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一早,娇姐就被削木头的声音醒了。
娇姐把门推开,看见万高大倚靠着床头,半个身子歪着,正在和木头作斗争,满地木屑,满屋清香。
看见娇姐,他抬眼笑:“现在这个形式,能省则省嘛。”
娇姐把窗帘拉开,又是一个火辣辣的大晴天。她注意到万高大的断腿磨破了,地上有一些拖来拖去的血迹。
床边被他吊着几根碎布拧成的布条,显然他抓着这几根布条,自己下了床,又自己把自己翻上床。
“你要拿什么,怎么不叫醒我。”娇姐埋怨,“我抱你。”
“问题不大,我能解决,何必给你添麻烦。”万高大说。
“老万啊老万。”娇姐盯着老万看了半晌,突然说,“你这人,就是心里有数。有时候我觉得,我怎么就遇上你了?我命真好。”
万高大“呸”了声:“肉麻,说这个。”
娇姐坐在一边,看着万高大干活。
“不去厂里?”
“没什么可去的,厂里乱成一团,政府查账,供应商堵门,现在什么都不让动,去了也没事做。”娇姐说,“我在家陪陪你,给你打下手。”
“别碰,木头上好多刺,会扎了你的手。”
“跟我还说这些。”
万高大做工多年,心灵手巧,娇姐帮着递材料,没等中午,一个新的床头就已经打磨光滑。
“就这么点事,拖了大半辈子。”娇姐欣喜地看着新床头,嘴里又忍不住埋怨。
“是我不好。”万高大眯着眼看着新床头,“以后不会了。问题还是要快快解决,只要想解决,就必然能解决,无论用什么法子。”
“今天几号了。”
“10月29号。”
“后天是你生日。说起来,小满这几天没来个电话?”
“忙着学习呢,谁有功夫天天打电话。”
“也是。”万高大咂咂嘴,“不能给孩子添麻烦。”
“想吃什么?”
万高大毫不客气地报了四个菜:“都回家了,吃点好的。医院的饭菜真难吃。”
娇姐笑骂了几句,炒了四个菜。
从厨房出来,她发现万高大已经把床头换好了,不知道怎么换的,只是地上和墙上又多了些血迹,他的胳膊也划伤了,长长的一条,很深,正在流血。
“你真是。”娇姐帮他处理伤口,嘴里埋怨,“我来换就好,你何苦逞强。我又不会嫌弃你!”
“我做点我能做的。”万高大注视着娇姐。
“看什么看。”娇姐没好气。
“是我不好。你把头发留长吧。”万高大突然说,“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吃苦了。”
娇姐的眼泪忽然就盈上来。她背过身去擦眼泪,又把菜端到床前:“肉麻。说这些。”
“主要是哄你,想骗点酒喝喝。”
娇姐啼笑皆非。
“大中午的!大白天的!喝什么酒!”
家里还剩小半瓶二锅头,两人分着喝了。万高大突然感叹:“小满前途无量,而你——我是怎么遇上你的?”
“装什么浪漫。咱俩是厂里组长介绍相亲的。第一面逛公园,第二面聊厂子分房政策,说结婚分的面积大。第三面就在厂里办了集体婚礼。平淡无奇,水到渠成。”
“哗,好惊险,万一组长先给你介绍别的男人,我岂不是遇不到你?是我好命。”万高大把酒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命运待我,不是不好的。”
娇姐笑骂:“老万,你就是这点好,心里有数。”
吃过饭,娇姐把碗筷收拾好,回来看了眼手机,有几个罗璇的未接来电。
“二妹让我给她回个电话。”娇姐站起身,“估计是让我去厂里。”她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我晚上回来,给你带点熟食?酒还要不要?”
