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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资本流通

到了腊月的时候,袭人打点了箱笼,去了紫檀堡,就在东郊离城二十里处,要说蒋玉菡也是个有计算的人,虽然身处演艺行业,但他却不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很能谋划自己的后路,趁着当红的时候,积攒了一份家当,在这里置办田产房屋,如今风头已过,退了下来,便可以安居后半生了。

袭人成婚的那一日,宝玉独自出了门,与曾经的老伙伴程日兴在酒馆中饮酒,程日兴此时也晓得了袭人之事,当席赋诗一首:“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宝玉听了他这几句诗,不由得愈发触动愁肠,蓦然想到当年,一群贵族公子饮宴风流,当时蒋玉菡也在座,当时自己唱的是: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此时才知道,那歌竟然是唱早了。

程日兴作的这个诗,沐雪元自然是不知道的,转过年来,一月里过了年之后,有一天潮音阁里倒是也在谈论袭人出嫁的事情。

紫鹃道:“袭人算是有了个好归宿,前儿她回娘家,特意来看我们,倒是比从前丰润了一些,道是姑爷是个斯文体贴的,在那边俨然也是一位奶奶了,不必再那样辛苦地做针线,比从前舒服了许多,难怪言谈愈发从容了。”

沐雪元笑着说:“那蒋玉菡别的倒也罢了,相貌起码是极好的,虽然这个年纪,想来也是风姿不减。”

黛玉噗嗤一笑:“你看人就只会看脸。”

沐雪元笑道:“不然呢?那蒋相公对我来讲,最有价值的可不就是脸么?”

要说蒋玉菡当初既然能够在忠顺王跟前那样红火,自然是因为他“随机应答,谨慎老诚”,情商颇高,只是他在忠顺王面前是这样,在袭人面前却未必就是这样,如今听说倒是还不错的,十分尊重,袭人能有这一天,可也算是侥幸。

当日花家将袭人赎出,之后她家里也不是很顺,嫂子哥哥接连生病,将那原本堪称小康的家业消磨了,好在后来二人身体都还复原,重新整顿生计,虽然嫂嫂哥哥待她极亲厚,然而袭人却是个不靠别人养活的,况且家中如今也养不起闲人,便自己揽了针线活计来做,她原本是个要强的,这一做便十分辛苦。

此外哥嫂也不时地说起她的婚事,道是已经这个年纪,好该尽快寻一个丈夫,已经二十五六岁的人呢,别人家的姑娘十六七岁就出了门子,到了这个年纪,好男人都已经有了家室,再拖下去,莫非给人作填房,进屋就当一堆孩子的妈?若是当人家姨娘,实在舍不得袭人受这个委屈,那妾室可不是好当的,纵然贾家素来号称“恩多威少”,最是仁慈的,然而史老太君给凤姐凑份子过生日那一回,尤氏谈到周姨娘赵姨娘的时候一语道出,“两个苦瓠子”,更何况贾家眼前败落如斯,还凑过去做什么?自家的妹妹比不得麝月她们,是黛玉赎的,算是还用的贾家的钱,她们本也无依无靠,袭人是自己家里赎回来,如今有娘家在此,自然要给她安排一门好婚事。

袭人自己也想,嫂嫂兄长说的原也有些道理,自己与宝玉虽然已有了情实,然而毕竟没有过了明路,自己这样子凑上去,算怎么一回事呢?更何况如今宝玉的风貌,看着不似从前,竟然是颓废了起来,如今这种颓废还与从前不同,从前宝玉虽然顽劣,却带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愤世嫉俗,如今偶尔听他的意思,倒是有心振作的,只是四顾茫茫,没有门路,于是便一日一日地沉了下去。

所以临走的时候,袭人含着眼泪苦劝宝玉:“二爷今后多听二奶奶的话,咱们如今比不得从前,许多事少不得将就些,寻觅的事情纵然辛苦微薄,也只得罢了,慢慢地努力向上。”

宝玉当时倒是点头的,也不知之后能如何,所以袭人自己解劝自己,并非自己背恩,倘若将宝钗和宝玉换过来,宝玉乃是宝钗那样的性情心胸,自己无论如何的苦,也是会跟从的,然而如今的宝二爷……让人只觉得前路渺茫,这便是“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失掉了豪华的根基,便如同雨淋的鹌鹑,呆呆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沐雪元想到的是,高鹗在续书里面讽刺袭人,说什么“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谁又欠谁的一条命了?袭人在这件事上并不曾害人,自己为自己的利益打算,又有什么不对?

