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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丁香堪比王熙凤
最近的时间过得是多么的快啊,已经是民国三十三年的八月,十五号这一天,余若荻早早地就来到书店,排队买了一本张爱玲刚刚出版的《传奇》,说是排队,其实前面不过是三两个人,然而居然都是来买这本书,倘若张爱玲看到这幅场景,也是很值得骄傲了,一方面是如此多的人喜欢自己的文章,便有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感,另一方面,书卖得多,收入也会比较不错的吧?
张爱玲是很看重钱的,自己前世虽然不是张迷,但是也知道一些,张爱玲一直是一个很现实很通透的女子,非常注重经济安全,曾经为了一千元钱起过纠纷,《万象》说她多领了一千元灰钿,张爱玲说没有,是会计记账错误,双方你来我往,最后并没有下文。
作为一名今生的职业会计,前世也是在公司里做事的,余若荻觉得这种事实在没有争执的必要,完全是财务制度问题,究竟领了多少钱,当时就应该有签字收条,否则账目上不是随便做?双方核对了便好。《万象》倒是说有汇集了张爱玲的取款收条,请张爱玲亲往验看,张爱玲没有去,所以到底这一千块钱是怎么回事,局外人也不大清楚。
余若荻向来不敢为了别人的人品担保,只是很不希望张爱玲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对于《万象》这样撕破脸,也很有一点烦,倘若作家真的还欠了一千元,那么要么讨还钱,要么催稿子,在报上说有什么意思?对方倘若真的不肯退钱,倒是大可以像报社自己说的那样,“愿受法律制裁”,《万象》如此做法,其实不是为了处理坏账,而是为了败坏张爱玲的名声。
只不过张爱玲的确是非常重视金钱的,对于张爱玲,郭维淮也有所了解,毕竟都是出版界的人,郭维淮便曾经评价张爱玲:“如此的时局,倒只有她这样的文笔故事能够红紫起来,这便是‘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不过在稿酬方面可是锱铢必较的,要使她在稿费方面吃亏,是用怎样高尚的话也无法打动她的。”
当姐姐向自己转述这些话的时候,余若荻登时就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姐姐是从不催促《天地》杂志稿费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讲:“苏青以女子的身份办了一份刊物,是多么的不容易,倘若她那里一时不便,稿费便迟一些也无妨,纵使一直拖着不给也罢了。”
当时余若荻便暗自翻白眼,心道捷捷啊,你这是把共产主义精神发扬到这里来了吗?为了支持女同胞办杂志,连稿费都不在意了,不过罢了吧,咱家还是有底子支持你这样的情怀。
不过好在《天地》本身资本比较厚,又是走的通俗路线,大白话来讲就是“迎合大众”,因此销量很不错,不至于如同纯文艺或者纯学术的惨淡经营,那稿费居然总是十分及时地寄到了。
要说谢芳仪如今在《天地》杂志,也是颇为独树一帜,虽然不是什么很有名气的作家,但是很有自己的特色,也培养起固定的读者群。
谢芳仪不像是张爱玲,有旧世家的底蕴,也不像苏青那样博学,然而她身边有一个余若荻,余若荻也不是什么才女,但是胜在前世网络见闻广,尤其偏爱鬼故事,灵异妖邪都市传说之类,这几年用电紧张,每天吃了晚饭,烛光之下余若荻便抱着景心,给她讲那些妖精鬼魂的故事,因为孩子还小,余若荻便不肯讲那些重口味的,只挑一些小清新有情趣的来讲,谢芳仪在一旁一边写稿一边听着,倒是也觉得有些味道。
此时有了这一份极通俗的杂志,谢芳仪脑子一转,便将从前累积在脑子里的那些灵异故事重新组合编纂,融合了当今的时事,加入自己身为女性的观点,写成一篇篇小说,居然颇获好评,有人评价她的文章,说是“如魅如妖”,看到这样的评论,余若荻瞬间便想到了李碧华,再仔细一看姐姐的文,确实有那么一点鬼气森森的,如今的姐姐,文字之间脱去了左派气息,越来越灵活了啊。
有一本书叫做《在德黑兰读洛丽塔》,姐姐这是“在大上海写鬼故事”。
每当看到星期礼拜的时候,姐姐从早上开始便趴在案头,拿了一只钢笔不住地写,连头都不肯抬一下,余若荻便替她感到手疼,这时代大部分人纯粹是手写稿件啊,倒是也有打字机,然而姐姐的意见是:“打错了一个字便麻烦,进格退格的,还不如手写来的方便。”再说自己不过是业余时间写写,何必弄那样专业的东西?
