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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锦失忆后,已过了月余。此前与沁本打算来探探他的恢复情况,谁料临时接了一个病人,身重奇毒,诊治过程颇有些费神,她分身乏术,只好送了只青雀来,向锦说抱歉。
锦倒不大介怀,表示自己身体在逐渐转好,让与沁不要担心。
他回信时,行云走过来,从背后揽着他的腰。待青雀振翅飞出小院,方才问道:“何事?”
锦被他的气息呼得耳尖发痒,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一边回他:“是与沁,她这阵子忙,抽不出空来看我。”
行云半晌没作声,只有呼吸间的一阵阵热气扑着锦的耳朵,把它染得红通通的。锦痒得受不了了,偏了偏头躲开,转身与行云面对面。
“说来,你认识与沁吗?我们以前好像是很好的朋友。”锦突然想到。
“有过一面之缘。”他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今晚可以留下来吗?”
说来也奇怪,行云经常来找他,却很少留宿,来的时间也不大固定,这让锦哪里好意思厚着脸皮邀他同住。对锦而言,行云是熠熠彩灯上一道难解的字谜,他常常避而不谈自己的事,来去如风,叫人看不透。偏偏锦只有着一个月的短暂记忆,对身边一切陌生却熟悉的事物感到犹疑,自然也包括行云。
可行云是不同的。
锦知道行云身上有许多的谜团,也明白行云对他诸多隐瞒,但他情愿视而不见。如果我再问下去,他会不会就此消失呢——锦无法抗拒地变得优柔寡断。
如果这是幻境,锦不愿意做那个率先打破它的人。
又是半个月过去,与沁总算得了闲,马不停蹄地赶来探望锦。
她一大早便来敲门,身后背着大包袱,腰上还挂着一串瓶瓶罐罐,走起路来叮当作响。锦把她迎进来时颇有些内疚:与沁个子小,还顶着一张娃娃脸,虽然明白对方的年纪可能比自己还大,但让这样小的女孩子这样奔波,锦心里始终有些过意不去。
与沁像是读到了他的心声,一边给他诊脉,一边笑他:“失忆了还改不掉以前一板一眼的坏毛病。”
她是一株睡莲化身而成的仙,即使在人间待了几百年,却总学不会那些规矩道理。锦知道她的性格,便也不与她争论,只笑一笑,问起自己的病情来:“脉象如何?”
“恢复得不错,允许你出门了。”
锦叹气:“再不让我出去,怕是真的要闷死在书堆里。”
与沁道:“那些书多得叫人头昏,也就是你,失忆了还能找到放在哪。”
诊完脉,她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好几瓶药丸,有每日定量的,也有应急服用的,一并塞给锦。与沁拉着他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好一会,讲得口干舌燥,往身旁矮桌上一伸手,却什么也没捞到。
“咦?”她奇道,“以前这里不应该有个碧玉茶壶吗?”
锦也愣了一会,才想起前几日,茶壶被行云拿到院子里了。
还不等他解释,与沁便自顾自道:“看来人失忆了,习惯也会跟着变啊。”
她环顾四周,一处一处点评:“窗边的琳琅摆件没了,架子上的书少了大半,墙上的那幅兰也换成了竹……”
锦越听越臊:如若他入睡了,行云来时便会爬窗,他便把摆件撤了;行云喜欢抱着他看书,所以架子上的书搬了一半去院子,一半去房间;至于墙上的挂画……他们有一次做的时候,不小心把那幅兰草弄脏了,锦只好偷偷摸摸换了一幅上去,现在看到还脸热得很。
好在与沁没留太久,她府上的那位病人还在床上躺着,只是这几日神智清醒了些,她才抽空赶来。锦没什么要事,便快些送她离开了,免得对方突发什么急症,耽误了时辰。
“照顾好自己,”她临走前踮起脚,拍拍锦的肩膀,“多留个心眼,别被人骗了。”
与沁前脚刚走,后脚行云便翩然而至。
“带你去个地方。”他开口。
锦奇道:“你怎知我刚解了禁足?”
之前行云不是没有提过要同他外出,只是与沁下了命令,锦要遵医嘱,便不得不拒绝行云。至于今天,些许是凑巧吧?