所以张爱玲在《红楼梦魇》里面掰得好,高鹗自己有个妾室叫做畹君,连孩子都生了,却终于离开了,用了“钗头凤”的典故,大约是婆媳不和,之后大概当了乐户之类,因为高鹗把她叫做“名花”;两个人或许是曾经有过真感情的,离别时还曾经有过约定要再聚首,因此说“旧盟须践”,离异之后应该还见过面,因为高鹗曾经为畹君的画扇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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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畹君应该也是个有些才情的人,能画扇子,然而当高鹗中了举人,再提起这话,却已经是“问天无语”。

张爱玲原话写得极其尖刻,时隔这么多年也记不太得了,不过当年沐雪元读这一段,莫名地就想到卢梭,有一个叫做玛丽的女人,就是那个写《女权辩护》的,她就曾经说过,卢梭写《爱弥儿》,因为他现实中找的女人就不是很有品,他就在《爱弥儿》中发泄情绪,高鹗现实中的红颜知己,宁可当乐户也不留在他家里,他就在小说里使劲贬低袭人,至于他自己发达了之后背弃了旧约,他就不说了。

至于《爱弥儿》里面具体写了什么,以至于玛丽如此愤慨,沐雪元当初本来想看一看的,列在了读书计划里,只是忽然间穿来这边,还没来得及看,如今也看不成了。

三月初八这一天,黛玉三人又来到蒜市口这边,到王夫人那里说了一阵的话,又问了熙凤的身体,道是还好,熙凤道:“就是你们这一阵送来的那海参,吃着挺得劲儿。”

黛玉笑道:“这一次可不是又给你送来了?凤姐姐好该自己保重,尽量少生气才是,你若是倒了,这一大家子可靠谁呢?”

熙凤也笑:“我倒是想得个清静呢,可惜哪里能够?从前那么大的家业,事情自然繁多,可如今人口少了,家也穷了,却还是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可说是‘贫贱之家百事哀’,唉,也难为你们三个能支撑住门户。”

熙凤望着黛玉,目光中带了些真诚的温情,她们三人着实不易,前面两条狗算是养废了,后面又托人找了两条来,这一回沐雪元说不让黛玉插手,由她一手调训,一定要教养成猛犬,得亏她们那边还算是文明社区,沐雪元那身量看着也不是个容易受欺负的,否则还真的有点麻烦。

要说自从抄了家,黛玉这边出力不少,在狱神庙的时候每天探望,来到这里,又时常送东西来,王夫人虽然不多说,然而有时候便对着自己感叹:“林丫头真的是好个孩子,至情至性,可多亏了她,这家里的窟窿还能小些。”所以熙凤猜测,黛玉定然还拿过钱,只是王夫人不好多讲,倒不是不信任自己,只是知道的人多了,难免一个失风走漏出去,若是自己处事,也是一样。

然而饶是这样,贾蓉贾芹那两个混账还想她的账,讲真祭田的租子,黛玉那边是半文没有分润,两边的账目已经是独立核算,果子巷那边还不时地贴补,那两个家伙还嫌不足,这样地坑害,着实令人心惊。

想到这里,熙凤叹了一口气:“那些个孽障就是,砍头的钱都敢伸手啊。”

黛玉笑道:“姐姐不必担忧,他们现在还能怎么折腾?且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

要谋反也是得有资本的,如今的贾家爷们儿,是没那个底子了,顶多是聚赌嫖娼,要说到明火执仗,贾蓉贾芹倒是还不至于。

两个人又叙了一阵话,黛玉便到宝钗房中来看画,宝钗拿过自己这几天画的扇面给她,黛玉一幅一幅地看着,忽然间她的目光顿住,笑道:“好个蘅芜君,居然也会做贼,你用自己的旧诗也就罢了,为何把我的诗也题了上去?”

