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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最后准备
却说熙凤在她那自我禁闭的屋子里,得知元春已亡,不由得便长叹了一口气:“这家运是渐渐要倒的样子,拦都拦不住。”
熙凤虽然在荣国府是戴罪之身,终究没有明着制裁,这个时候也按照自己的身份,穿戴起来进宫行礼,然而除此以外她是一概不管,只说身体不好,什么也照应不了,悄悄地和宝钗说:“妹妹,并非是我要成心为难你,只是你是知道我的,如今这个处境,怎么还好老着脸出来说这说那?我这也是学的姜伯约,明哲保身,只为避祸。”
宝钗点了点头:“凤姐姐,不劳嘱咐,我省得的。”
之前贾珍贾琏那一拨子人闹的那一场,宝钗自然也是风闻了的,私下里很以为是多事,在宝钗看来,尤二姐虽然其情可悯,自己当初与黛玉偶尔说起,也为她担忧,然而实在终究是她自己糊涂,不能动心忍性,以待将来,却寻了短见,这便并非熙凤害死了她。
若是论起二姐的处境,那茶饭虽然不堪,也到底没有饿死了她,着紧的外面那穷苦人没有饭吃,卖女卖儿的也不是没有;就是秋桐刻薄,肆意辱骂,凤姐放纵了她,可是贾琏也并没有辖制,二姐所受种种折磨,贾琏喜新忘旧,也不是完全清白,后面却又一口一个“报仇”,作出这等深情的样子又给谁看?
这家中本来就摇摇欲坠,多亏了熙凤多年支撑,一旦却把旧日的情意全都不顾,不念熙凤往日劳苦,着实令人心寒。
如今熙凤把一颗心都冷了,真个如同隐居了一般,把这公侯府邸只当做山野林泉,整天除了哭灵,再不干别的,听说前一阵她与贾琏便分居两处,彼此不见面,倒是清心休养了,这府中上下筹划的事情,便都放在了自己的肩上。宝钗虽然涵养深厚,头脑清明,然而荣国府毕竟偌大一个家业,自己刚当上宝二奶奶的职位,又遇上了这样大的事,府中各处人心惶惶,如同地震之前的麋鹿野猿,指挥便不像熙凤前时那样灵活如意,尤其是此时探春已去,惜春只顾沉迷佛经,李纨本来就是个消极退避的,黛玉身体向来不好,如今虽然脸上渐渐地似乎有了一点血色,然而也难托她,说不得只能自己勉力支应,好在有王夫人指点,宝钗殚精竭虑,总算也没有大的疏漏,大体上是有个样子了。
宝钗在里面忙,外面的事务便是贾琏操持,宝玉自从婚后,本来就大受刺激,此时元春死去,更加如同失了心一样,母亲王夫人有时候让他办一些事,他如同孤魂一般地茫然去了,好在有乳母李嬷嬷的儿子李贵在一旁提醒,因此倒还没有怎样误事。
就在这进进出出之中,宝玉有的时候难免看到黛玉,两个人四目相望,却都无话可说,只觉得虽然近在眼前,却如同山遥水远,宝玉走出去时便想,“古人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与林妹妹便是这样吧,虽然不能说话,然而她知道我的心,我也知道她的心,不管将来两个人各自到了何处,无论是竹篱茅舍之下,还是幽林清泉之间,月夜凝望,风露清愁,总是会想着对方,那一种相思相念,却也是回味无穷的。”
宁荣二府切切盼着元春的谥号快一点下来,直过了半个多月,这才赐了“敦简”二字,温仁忠厚曰敦,约己恕物曰简,倒是颇为切合元春一向的风格,见是一个美谥,贾家上下便也安心许多。
然而就在二月二十五这一天,忽然间宫中传出旨意,要贾家将历年的密折交回皇帝手中,“所有朱批谕旨,俱着敬谨封固进呈,若抄写、存留、隐匿、焚弃,日后发觉,断不宽恕,定行从重治罪。”
这一下,两府全都惊惶起来,收回密旨可不是个好兆头,从前李续抄家,前奏就是要他交回朱批谕旨,两个月后就抄家了,去年冬天的时候,老迈的李续已经死在打牲乌拉,死时七十五岁。
熙凤之前本来就深居简出,这个时候更是关起门来计议:
“这下可糟了,之前李续抄家,我就知道不好,如今咱们家的朱批谕旨也交上去了,要说咱们的家庙前立着的那一对镀金狮子,可是忠贤亲王送的,当年何其的荣耀,如今可是惹祸的根苗。”
当初柳湘莲说,宁国府只有门口的两个石头狮子干净,这家庙前的镀金狮子不好说干净不干净,却真是个要命的。
