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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雪仍纷纷地下着,夜黑无月,酒劲儿一上来,曲默那双本就不大好使的眼睛越发模糊了。
侍从在前头引路,没人扶,曲默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那侍从后边朝侯府客房走。他有些后悔叫齐穆去歇着了。
“统领大人可要沐浴?”那侍从问道。
曲默应道:“不必了,替我打盆热水洗脸即可……”
“是。”
房檐下站着个人,离得有些远,曲默也看不清那人的脸,便以为是候府的下人,再加上他正腹诽燕贞灌了自己许多酒,于是也并未留意,直到那人开口说话。
“他跟你说了什么?”
曲默整个脑袋都被老酒泡发了,转不动了。听见声音,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觉出那人是燕无痕,便是问道:“你不是回府了?”
“我……咳,本王想去哪就去哪!”
曲默忙不迭点头,装模作样地抱拳,道:“是是是,殿下说的极是。只是在下喝醉了,便不奉陪了…”他说着,便朝房中走。
燕无痕三两步跨上台阶,挡在曲默面前:“皇叔他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七皇兄的事?”
“没说你皇兄。”
燕无痕大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那是什么?你跟他在厅里待了许久……”
曲默叹了口气,搓了搓被酒气熏得发烫的脸,无可奈何地打断他的话头:“祖宗你能不能让我去睡觉,我…我真晕得很,明儿还有事,别等会歪地上起不来了。”
“你去睡便是。”
曲默道:“你在这儿我怎么睡?一晌要到子时了,你府邸离这儿也不远,赶紧回去歇着吧。”
“你管我!”
曲默又累又困,酒劲上来,再难有耐性去应付,便敷衍道:“那成,殿下您自便吧。”
燕无痕故意跟曲默赌气似的,在门口直愣愣地站着,原以为曲默会从屋里出来寻他,然而等了半天也听不见动静。
燕无痕觉得没意思了——人家连看你一眼也不稀罕,拿乔?你这是拿的哪门子乔?
他觉得自己哪怕有半点骨气,便该扭头就走。然而在原地逡巡良久,心里想的是既厚着脸皮来了,那再留一晌也无妨,是以自拂肩上落雪,默默走了进去。
走进房中之后,燕无痕才知曲默说要睡觉,是真要睡,不是搪塞他的说辞。
曲默侧身横躺在榻上,短靴脱了一只,余下一只还挂在脚上,被子也只盖了个角,然而人却是的的确确睡着了。
“统领大人您要的热水到了。统领大人?统……”有下人在卧房门外喊道。
“小点声!”燕无痕看了一眼,觉得曲默半点不像要醒的意思,便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手上提着带盖的木桶,边缘丝丝冒着热气,一瞧见燕无痕吓得魂也飞了,忙要跪下行礼,“殿下……”
燕无痕摆了摆手:“无须多礼。水放这儿,你下去吧。”
小厮小心翼翼道:“这处院子里的客房许久未住人了,灶台也生不起来火,小的从别院打了热水送过来,这才晚了……不是小人有意怠慢的。”
“无妨。”燕无痕颔首,又道:“本王与曲统领有两句话要说,待会儿便走。你在此处遇见本王的事不必上报给侯爷。”
“是…是是!”
燕无痕见那小厮走远了,才反手将门掩上。他盯着地上的盛热水的木桶看了片刻,又抬眼瞥了榻上的曲默一眼,而后将热水倒进面盆里,盥了条帕子,拿着走到了床前。
燕无痕咽了口唾沫,先是轻声喊了一句“曲默”,没听见回应,又稍稍拔高了声音,喊道:“曲涤非?”
如此反复了三四回,确定曲默是真睡熟了,他方自顾自说道:“热水到了,你不起来本王就帮你洗了……”
燕无痕心跳地厉害,但头脑却异常清醒,他迫切地想知道曲默那半张面具下藏着什么,是否与那日他无意间在燕贞府里看见的红衣女子一般,有一双异与常人的瞳色。
他缓步走到床前,却又顿住了。这像是在做贼——这做法与他从小所学的君子之道相悖,他的脸红得发烫。
如若这回不做,那怕是再没有别的机会了。这般一想,燕无痕便拿定了主意。
他的手指悬在空中,不待触到那张银面,原本该躺在床上酣然大睡的曲默却“腾”的起身,反肘一击在燕无痕腹部,又擒住燕无痕的后颈和双手,将人摁在了地上。
燕无痕疼得连话都说不出,只得瘫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元奚?”习惯使然,曲默的身体先于意识一步做出了反应。
曲默片刻之后方清醒,见是燕无痕连忙松手,将人扶到了榻上,“我睡着了不知道,下手重了。可是疼得厉害?你忍忍,我这便去宫里找太医……”
燕无痕拽着曲默的衣袖:“别去!”