宝钗笑着说:“上面不是署了你的名字,‘潇湘旧稿’?又不曾昧了你的,何苦斤斤计较?”

沐雪元在旁边一听,黛玉在这里论文查重,结果宝钗说这是标准格式,后面索引里写明了来源。

黛玉将那扇子收拢了,在手里一捏:“既然用了我的,少不得这扇子便给我了。”

宝钗伸手夺过:“休要这般打劫,这扇子我画得很是得意,留着卖钱呢。”

就在这时,麝月进来说道:“二奶奶,五娘来了,说有话跟奶奶禀告。”

宝钗便道:“请她进来。”

黛玉便要去里面小套间,宝钗扯住了她:“她来有什么大事?况且又是熟悉的,你且坐着,我们看画。”

很快向五娘便走了进来,给宝钗问了好,看到黛玉也在这里,愈发乐了:“啊哟林姑娘也在啊,可有些日子不见了。”

黛玉笑道:“新的那一家可还处得来?”

向五娘笑嘻嘻的:“倒是还好,我反正只奶孩子,她家什么事情我也并不掺和。”

一月里的时候,因为妞妞已经有半岁,便说要停了奶,只是因为向五娘当时一时没找到下家,便央求再奶一阵,于是便留到二月下旬,她又找了一家,便谢过了这边,去了那一家继续哺乳,这一回是来看看老东家。

宝钗让她坐了,又让麝月倒茶,向五娘很是客气地接过茶来:“劳动姑娘了。”

然后大家便说一些闲话,向五娘便终于谈到正题:“是因为我那新东家的妹妹家里,本来也还过得,只是这一阵连添了几桩事,所以那银钱便有些转动不开,想要活便两个钱儿,也不多,就是五两银子,说好三个月归还,月息三分,我想着二奶奶这边是个慈善的,不如就借她些,我那东家作保的,定然归还。”

宝钗只听她说了前半截,便已经打定主意,只是宝钗涵养好,不肯打断她,一直听着她说完,这才笑道:“我们也不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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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这几个利钱来使,也不搅合这个风波。”

向五娘连连劝说:“奶奶,这可是个好主顾,若是旁人,我也不说了,她们乃是旗人,而且是正经的满洲,绝没个不还债的,倘若一直欠着不还,皇帝乃是八旗的总旗主,也不能就这么看着不是?说出去满洲八旗不还钱,多难看啊!”

宝钗不管她说的什么,只是摇头:“我们不做这件事情,五娘若要说点别的,便再坐坐,若没有旁的话说,这天色将午,我们也忙,就不多留了。”

向五娘怏怏地站了起来,忽然间把头转向黛玉:“林姑娘可有兴趣做点小生意?”

黛玉也连连摆手,笑道:“我们胆小,不敢弄这个。”

向五娘见她们两个都不搭拢,只得郁郁地出去了,在门口正遇到贾环,只听贾环和她嘲谑:“在那边可好?你倒是省事,挤了奶就卖钱。”

向五娘笑道:“看哥儿说的,恁一碗容易饭儿,你也入了行吧!”

贾环好笑地说:“说说就走下道儿去了,连雌雄都乱了。”

麝月在门口张望着,不多时回来说道:“不好了,五娘往琏二奶奶那边去了。”

宝钗皱眉向黛玉说道:“倘若凤姐姐要兜揽这事,只怕不好。”

黛玉一笑:“她要做什么,我们原也管不得,顶多便是蚀了本钱,也不能抢男霸女,想来也没人要告我们的。”

宝钗叹道:“但愿如此。颦颦,我与你说,下个月初二乃是荟哥儿的周岁,你们三人可一定要来。”

黛玉笑道:“定然是要来的。”