平儿道:“二奶奶,怎么办?不如趁着还没有发动,我们悄悄地回到王家去吧,带上巧姑娘。”
熙凤登时沉吟不语,想了一会儿,说:“你和小红赶快收拾箱子,只有你们两个动手,其她人一概不用,只捡那小巧贵重的拿,多带金银,其它的拿不了的也就罢了,然后让林之孝家的备好马车,收拾好了便带着巧儿赶快离开。”
到了第二天,黛玉缓缓地走进来了,看了看略显凌乱的房屋,坐下来说道:“这几天各处都忙乱起来了,连老祖宗那里也不得安宁。”
熙凤点了点头:“妹妹也该好生酌量着才是,当年我道妹妹乃是个嫡亲的孙女,这会子幸亏是个‘外’孙女,林家的事已经了了,你这会子也该另觅投奔才是,我看雪雁是个忠心可靠的,在外面也晓得事情了
', ' ')(',让她在外面接应一下倒好,幸亏当年将她放了出去,否则仓促之间哪里去抓挠这么个人出来?”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老祖宗也说让我外头去住些日子,等事情过了再回来,我想着我原是不妨事的,如今家里这么大的事情,老祖宗和舅母这么多年来抚养提携,我怎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总要陪着老祖宗才是。”
熙凤心有所感,怅然道:“可见老太太、太太素日疼你,都不是白疼,妹妹虽然身体弱,却是个有情义的,可叹我们那个,本指望一生一世,却是这般无情。”
听了她这两句话,黛玉也有些戚戚然,要说熙凤有的事情上,确实是太毒了一些,但她对贾琏,却没有什么对不起之处,贾琏这么做,讲起来也未必就那么堂皇正大。尤其正当这样风雨飘摇的时候,还要这么闹,果然正应了探春从前的那一句,“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这边刚刚掘倒了熙凤,那边皇帝便索要密折,看看是快要杀过来了,有时想一想前后这些事情,真的是颇有兴衰之慨。
熙凤这边收拾了两天,第三天凌晨时分,天还没有亮,林之孝家的安排了两辆马车,熙凤、巧姐、平儿、小红,悄悄地便开了角门,钻进马车之中,赶车的挥起鞭子,车轮在青石板路上滚动起来,辚辚地便载着四个人和几箱东西往城门处而去,来到广渠门处等了一阵,守门的军卒推动着城门轧轧地打开了,赶早进城卖菜的人纷纷从外面进来,这边已经守在城门处的马车便嗖嗖地跑了出去。
熙凤巧姐离开的事,贾琏是两天之后才知道,听兴儿说“二奶奶不见了”,他登时连连跺脚:“她在这个时候倒是逃了,可真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然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若真的有事,她又能逃到哪里去?若是最后无事,她也不必回来了,便在金陵娘家常住吧,只可恨她带走了我的巧姐。”
转头又骂丰儿:“你这般忠心,你主子怎么不带了你去,留你在这里填枪眼?”
司马光是砸缸,你是顶缸,可也真行啊。
丰儿早已想好对话,此时便从从容容地说:“二爷不必着恼,二奶奶有此一行,也是为了巧姑娘,带她姥姥家去住一阵的意思,就如同当年林姑娘一般。”
贾琏简直气了个倒仰:“糊涂,真是糊涂,如今的巧儿怎么能和当年的林姑娘相比?林姑娘那时候没抄家,我家也还有些体面,所以接应得,如今眼看那灾祸是快要来了,王家也今时不同往日,她还往那边去躲什么?”
丰儿敛容道:“无论如何,不给抓进牢子里就是好的,二爷不念二奶奶身体单弱,也该想着巧姑娘那等小小年纪,倘若真的给羁押起来,说不尽的苦楚。”
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贾琏少不得要回明了老太君,史老太君看了看他,暗道你今儿才知道么?前儿就已经走了的啊,要说凤丫头无情无义,自己跑了,其实她倒是之前禀过我的,就和鸳鸯借当的事一样,这么大的事情,自己怎能不知道?然而这两件事都是一样,自己虽然知道,也只能当做不知道,只当她是自己跑掉了,这便是葫芦庙里葫芦神,大家遮着盖着。
当时熙凤悄悄地对自己说起这件事,自己还问她:“可还有什么旁人知晓?”