不管怎样,能够和行云一起出门,锦的内心是充满了喜悦的。
行云来时已是傍晚,春深霞重,深深浅浅的红一路漫向天际,天空实在装不下了,便从云的缝隙中溢出来,泼在远山、流水、行云和锦的身上。
他们御着风行走。行云本来想抱起锦,这个念头可把锦吓得不轻,连声拒绝,最后行云勉强妥协,只揽了他的腰。顾及锦的身子,他们放慢了速度,抵达时霞光尽收,只余满天的星子。
行云把他带到了一个普通的山头。
降落时,锦踩在山顶光裸的石头上。这座山并不陡峭,却很高,树与灌木在半山便开始零落,待到山顶,便只余整片的岩石,与其上斑驳的青苔。不远处有一块大石头,把星星都挡掉了大半,像是山佩戴的发饰。
行云牵着他往石头那边去。他们
', ' ')('出门时伴着风,入夜了,风却也慢慢止歇。石头旁边的尘都被风吹走了,看上去干干净净,但行云还是动了动手,将那一小块地方扫得一尘不染,方才让锦坐下。
他本不是如此拘小节的人,做这些想必是为了自己。锦同他一起靠在石头上,对他道:“多谢。”
“嗯。”
见行云一副不很熟练应付的样子,他便笑:“是不是我们以前太亲密,我一般不对你道谢啊?”
“没有。”行云答。
随春山上的锦也会对他说“多谢”,那时他的谢便只是谢,是一种习惯与原则,不暗含更多的隐喻与情感。锦从来不会像现在一样,挨在他身边,用轻松的口吻同他打趣。
在更早的之前或许有过。
思及此,行云便道:“我们以前来过这里,你带我来的。”
锦微睁双眼:“我以前的品味竟是这样的吗?”他环顾光秃秃的山顶,再次摇头。
“不是,”行云解释,“当时我们在地下打仗,你嫌下面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闷得很,便拉着我偷偷跑出来。这是当时离我们最近的一座山。”
“原来如此。”锦抬起头,“那我们看到了吗?”
“那日恰好是人间十五,有很大的月亮。”
“今日没有月亮,”锦望着繁星铺就的银河,“有许多的星星,也不可惜。”
风突然起了,锦缩缩脖子,又往行云身边挨了挨,问道:“行云,我能拉拉你的手吗?”
行云点头,锦便把手搭上去,道:“多谢。”
然则人间十五的那个夜晚,和锦的设想实在有很大的偏差。那时他们还只是共事不过几月的点头之交,除了公事公办的议事外,一句话也说不上。那日锦不过负手站在营帐外,看了很久漆黑的穹顶,而后一回头,撞上路过的行云。
“将军。”他拱拱手。
“很闷吗?”行云问。
这是行云第一次同他搭话,锦怔了一会,道:“我是从人间飞升来的仙,自幼看惯了日升月落,确实会有些不大习惯。”
行云点头:“近日战事不大紧张,上去一会也可。”
似是没料到行云会如此作答,锦拧了拧眉头,目光游移,终是上前一步道:“既然如此,将军、将军可否与我同去?”
他们的距离本就不近,即使锦走了一步,看起来仍是十分疏离。行云直直地站在这头,看见锦月白色长衫的下摆因为刚刚不甚稳重的一步,沾上了灰黑的尘土,十分刺眼。
于是行云向锦走去,衣袖里手指微动,将下摆的脏污用术法抹得一干二净。
口中说道:“未尝不可。”
锦后来在山上想牵他的手,偷偷靠近几次,又偷偷缩回。行云觉得奇怪,若是锦开口问,他也不一定会拒绝,何必如此瞻前顾后。那晚的最后,二人的手依旧没有相触,甚至连身体也保持着一个客气的距离。行云便想,若有一天,锦能高高兴兴地跑来牵他,靠着他,同他说话,好像也不赖。
这甚至称不上一个愿望。可行云曾经以为它实现了,后来又发现没有,再后来他觉得不可能的时候,偏偏又轻易地降临。
夜风渐凉,锦轻声道:“出门太急,忘记捎件披风了。”
行云便把他放到怀里,下巴抵着锦的肩,再握住他纤细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好像要找出锦偷藏起来的星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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