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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左眼藏在面具下许久,此刻乍见光亮,曲默抬手遮了片刻,方缓缓放下。
只见他左边被面具遮住的那一块光洁白皙,除却因为不见天日而显得有些苍白外,与右边并无他样。
而那只眼瞳却是极为罕见的浅银灰,在昏暗如豆的灯光下隐隐散发着柔和的光亮,别有几分异域的风情。少年抬起眼同曲鉴卿对视,他颊上绯红,稍深的眼窝中,那双异瞳因酒气而蒙上一层水雾,薄唇微启,醉态零星。
除却那只颜色异样的眼睛,单凭他这副皮相,也的确该遮遮,免得走在街上太过于打眼了。
许是司空见惯了,曲鉴卿只是扫了一眼便错开眸子,问道:“你这眼睛,可有好转?”
曲默闻言,垂下眼帘,道:“还是看不清。药庐岐老说这不是病,没得治。”他话语中带着几分落寞,再衬着这张极具欺骗性的面容,叫人听了便不由得心生怜惜。
果然,曲鉴卿伸手摸了摸曲默的发顶以示安抚,他道:“总会有法子的。”
曲默挽唇,笑得很乖巧:“父亲说有,那定然是有的。”
话落,曲默便揽住身旁的曲鉴卿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身侧,悄声道:“江南之行一别两年,默儿好想父亲……”
曲默小时候黏曲鉴卿黏得紧。
曲鉴卿犹记曲默十一岁那年冬天,也是曲默过继给他的第一年。
曲鉴卿下朝回来,便听得下人禀告,说是曲默在国子监殴了京兆尹的爱子,打掉人家两颗牙不说,还当着一众同窗的面,连连掴了人家七八掌。叫整个国子监的学生都看了那人的笑话。
打了儿子,当爹的便上门来讨说法,于是曲默便被曲家大族长带走了。
曲鉴卿带人去找的时候,曲默正跪在祠堂里受罚,戒鞭打在他身上噼啪作响,每打一鞭,大族长便问一句“孽子可知错”,然而那孩子却咬牙受着,竟是一声未吭。
那天曲默足足受了三十鞭,刑毕时他已晕了过去,身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彼时曲鉴卿还不是丞相,虽不至人微言轻,但大族长的命令也轮不到他置喙的余地。他将曲默带回家时,几乎以为这孩子活不成了。然而曲鉴卿晚上给曲默上药时,曲默竟醒了过来。
曲默咬牙挨了三十鞭,不曾呼过一声痛,但当曲鉴卿问及此事缘由时,他却嚎啕大哭:“他说……他说我爹是通敌的卖国贼……呜呜,不是战死沙场的大将军……还……还骂父亲你是个……是个直娘贼……呜呜呜……”
纵使凉薄寡情如曲鉴卿,那一刻亦有动容。
六年像是一晃儿便过去了,当年细瘦伶仃的孩童如今也长成了翩翩少年。
曲鉴卿垂眼敛了眸中思绪,轻推开曲默环着他的腕子,没回应曲默那句“思念”,却是话锋一转,道:“在这儿坐一会,等喝了醒酒汤再走。”
说罢,曲鉴卿又转身回到案后坐下,继续翻着方才看了一半的折子,而后起笔在末尾处批了丞相朱印。
曲默坐在椅子上,无声地笑了一下,心里自嘲道:你亲爹曲牧早死了,你想鬼去罢!