“回老祖宗,只敢禀告老祖宗一个人,很怕知道的人多了,走了风声,两位太太那里,求老祖宗替我说句话,就说凤丫头给她们请罪了,我也是不得已。”
当时自己便点了点头:“这个你不必担忧,她们两个也是明白的,若有什么说法,都有我。”
虽然不好说自己事先就知道,然而自己发一句话,总能给这件事定下一个政治基调,“都是为了巧姐啊”,更何况王夫人乃是她亲姑母,邢夫人虽是她正经婆婆,然而邢夫人那个人……也就罢了吧。
既然说起熙凤离去的这事,史老太君便召集了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宝钗、黛玉惜春,分派今后的事情:“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但凡世上有的福分,该享的也享过了,任是怎样稀奇罕有的事情,我也经历过了,就是这家里,姑娘儿子,到这些媳妇们,往下的孙子重孙,也没有不孝顺的,我这一辈子,也算是满足了的。如今我是这个年纪,该安排的也要安排了,这些年我存了一些东西,除了我将来百年的费用,余下的按房分了,单子在这里,你们也不要争什么多寡,少不得的那单弱的便多分一些,你们自己有钱有产业的,便少分一些;还有一些东西,这些丫头们服侍了我这么多年,便分了给她们,将来让她们自去过活,文书此时都赏还了她们,只是我现在一时还离不得鸳鸯几个,便仿着林丫头那边紫鹃的旧例,虽然出了咱们的家门,也先还在这里服侍着,等我什么时候闭了眼,再让她们出去。”
众人听了老太君这么一番话,不由得个个心酸,房间中登时一片呜咽之声,虽然史老太君没有明说,然而大家也都知道,前途实在难测,这局面眼看便是个“树倒猢狲散”了。
史老太君拉着这些孙女孙媳,还有宝玉贾兰,逐个嘱咐了一番话,让她们今后好自保重,孝敬母亲,
', ' ')('这边鸳鸯等人不曾闲着,空托情感,将一箱一箱的东西都搬了出来,箱子上都贴了名字,各人认领了,叫她们各家搬运出去,自己找地方存放。
又唤过贾琏来,吩咐说,把江南甄家寄存在这里的东西都给她们送回去,免得放在这里,倘若有个什么,大水发来一下子全冲了。
黛玉伏在祖母怀里不住地哭泣,史老太君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好孩子,我本来想趁着我还在,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如今家中已经这个样子,一时竟然顾不得了,便有那相当的人家,也尽躲着我们。好在还有你薛姨妈,你已经认了她为义母的,今后有什么事情,这边帮不得了,便找那边。”
黛玉一边啜泣,一边连连点头:“老祖宗不消为我担忧,我只是不能离开老祖宗。”
史老太君含笑道:“傻孩子,人活百岁也终究有个远别的日子,我若能这个时候走了,还是我的福分,只是放心不下你们这些孩子们,四丫头也是个古怪性子,你很不必牛心左性成那样,你看你林姐姐从前也是想不开,如今可是明朗了许多,今后很该学学你林姐姐。”
惜春虽然这些日子愈发修炼成个无心无情的,此时眼看盛宴将终,老太君推心置腹,只顾割舍不下,心中也自惨然,强忍住泪水,微微笑着说:“老祖宗不必忧虑,我一无挂碍,总能保住自身。”
宝钗在旁边一听,居然还是这样的口声。
却说史老太君在这边安排了财产分配,一家人团团围在一起,又是哭又是说,过了好一阵,史老太君乏了,便让她们各自散去。
黛玉回到房中,又哭了一阵,这才起开箱子,登时入眼一片金光灿灿,整箱居然都是金条,也不知老太君什么时候预备下的,这一箱足足有上百斤重,一两黄金等于十两白银,这就是上万两白银,再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都是些精巧的古董玩器之类,就这两个箱子,足足价值两万白银。
就是这样,方才老太君打发了众人,独独留下自己,搂着自己难过地说:“玉丫头,我本来想看着你风风光光出了门,只是如今竟然不得了,这些东西,有你母亲父亲留下来的,也有我给你的,我本来是想着给你另添一万五千两,只是这一阵家里窟窿太大,算一算也只添了一万两,你变个法子藏了吧,外面找个房子,快离了这里是正经。”
当时自己痛哭道:“我绝不离开老祖宗,就算替我母亲尽孝,我也不能离开。”
史老太君听她提到母亲,登时想到自己早亡的爱女贾敏,不由得又是一阵伤感起来。
紫鹃虽然也是伤心,然而此时却也该张罗起来,于是她便打发春纤道:“且快去找了雪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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