余若荻:那确实是不如现代的电脑方便,在电脑上写稿,敲错了哪个字,或者是有几句话不满意,直接后退消掉原本的文字,再快速打出新的字句,甚至段落都可以随便移动。自己尤其喜欢搜狗输入法,智能化程度相当高,有时候甚至只是打出几个开头字母,便可以带出一个短语来,那码起来是多么的爽啊,只要对键盘熟练,构思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打字的速度,而且那字迹还是超级清晰的,绝不会如同速记一样的鬼画符。
这种时候,余若荻便痛切地感受到工具的限制,倘若此时便有一部电脑,自己的姐姐写起稿子来是多么的便捷啊,也不用在草稿上涂涂抹抹,最后还要再抄录誊写一回,抄写工作
', ' ')('也是很腻烦的啊。
她不由得又想到张爱玲,张爱玲自从那《第一炉香》在《紫罗兰》上一鸣惊人,这一年多以来也是着作颇丰,光是这一部《传奇》里面收罗的,便有十篇小说,二十几万字,除此以外各处都在向她约稿,她不仅是写小说,也会写散文的,她又是一个没有什么安全感的人,为了更多赚钱,当然是化身写作机器,在自己名头正盛的时候拼命写作,所以倘若是能够有一台计算机,张爱玲该写得多么的快速,又是多么的省力啊。
一本《传奇》,姐妹两个轮换着来看,甚至小小的景心都抓过这本书瞄上两眼,这一天谢芳仪看了一阵书,掩卷叹道:“前一阵那位迅雨先生评价张爱玲女士,说她的《连环套》技巧多于内容,或许是比较中肯的吧,不过他认为张爱玲小说只限于男女之间事,我却觉得倒也并不完全如此,爱玲女士的小说表面上多是写恋爱,写情欲,其实倒是剖析社会入木三分的,比如说她那一篇《花凋》,里面刻画的郑先生,因为不承认民国,从民国纪元就没长过岁数,虽然也是痛饮狂歌寻欢作乐吸鸦片,不过却只是酒缸里泡着的孩尸。我看了这么多讽刺遗老遗少的文字,从无一人像她这么辛辣。”
余若荻点点头:“其实倘若是仔细看,倒是可以在满篇的绯红桃色之中看出一抹苍凉的秋香色(俗称老咸菜色),这一篇故事里面的郑太太,恨他要她生那么多的孩子,这位郑先生也是奇人,有钱的时候在外面找女人生孩子,没钱的时候让家里太太生孩子,只是淡淡的一句话,便是对节育问题的关注。”
《天地》杂志前两期对这个问题也讨论过的,像是苏青啦,张爱玲啦,都是支持节育的,周越然则说,生育是婚姻的必然结果,言下之意是无节育之必要,苏青的好友陶亢德说自己不能谈节育问题,只能谈自己为什么不节育,谭惟翰则说,孩子带给他的是幸福,不是悲哀,他的文章名便叫做《为父者言》,予且的文章则直接叫做《多子之乐》,在这个问题上可谓是性别分歧泾渭分明,在婚姻内谈节育,就好像把一盘肉端到狼狗面前,又想要让它控制住不吃一样。
而且迅雨说“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还辽阔得很”,但是倘若他听到“废除婚姻制”的说法,可能就要痛恨愤怒了吧?仅仅恋情是不够的,一定要结婚。
又过了几天,这一天下午,胡宝珠踮着小脚走了过来,手里还提了一只竹篮。
余若荻一看她来了,连忙请坐:“宝珠姐,今儿总算有空出来走走,外面好大太阳,快坐下来喝一杯梅子茶,可惜了没有冰块,不过这样酸酸甜甜倒是也可以解暑。”
胡宝珠眉梢眼角挂着庙里泥佛一般的笑容,说道:“若荻不必忙了,我又不是客人,方才老宅子里有人报讯,说妹妹已经生了,是个儿子,刚刚从医院里回来,我便赶忙过来看看,还在铺子里拿了一些东西,特意来告诉你一声。”
余若荻一听,难怪方才隔壁似乎是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原来是祝蔼怡生了孩子,难怪胡宝珠笑得如此政治正确。
“哦原来是祝小姐生了啊,那可是一件好事,回头我们做邻居的也该去看看,送一些人情过去,宝珠姐太过客气,不过是拿了几斤米一点麦芽糖,这么一点事情也要特特地跑过来说一声。”
胡宝珠一笑:“虽然是好姐妹,也应该明算账才是,若荻你忙,我先过去了。”
望着胡宝珠的背影,余若荻心中也不知是难过还是麻木,为了祝蔼怡生孩子这件事,胡宝珠居然表现出一种诡异的喜气洋洋,这个菩萨一般的人,此时的这种欢喜无异于耶稣受难,莫非是在用一把名为“贤良慈善”的刀在一刀刀划着自己的心么?