燕无痕这一出闹得曲默醉意全无,他瞥了眼燕无痕额上渗出的冷汗,拂开衣袖
', ' ')('上的手,轻声道:“听话。”
燕无痕勉强捂着肚子,断断续续地说道:“真的不大疼……过一阵儿缓过劲儿来便好了。况且我府里有太医,你…送我回府……别去,别去惊动宫里的人。”
曲默捏了捏酸胀的额角,蹬上靴子,将燕无痕从床上扶了起来:“还能不能走?”不待燕无痕回他,曲默便又兀自说道:“算了……”而后将燕无痕拦腰抱起:“揽着我,别掉下来。”
“嗯…”
外面小厮听见动静也进来了,手里提着大氅,走过去给燕无痕披上了,打着油纸伞跟在两人身后。
曲默走得很快,然而手里抱着的燕无痕却稳稳当当的。
燕无痕怔了许久,待三人穿过长长的走廊,风将雪吹到他脸上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曲默着急了。于是也顾不得疼了,燕无痕悄悄抬眼向上瞟了曲默一眼,咬了咬嘴唇,小心问了一句道:“沉不沉?”
曲默没应他。
燕无痕料定了自己在曲默心里也不是全然没有份量,由是便有了底气,他抬手搡了曲默肩头一下,又问一遍:“问你话呢,我沉不沉呀?”
曲默拧着眉心,似乎略微有些不耐烦,但仍说道:“再动一下,我把你扔雪地里。”
燕无痕无声翘了翘唇角,将脸埋在曲默怀里,再不动了。
老侯爷随和,候府的下人也少,两人一路从客院到侯府后门,竟仅有一个小厮随行,跟原先那个给曲默挑热水的还是同一人。
府外停着燕无痕来时的马车,曲默将人连夜送到了九皇子府上。
待太医给燕无痕诊脉,说是那一肘捣在小腹上,避开了脏器,是以并无大碍,用点止疼散再辅以活血化瘀的汤药,静养几天即可。
盯着燕无痕喝了药,一屋子来回走动的下人方消停了,曲默耳根也终于清净了些。
“你那会儿是想做什么?”将闲人都撵了出去,曲默方问道。
燕无痕见曲默面色阴沉得很,一时也便想不出瞎话来糊弄他,沉吟片刻,他道:“你之前不是说左眼有翳症,见不得光,这才戴东西遮着……我想看看……”
曲默眼皮忽而抖了一下,沉声问道:“怎么?”
燕无痕抿了抿唇,也终没有将那个红衣女子的事说出去,他转头看曲默:“无甚,好奇罢了。早些时候,我皇叔是不是同你说曲相的事?”
见燕无痕面上神情不像有假,曲默松了口气:“是。”
燕无痕道:“我这些日子见曲相频频到国子监去,又听里面的教习礼仪的嬷嬷门说,曲相最近似乎对元睿挺上心。怕是那卷给父皇的变法提案,也是为了十二弟吧?”
曲默狐疑:“元睿………是继后所出的燕无疚?”
“正是。”
曲默稍稍一虑,便矢口否认:“月前李太傅上奏陛下请求国子监翻修,我父亲去国子监该是为了此事。那卷奏折上的提案,我听他说,也是照着陛下的意愿所拟定的。况且元睿年幼……”
燕无痕出言打断:“我只这样一猜,并无深追的意图,你不要多想。再说了,你是你,曲相是曲相,他心中所虑,你又如何能得知?”
于公于私,有关曲鉴卿的事,曲默实在不愿多谈。他拂袖起身,冷声道:“夜深了,殿下早些休息。”
燕无痕忙叫住他:“曲默!”
曲默没回头,只顿住了脚步,应了一句:“不论外头传得再怎么厉害,我都姓曲,曲政是我父亲,望殿下记牢,别再忘了。”
声落,便走出了门。
燕无痕屏住满腔怒火,闭眼靠在床头,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一晌,只听“哗啦啦”地一阵杂乱,是桌案上的东西被人扫落到地上的声响。
外头侍女温声问了一句:“殿下可要奴婢进去?”
里间传来燕无痕温和的声音:“药碗跌碎了,进来收拾一下。”
雪至次日清晨方止。
曲默懒得再折腾,后半夜便宿在了燕无痕府上。
为防落人口实,他起了个大早,着人去燕无痕那处通禀了一声,便动身去京郊接吴仲辽了。随行的是燕无疾和吴仲辽那外甥吴闻,后者还带了尧兴门的一队禁军,这排场也算是给足了吴仲辽的面子。
吴闻年岁比曲默还要大些,为人沉默寡言,样貌长得与吴仲辽极为相似。民间有“生子类舅舅”一说,曲默第一回见他时,还调侃地问他是不是吴仲辽在外头的私生子。
后者一张黑脸都憋红了,才蹦出两个字:“不是。”
到底吴闻忠厚老实,玩笑不得。曲默怕吴闻当真,又连忙解释,说是自己轻浮了,叫他原谅自己的失言之罪。
白雪松软,路过京郊树林时,马蹄踩在雪层下的碎叶上,发出些咯咯吱吱的声响。
一行人在城门处候着,不多时吴仲辽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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