曲默也觉得这样自作多情实在是没意思,于是掩面好生悔过了一会儿。不料那酒意发酵地厉害,没等到曲江把醒酒汤端过来,他竟歪在那张靠椅上睡着了。
曲江撩着帘子到里屋送醒酒汤,还不待他说话,曲鉴卿便朝他比了个“退下”的手势。曲江转眼一看——那位身份尊贵的小公子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平日里戴的面具也掉在地上,耳边鸦色的发丝散落,恰巧遮住了左边脸颊。
他只多看了这一眼,回头去望曲鉴卿的时候,那人便冷着一双寒潭似的眸子看着他,三伏的天,曲江竟被他瞧出一身冷汗,连忙头也不回地告退了。
待曲江走远了,曲鉴卿方停笔,朝曲默走了过去,声音竟是难得地温柔:“默儿?醒醒,到床上去睡。”
然而曲默睡得昏沉,此刻便是在他耳边响个轰天的炸雷,他也醒不了。
曲鉴卿将睡梦中的少年抱起,步伐极为沉稳,他走到书案后那张云母屏风背面,将少年放在了榻上,又盖了张细绒毯子在少年身上,抬手间有着说不出的轻柔。
夜凉如水。
翌日午时,曲默才从宿醉中缓缓醒来。
头仿佛有千斤重,他双手揉着鬓角从软榻上艰难起身,喊道:“常平!常平!”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嗓子里含着一撮儿沙。
喊了半天不见有人应,曲默这才着眼环视四周,却越瞧越觉得不对劲。
待头脑微微清醒了几分,他瞥见床榻边的那扇云母屏风——上面廖廖几笔水墨,绘着修竹掩映,还书有小字题诗,怎么看都不像是他房里摆的物件,倒像是……
曲默倏地僵住了——他连忙下榻,摸上枕边的面具系在头上,又胡乱蹬上鹿皮短靴,推开屏风,只见一张长书案横在他眼前,上面陈着书卷案宗,笔墨纸砚。
曲默觉着自个儿的头更疼了。昨儿晚上怎么就睡在曲鉴卿书房里了?他简直想甩自己
', ' ')('两巴掌。
以前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现下都是十六七的人了还这么糊涂,说出去没的叫人笑话。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偏巧曲默那两声又把曲江给招来了,那老东西笑呵呵地站在门口,问他的安:“小公子醒啦!”
一天十二个时辰,这位江总管就没有一刻不笑的,现下看着曲江,曲默觉得他脸上笑出来的肉褶子里都夹着嘲讽。
曲默扶着桌案,问道:“父亲上朝去了?”
“大人已经下朝回来了,正在凉亭会客呢。”
“……”
曲默朝曲江咧了咧嘴角,抬脚回了自己的蘅芜斋。
以前侍女小厮在路上遇见曲默,行礼问安时,曲默看见了都会颔首应一下。碰见格外嘴甜顺眼的,还要赏上二两碎银。
府里大小奴才知道曲默这两天回来了,就算绕道也要在曲默院前走一遭,盼着自个儿运气好能收几个赏钱。
谁成想从和弦居到蘅芜斋,曲默这尊大佛一路黑着脸,就差随手抓两个下人摁在地上打一顿了。
穿一身青衣短打的小厮常平倒是很懂得看脸色,从曲默进门起,他便乖巧地跟在曲默身后。
清水洁面,青盐漱口,曲默又到浴房里冲了几盆冷水。
常平在一旁侍候着他穿衣裳。
他与曲默同岁,然而长着长着就比曲默矮了一头。
少年身量高挑,肌理匀称,肤色雪白叫人挪不开眼。一头及腰的头发被高高束起,露出曲线优美的颈子。未干的水珠从胸膛滑过小腹,最后没入……
再朝下常平便不敢看了。
“昨儿晚上怎么不去叫我。”
曲默一直没吭声,这会儿骤然来了这么一句,常平便抬头道一声:“啊?”
常平暗呼一声倒楣,他方才眼里都是自家主子那白花花的肌肤,压根儿没听清曲默在说什么。
曲默抬脚朝着常平踹了一脚:“蠢货!”
这一脚也没下劲,常平却佯装痛呼,大叫一声“哎呦”,倒在了地上。
少年人心性好,脾气说没便没了,曲默朗声笑道:“你就使劲儿跟我卖乖罢!”
常平也跟着嘿嘿笑了一声,麻利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拿一件玄色的薄外衫给曲默披上了:“您消消气。”
其实是曲默昨天自己亲口吩咐让常平先回去,但常平这人精惯了,只字不提。
“我瞧瞧是哪只小懒鬼,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来!”
院里传来一嗓女声,曲默听见了,高声应道:“我早起了,你别瞎冤枉好人!”
而后他不紧不慢地系好衣带,打着呵欠踱到院子里,冲那女子道:“姐,你怎么又来了?”