那一回祝蔼怡写了一封信给胡宝珠,自己当然不知道是具体写的什么,然而从那以后,胡宝珠对祝蔼怡可是更为亲切,有时就和自己一班人说着:“其实妹妹也是无奈,她纵然牺牲了自己的爱情,事情也是不可挽回的了,对于我,她一直是满怀善意的,很敬重我这个姐姐。唉,也是我前世冤孽,今生逢着这样的事,思来想去,倒是谁都不能责怪的,只怪我自己生不逢时,一脚踏进这不该进入的地方来。”
听了她这些话,戴凤倒是罢了,其她几个人那表情都是:没啥可说的了┓(?′?`?)┏
晚上谢芳仪回来,余若荻和她说了这件事,姐妹两个打点了一些鸡蛋送了过去,尽到了邻居的礼节,九月初盘点账目的时候,余若荻把胡宝珠的账目算了出来,和她说“二十块大洋”,胡宝珠进去拿钱,丁香斜挑着丹凤三角眼对着余若荻说道:“抹掉的那些钱,你自己垫上,我可不跟着赔这个钱。”
余若荻笑道:“晓得了,放心吧,喏,你应得的在这里。”
“哼,你倒是好心,背地里也不知给她垫补了多少,要我说,她这个月赔不出来,下个月继续赔罢了,总有个还清欠账的一天。”
旁边戴凤蹙眉道:“罢了,你又勒掯她那个苦瓠子做什么?她如今心里够惨的了。”
丁香噗嗤一笑:“大姐也是这样菩萨话,我原是天底下最刻毒的,便是
', ' ')('这样半分不肯饶人,她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不如拘来咱们乐。”
时间到了十一月,祝蔼怡分娩也满了两个月,这一天她在家里抱着孩子,想到婆婆今天早上和自己说过的话,便一阵郁闷起来。自从有了这个儿子,自己在何家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婆婆公公看自己也有了笑脸,尤其是婆婆,那面色堪称和蔼了,看来不会有“留子去母”这样的事情发生,胡宝珠一生一世的贤良人,想来也不会想着凭借原配的身份,夺了自己的孩子去,更何况如今已经是民国了,不作兴那样妻夺妾子的事情。
啊呸呸呸,自己怎么会是妾呢?虽然友兰一直拖着无法离婚,然而自己却也万万不是妾,只是如同许广平一样,是新旧婚姻转折时期的无奈吧。
然而婆婆却和自己说,“已经有了孩子,便当以儿子为重,一个作母亲的,怎么好丢下孩子自己出去清闲?口口声声职业女性,又能赚几个钱?还不够乳母的工钱,不如自己在家里带孩子吧,你实在要出去,等过几年孩子大了再外面去,否则这样不尽到母亲的职责,也愧对孩子不是?家里有友兰一个人赚钱便够了的。”
自己自然是不肯答应的,哪怕赚得再少,那也是自己的收入,之前丈夫闲在家里,自己有收入的时候,夫家对自己还是客气两分的,胡宝珠能够至今还在何家占有一席之地,不仅仅是公公的“法统”支持,也是因为她能够拿回钱来,甚至还能拿来白米,吃着白米饭,何友兰便也不再提什么“新青年反封建自由婚姻”之类的话头,每顿只默默地扒饭,胃口还很好。
读张爱玲的小说,有一些地方本来只是发笑,然而如今自己这样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竟然也要给人家逼着作“女结婚员”,自己不是胡宝珠,没办法一意贤良淑德,也不是那些家内混乱,从小在“新娘学校”里培养出来的女子,演不出那一场后汉三国,所以职业是一定要牢牢抓住的,无论夫家怎么说,将来倘若时世变幻,亲友飘零,自己还要靠着职业来过活呢。
到了十一月中旬,传来一个很重大的消息,汪兆铭已经在当月十号病逝于日本名古屋医院。
汪兆铭过世,有的人拍手称快,也有人唏嘘叹息,当年那个刺杀摄政王载沣的英雄少年,那光辉的往事已无人记起,即使偶尔还有人提到,因为其晚节不保,也已经多是用讥刺的口吻,比如篡改那首“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诗歌。
余若荻对这件事没有太大感触,毕竟还有九个月的时间,日本就要投降了,如今她就是一天天数着日子,然而这一天谢芳仪回来,面色却有些郁闷。
余若荻将饭菜摆上桌面,笑道:“姐姐啊,又怎么了?神风特工队都是少年人,她们国内已经没有多少战力资源,别看丢了长沙,可是那班人也是长久不了,还忧愁什么?”