时间很快过了一个月,到了四月初二那一天,沐雪元与黛玉紫鹃都来到蒜市口这边,众人轮流抱着贾荟,这大杂院里面一阵笑语喧哗的热闹,大家都夸赞这孩子聪明伶俐。

沐雪元在一旁想的是,这中间风险很大的,都道王夫人是棒打鸳鸯,拆散了黛玉与宝玉,其实无论金玉良缘还是木石前盟,都是近亲通婚,倘若生育的话,下一代遗传病危险比较大,好在目前贾荟看着倒是还好,身体没有畸形,智力发育也正常的样子。

沐雪元在这边逗了一下那孩子,和黛玉紫鹃说了一声,便往彩霞这边来,只见这里着实冷落,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沐雪元便从荷包里取出一串珠子,在她眼前晃着:“妞妞你看,这是什么?”

那半岁多的女婴登时便咿咿呀呀地叫着,伸出手来抓,沐雪元便给她拿在了手里,引逗着她,笑着对彩霞说:“这小丫头当真伶俐,看她还冲着我笑呢。”

彩霞微微一笑:“快别给她这个,看扯断了。”

说着便要从女儿手里拿出那珠串,结果却引得孩子哭了起来。

沐雪元笑道:“给她拿着玩儿吧,留神别吞到肚子里去就好。”

这时赵姨娘从外面进来,看到沐雪元,叹了一口气,道:“雪姑娘,也就是你肯来我们这冷宫寒窑里面了。”

沐雪元笑着说:“姨奶奶快坐,外面张罗这一阵,累了吧?今儿乃是荟哥儿周岁,那边自然热闹些。”

赵姨娘冷笑一声坐在一旁:“烧热灶原不分周岁半岁,就是平日里,我们这里不也是这么着?本来就不受待见,庶出中的庶出,还是个丫头,更加没人理睬了。”

沐雪元笑道:“我看麝月玉钏她们时常也来。”

赵姨娘点了点头:“她们倒是还好,都是奴才情分上,若论到上面,可就……”

沐雪元忙打断她的话:“妞妞已经半岁,可有个名字没有呢?”

彩霞摇头:“还没个正经名字,只是‘妞妞妞妞’地叫。”

“怎么不取一个?”

“也想不到这上面,况且一个丫头,不拘叫什么都罢了。”

这时赵姨娘道:“凭什么我们妞儿就不该有个名字?如今就取一个,雪元,你说叫什么好?”

沐雪元笑道:“哪里轮到我来取名字?彩霞姐姐生养不易,本该彩霞姐姐来取名的。”

彩霞微微一笑:“我素来没读过什么书,取不出好名字来,还是你来,你素日也爱这孩子,便给她取一个吧,希望她将来像你一样,过点自在净心的日子。”

沐雪元推辞不过,便将娃娃抱过来,冥思苦想,足想了一刻钟的工夫,这才说:“她本是八月十三的生日,那天月亮也快圆了,不如就叫盈儿,便是个‘持盈保泰’的意思。”

赵姨娘和彩霞一听,都说很好,赵姨娘更进一步说道:“既然你给她取了名字,不如就认作个干女儿,你当干娘,让这孩子将来也孝敬你。”

沐雪元笑道:“只怕彩霞姐姐舍不得。”

彩霞脸上泛起红晕:“多个娘疼她,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舍不得?来,盈儿,叫娘,快叫娘!”

然而那孩子如此之小,哪里会叫人,只是呀呀个不住,也亏了沐雪元联想能力强,硬是从这没有字节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个“娘”字。

于是沐雪元这边便认了盈儿作干女儿,便拿那珠串当了见面礼,“不是什么好东西,拿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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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吧,等明儿还要仔细备办礼物送来。”

将盈儿抱到院子里,说与众人知道,大家也都笑着道喜,宝钗拿过那珠串来,笑道:“这见面礼却也是难得。”

一颗颗又大又畸形,棱棱角角的,而且还粉色青色各种颜色的都有,讲真珠圆玉润的从前看得多了,像这样的珠子还真的少见,沐雪元攒了这么久,其实也就只攒出这一串来。

黛玉道:“要说盈儿这生日很是不错,八月十三,距离满月还有两天,常言道‘月满则亏’,她这是将满未满,就是这样前面总有个进步的余地,没有到顶的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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