面对面见过你之后,这些恐惧能减少一点。”
不算宽敞的包间里完全安静下去,半晌,张洋的声音先响起来,“对不起。”
后头又说了些什么,在沈弋棠的记忆里几乎是模糊的。只记得在最后出门的时候,张洋顿住步子,突然说,“可能你觉得我没有资格这么说。”
“好好看看你身边的人吧。有时候,可能是你自己把他们推走的。”
如果当初他真的向张洋求助,如果他明确表明希望有人能跟自己站在一起,如果他不是将自己紧紧包裹而是试着做出别的选择。后续的发展会是怎么样?
会是他拥有了肯保护他的朋友,还是被插上更多利刃。
已经永远不会有确切的答案。
但是。
——“害怕的话,也没有关系。”
——“只要站过来我身边就可以了。”
在恍惚地走出店门外的时候,沈弋棠满脑子想到的是。
这样的徐晏。
会不会也是正在被他推走?
可是从小到大,他学到最多的东西,从来不是如何向别人寻求帮助,而是怎样做,才能尽量不给别人带来麻烦。
在沈弋棠要恍惚着走上马路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垂眼看过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几乎是动作慌乱地滑下了接听,沈弋棠把手机摁在耳朵边。
对面没有声音,只有细碎的杂音,像是在户外路边。
然后像是指节摁在屏幕上,轻轻扣了一下。在以为对方是要挂断的一瞬间,沈弋棠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徐晏!”
好像是惊讶于他慌乱的语调,那头顿了一秒,熟悉的低沉嗓音,“是我。”
然后是一句,“还好吗?”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却让沈弋棠一瞬间有些眼眶发酸,咽了咽嗓子,才回答,“嗯。”
那头的徐晏轻轻舒了一口气,喊他,“沈弋棠。”在游戏里,或是近几日,听过许多遍的温柔语调,徐晏问,“现在,想见我吗?”
想。
非常非常想。
但是。
见了面要说什么,要怎么解释自己逃走的事,要怎么面对那些游戏里的作为。
沈弋棠通通不知道。
但这一回,徐晏没只等着他回答,又说,“抬头。”
下意识地,沈弋棠抬头往前看去。所有困惑跟犹疑在下一秒彻底被按下了暂停键。
在马路对面树影之下的木椅上,坐着身形颀长的人,他单手举着手机,一只脚踝上的裤脚向上挽起了一些,以免蹭到伤口。在医院折腾一晚的衣服微微有些皱了,如果仔细去看的话,还会发现上头有些雨水与泥土混合出的污渍,但这些会使人落魄的瑕疵加在一起,却丝毫没有影响他出众的气度。
四周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渐渐苏醒的都市繁华,但他只需要静静随性地坐在那里,就能吸引过路人们惊艳的眼神,以及沈弋棠的全部目光。
心跳声与呼吸声一齐混乱的间隙,耳边的声音问,“要一起回去吗?”
没有回答,几秒之后,沈弋棠挂断了电话。
眼看着路对面的人放下手机,转身匆忙地换了方向,徐晏捏紧掌心的手机,不自觉地抿紧了唇,跟刚才平稳的语调不同,呼吸是毫无把握的凌乱。
直到半分钟后,匆忙的脚步声奔到他面前。徐晏微怔地抬起眼,见到绕路跑过来的沈弋棠站在他面前,微微有些喘,然后蹲下去,仔细去看他脚踝的伤势。
慌乱的,无措的,沈弋棠像军训时候训练蹲姿一样蹲着,他把头往下埋得很深,企图以此遮掩自己丝毫来不及掩饰的狼狈神情。
徐晏完全没催他,只是在沈弋棠埋头太久之后忍不住地揉了揉他的发顶,低头问,“沈弋棠,可以抱抱你吗?”
没有回答。
但几秒后,有一双手伸过来,颤抖的,又是非常紧的,抱住了他的腰。
呼吸蓦地跟着紧了紧,徐晏张开手臂俯身下去,宽阔的肩背把沈弋棠的上半身完全笼罩进怀里。
“没事了,沈弋棠。”
清沉低缓的声音,像是又心疼又喜悦,“你到我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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