“都不要。”万高大躺在床上,注视着娇姐的身影,“外面经济形式不好,能省就省。”
娇姐穿戴整齐,拨电话给罗璇。对面不是让她去厂里,而是去县医院。
她站在门口,穿鞋,又穿上外套。
万高大突然说:“真漂亮。”
娇姐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挑了套新衣服。
“都是厂里的样衣罢了,网球夹克。下面是新花样,叫铅笔裤。”她赧然,“一把年纪的人了,穿小姑娘的衣服,腿勒得从上紧到下,不伦不类的。”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头发还短。”
“好看的。”万高大躺在床上,轻轻说,“你从小就爱打扮,那就多打扮,只要你能开心些。头发,慢慢就留长了,那些不开心的,很快就会过去。以后和小满好好过日子。”
满室阳光灿烂,是个好天气。
娇姐回身看了眼万高大,笑着关上门。
阳光被隔断,楼道里黑了下来。
……
2008年10月30日,下午4点。
罗桑县医院。
娇姐用力抓挠自己的喉咙,仿佛喘不上气,又仿佛陷入巨大的迷雾中,几个人冲上来,试图把她的手拉开,但她力气很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罗璇不顾自己被抓破的手,用力抱住娇姐。娇姐的身体很冷,在颤抖。
“娇姐,娇姐,振作!振作起来!你听我说!小满没了,但你还有我们,你要坚强起来——”
罗璇知道自己的话语很无力,但她没有办法。在痛失爱女的母亲面前,无论她说什么,都是无力的。
娇姐的表情绝望又徒劳。命运如同愤怒的罗桑河,巨浪拍下,她被砸得傻掉,毫无还手之力。
“不可能,不可能。”娇姐软倒在地下,“小满明明在北京读书,她是罗桑县飞出的金凤凰啊,她是罗桑县的希望,怎么可能被砸死?”
她用力喘息,满脸都是眼泪,旋即上气不接下气。
几个护士冲上来,抓着她的手臂,辅助她呼吸。
不远处,中风的老王听了这话,突然“嗬嗬”大叫起来。
“老王,你要说什么?”
“希望,罗桑县的希望,希望……”他含混不清地说,但没人能听懂他的意思。
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在那个深夜里,王经理说,自己是罗桑县的希望,只有他才能救罗桑厂,于是老王信了,老王收了钱,放走了他。于是小满死了。
老王“啊啊”嚎叫着,口水一串一串掉下来,浑浊的眼里,老泪止不住地流。
……
2008年10月30日,下午6点。
护士给娇姐推了针,告诉罗璇:“应该没事了。找几个人送她回家,让她睡一觉,这事,只能自己想通、慢慢接受。”
罗璇苦笑:“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她轻轻拍醒娇姐,娇姐茫然地睁开眼。
“我们回家。”罗璇轻声说。
药起了效,娇姐双目朦胧,平静地点了点头。
王婶叹了口气,从老王身边起身:“二妹,我跟你一块,送娇姐回去。”
罗璇道了谢,和王婶一道,开车把娇姐送到楼下。
两人搀着娇姐爬上9楼,楼梯陡而高,灯坏了不知多少年,一片黑黢黢的。
“万叔回家了。”罗璇环顾四周,“希望罗桑厂的新厂长能体恤他,给他装个灯吧。嗨!实在不行,我给他装。”
“二妹,我们都想你去做厂长。”王婶说。
“不可能。”罗璇扶着娇姐,“罗桑厂这种大厂,能委派下来当厂长的,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而且,经过这个教训,赵书记在反思会上说,以后这种关乎十几万人饭碗的大厂,地方政府必须跟踪企业管理……”罗璇看王婶听不懂,也就不再说下去。
“外人来管,能真心管吗。外人跟罗桑县没感情,能在乎我们的死活吗。还不是捞两年钱,升官发财,拍屁股走人。”王婶嘀咕。
娇姐的手被扶手磕了下,呻吟了一声。
两人不再讲话,专心扶着娇姐上楼。
……
“娇姐,钥匙。”罗璇说。
娇姐摸了摸口袋,掏出一串钥匙,罗璇一把一把试过去,王婶还在说:“我这么活了一辈子,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全都变样了呢?听说罗桑厂会迁去别的城市,唉……罗桑县以后还有希望吗?还听说……”
罗璇推开门,夕阳的余晖一点一点从门里漏出来。
王婶的话突然停了下来。
罗璇抬头。
娇姐也抬头。
一片死寂。
……
万高大用一种决绝的姿态,头低垂着,碎布头拧成的布条轻轻晃动,他把自己吊死在新打的床架子上。
寂静中,罗桑河水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惊涛拍岸。
哗啦——哗啦——
窗外,落日正缓缓下沉。满窗红色。
红色是美丽又冷漠的颜色。
夕阳无限好。
喜欢螺旋上升请大家收藏:(www.25shuwu.cc)螺旋上升25书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