堂屋门口处站着个穿湖蓝撒碎水纹衣裙的女子,乌发半散半扎,发间只一个银蝶嵌碧玺的簪子做点缀。
若是单看样貌,她黛眉杏眼,仅仅能算作清秀,但她眉眼间自有一股清越通透,那若有若无的三分病态,平白许给她几丝神韵,也足以称得上美人了。
不似寻常孪生子,曲献其人面容和曲默一点不相似,照她自己的话来说,那便是曲默在娘胎里把她的那份全抢了去,故而弟弟貌美,姐姐平庸。
曲献斜目睨了一眼跟前这个身姿颀长的少年,伸出葱白的手指,一把拧在他胳膊上:“懒懒散散像什么样子!还诓我你不是才起?常平都告诉我了!”
她以前都拗耳朵的,现在许是够不着了,改拧胳膊了。
曲默捂着胳膊:“疼……疼!姐!你又打我!”
曲献冷哼了一声:“怎么就疼死你了?你忘了我昨儿跟你说的了?我叫你做甚么,你可还记得?”
曲默愣了会儿,而后干咳了两声,扶着曲献的胳膊,小声道:“我这不是昨儿酒喝多了……给忘了么。那……咱这就启程进宫?”
“这都晌时了,紧赶慢赶到了宫里头,皇祖母也该午睡了。晚点再说罢。”
曲献话落,曲默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个小丫鬟,手中提着镂了空花的木食盒。
他走上去接了过来:“还是姐姐待我好!”
曲献挽起唇角,轻笑了一声:“死小子饿死鬼投胎……”
掀开食盒的盖子,曲默便觉香味扑鼻,不由食指大动——食盒里装着几只白瓷小碟,碟中置着金黄的芙蓉蛋黄酥、剔透的翡翠鲜虾香芹饺,配着两叠小菜,食盒下层则是只两寸半高的鸳鸯食盅,一半放着糖蒸酥酪,一半放着瘦肉羹。
曲献厨艺极好,又有心跟宫里头的糕点师傅学了段时日,故而每次下厨,都能馋得曲默涎水流一地。
曲默进了屋内坐在桌边,他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碗箸,狼吞虎咽起来。
曲献在一旁给他轻轻打扇,道:“你这吃相丑得紧,趁早改改,不然将来娶了媳妇,都要被你吓回娘家去了!”
曲默咬着筷子,嬉然道:“那便不娶了。等姐姐嫁到夫家去了,我便跟着,去姐夫那儿混一口饭吃,
', ' ')('姐姐说如何?”
曲献双颊漫上两片红晕,轮到嫁娶,女儿家总是娇羞得很。她拿着扇柄戳着曲默的肩头:“说的甚么话!下回再叫我听见了,非要给你两个嘴巴子!”
曲默拿勺舀着瘦肉羹,心想:要是你知道我不光不想娶媳妇,还觊觎父亲好些年,岂不是要一刀杀了我清理门户。
一旁的侍女怀玉忙道:“小少爷玩笑话罢了,小姐莫要当真。”
曲献嗔道:“我要是认真呀,早就被他活活气死了!”话里话外俱是宠溺纵容。
她说着,抽了帕子出来,细细替曲默拭去唇边残渣。
“车我已叫人备好了,我先回去跟玉夫人交待一声,你找件衣裳换了,申时在府西门等着。”
玉夫人,名柳观玉,是曲鉴卿的一个妾。除却曲江外,细碎内务俱是由她打理。
曲府里女人很多。
或者换个说法——曲鉴卿女人很多,但能得到曲鉴卿青睐,留曲鉴卿在房中的女人却少之又少。
曲鉴卿曾于九年前娶有一位正妻,但这女子福薄命短,嫁到曲府的第二年便死于难产。自此曲鉴卿便一直清心寡欲,只有每月中旬,行例去玉夫人房里过一夜,余下数天便独卧和弦居。
他仿佛为了大燕而生,为了曲家的氏族而活,眼里只有政事与朝堂。
外界众说纷纭,说他忘不了亡妻者有之;说他不能人事者有之;说他好男色者亦有之。
更有甚者,说曲鉴卿此人在府中藏有一名貌若天仙的美人,二人日日欢好,曲鉴卿这才看不上外头那些庸脂俗粉。
但曲默知道其实不然。
人生而不洁,贪嗔痴三毒俱全。芸芸众生各有所好,有人好色,有人敛财,有人暴食。
而曲鉴卿此人,则好弄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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