谢芳仪闷闷地说:“今天我听到人家议论汪兆铭的事,说都是给夫人陈璧君拖累,那陈璧君十分凶悍,对丈夫管束极严,不许他多饮酒,说话常加训斥,倒不像是对待丈夫,仿佛是管教儿子一般。”
余若荻笑了:“单纯从汪精卫这件事来讲,这是好事啊,酗酒伤身体,他如今这个日子,却也不容易过,少喝酒倒是好一些。”
这不知又是哪里来的蚂蚁传,却是活灵活现的,要说战争期间,虽然媒体新闻严重受限,但是八卦消息如同野草一般蓬勃旺盛起来了,余若荻也特别爱听这些八卦,有什么秘闻奇闻,都是捧了一杯茶水听得津津有味,比如汪精卫的这件家务事便真的是很有趣。
谢芳仪皱着眉又说道:“仅仅这样倒也罢了,那些人居然说,汪精卫政府的成立,陈璧君要负大部分责任,因为汪精卫特别怕老婆,但凡是陈璧君说的什么,他只有听命的份儿,简直成了老太婆的奴才,日常经常叹息流泪。”
余若荻微微一笑,道:“那汪精卫是精神失常了么?自己的责任,不要都推到别人身上去,他是说话算数的公职人员,陈璧君倒是要负大部分责任了,平日里谈到‘怕老婆’,人人讪笑,此时光明正大拿来卖惨,红颜祸水的另类版本。”
谢芳仪看了妹妹一眼,叹道:“国事已经如此艰难,还要这样倾轧,汪精卫自己没有说什么,倒是有人这样替他委屈,道是汪精卫神经极度衰弱,俨然就是光绪,陈璧君便是那慈禧,都是陈璧君操控着他做事。还说什么倘若汪精卫毅然决然摆脱陈璧君,去了法国,便没有这一场事故,而八国联军的时候,倘若光绪能够决心摆脱西太后,结果一定是光绪做皇帝,慈禧永远不能再回到北京了。”
余若荻噗嗤一笑:“那么也可以这样想,当年辛亥革命没有发生,隆裕太后垂帘听政,中国便不必陷入后面的军阀混战,四分五裂,可以从容推进维新了。”
谢芳仪:只怕是要让溥仪早日亲政的,或者是安排顾命大臣。从前你说“女性爱国是自作多情”,当时听着很刺耳,如今才觉得虽然有所偏颇,但也不无道理,一个国家之中,大家也是各怀心思,没有那么多公平正义的。
余若荻:当年女权可是全力支持辛亥
', ' ')('革命的,结果国民党一大开会的时候,党纲里便将《同盟会纲领》里面的“男女平权”这一条删去了,后面颁布的一系列法律里,也只有男子享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这才有了沈佩贞一众女界先锋全副武装闯入参议院,唐群英掌掴宋教仁。
真的是“多么痛的领悟”,同样的事情很快还要再来一回,要说是否全无所得?倒也不是这样的,还是有些收获,只是牺牲实在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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