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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舆应声而停,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端坐其上,微微侧过脸来,注视着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一旁的周欢。
“你,叫什么名字?”女子缓缓开口道。
周欢一愣,心想完了,我虽然穿了这人的衣服,但并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啊,这下该怎么搪塞?
“我……我……”周欢支支吾吾了一阵,只好破罐破摔地开口道,“小、小人周欢。”
“周欢?”女子微微皱眉,“没听过的名字。新入宫的宦者?”
“呃……对!是今儿个刚入宫来着。”周欢连忙借坡下驴地顺着对方的话道。
这时,女子身旁的一名宫女忽然开了口,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难怪不懂规矩,见了皇后娘娘也不下跪,跟个木头似的傻杵着。”
周欢这下终于知道这女人为何注意到自己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声道:“小的不知礼数,罪该万死!请娘娘息怒!”
起初周欢以为抬舆上的只是哪位嫔妃,殊不知在大楚的皇宫里,只有亲王与皇后才有资格享受乘坐抬舆的待遇。所谓抬舆,其实就是一把宽敞舒适的椅子,两侧穿过两根竹竿,有两人抬轿,也有四人抬轿,全看乘坐者的身份地位。
一般情况下,亲王和皇后只能享受双人抬舆,可眼下这位气质雍容华贵的妇人,乘坐的却是四人抬舆,那是因为她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大楚母仪天下,权倾朝野的国母陈皇后。别的不说,单从她乘坐的四人抬舆来看,便可想而知其身份是何等尊贵。
“行了,起来吧。”陈皇后倒并不像是生气的模样,她好整以暇地倚在抬舆上,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过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周欢连忙起身,碎步走到陈皇后身边,微微抬起头来。
陈皇后盯着他的脸细细一看,见周欢生得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不禁啧啧称赞:“长得倒是挺俊,小子,你的顶头上司是哪位公公?”
周欢捏了把冷汗,随口胡诌道:“李、李公公。”
陈皇后皱了皱眉头:“李公公?司膳房的李善福?”
周欢忙点头:“对,对,就是李善福李公公!”
什么李善福,其实周欢压根儿不认识,还好他为人机智又敢赌,随口胡诌了一个最见怪不怪的姓氏,果然被他这瞎猫碰上了死老鼠,还真给蒙对了。
“长得一表人才,却被分去了司膳房,实在可惜。”说着,陈皇后摇了摇手中的团扇,掩着嘴角打量着周欢,“不如这样,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本宫吧。”
周欢一愣,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陈皇后。
他只是想快点逃出皇宫啊,谁要跟在你身边做你的什么跟班儿啊!?
“还愣着做什么?皇后娘娘下了懿旨破格提拔你,这是天大的恩赐,还不快叩头谢恩!?”
见周欢愣愣的不发话,站在陈皇后身旁的那名宫女厉声道。
“谢皇后娘娘厚恩。小人……不对,奴才遵命。”
既然陈皇后都已经开了尊口,周欢也别无他法,只能乖乖地在她面前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感恩戴德地表示感谢。
“起驾吧。”收了一个乖巧俊俏的内侍在身边,陈皇后心情似乎还不错,摇着扇子开口道。
周欢只能灰溜溜地跟在这一班人身后,他根本不知道陈皇后接下来要去哪儿,他左右环顾,见宦者宫女们一个个表情严肃沉默,便也不好再开口询问。毕竟祸从口出,他可不想再因为说错话而引来什么祸端了。
跟着陈皇后的抬舆,周欢穿过几道高大巍峨的宫门,最终来到一个名为永乐殿的宫殿门口,抬舆在石阶前放下。陈皇后伸出纤纤玉手,道:“周欢。”
周欢连忙凑上来,伸手出去握住陈皇后的手。
陈皇后一惊,面色猝不及防地一红,一旁的宫女见状立刻板起脸来,厉声呵斥道:“放肆!谁准你用你的脏手碰皇后娘娘了!?”
周欢一脸莫名其妙地道:“奴才刚洗过手,不脏。”
噗地一声,陈皇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她挥了挥手道:“绿珠,算了,这孩子刚进宫,什么都不懂,你也别跟他计较了。”
名唤绿珠的宫女听陈皇后都这么说了,只好闭上了嘴巴,但是一双眼睛里透着鄙夷,狠狠地剜了周欢一眼。
陈皇后把手搭在周欢手背上,款款走下抬舆,笑着对周欢道:“你这孩子,虽然不懂规矩,不过性子倒是直率可爱,全然不惹人讨厌。好了,走吧。”
陈皇后说完,衣袂飘飘地抬脚往永乐殿里走去,周欢看了看陈皇后,又看了看绿珠,绿珠将手里一个食盒递给周欢,低声道:“愣着干啥,皇后娘娘叫你跟着进去,没听到吗?”
“去就去。你凶什么凶。”周欢接过食盒,心想小小一宫女,也不知谁给她的脸,生出这般臭脾气。
“你……!?”绿珠一时气结,但见周欢也还了她一个白眼就转身拂袖而去,一时无处撒气,只能狠狠地把脚一跺,独自站在角落里生闷气。
周
', ' ')('欢跟在陈皇后身后,走进永乐殿,可越往里走,他这心里越是忐忑,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直到随着陈皇后走进大殿之中,他才终于发现这种预感的缘由之所在。
这地方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等等……这摆设,这布置,还有这张床——这不就是方才他和萧晗一晌贪欢的地方吗!?
周欢顿时冷汗涔涔如雨而下,心想完了完了,本以为自己好不容易逃离了魔窟,谁知道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点。老天爷,这个玩笑可一点儿也不好笑。
陈皇后当然不会注意到周欢的反应,她径直走到隔间,见一人正背对门口地躺在榻上,不用说,自然是那个奸人不成反被奸,爽完之后翻脸不认人的大楚皇帝萧晗。
“皇上,今夜这么早就歇下了?”
陈皇后站在门口,静静地开口道。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皇后发话之后,周欢看到萧晗的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一抖。
“朕今日身体有些不适……”
萧晗从榻上坐了起来,他垂着脑袋,抱着双膝,可怜兮兮地缩在床头。
不适你个铲铲!方才在老子身下叫得比谁都浪,装什么装呢小浪蹄子。
周欢躲在皇后身后,忍不住在心中狠狠吐槽。
陈皇后缓步走上前去,在榻边坐下,伸手过去轻轻搭在萧晗的手背:“既如此,臣妾去唤御医来为皇上诊诊脉?”
萧晗像是触电一样,反应过激地把手抽了回来,猛的摇头:“不、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睡一会儿就好。”
说来也奇怪,萧晗明明是一国之君,陈皇后是他的妻子,可是看萧晗的反应,他对陈皇后显然只有畏惧没有亲近。
陈皇后不以为意地收起了手,嘴角一扬,露出一抹冷笑:“皇上贵为天子,身体安康与否关系着国家之本,若是因为过度纵情自娱而伤了龙体,进而贻误怠慢了国事,轻则言路闭塞政令不通,重则民不聊生社稷倾覆。皇上,您可要好自为之啊。”
萧晗点点头,小声道:“皇后教训的是。朕知道了……”
“周欢。”陈皇后站起身来,对周欢道,“把食盒拿过来,喂皇上吃夜宵。”
一听到周欢这两个字,萧晗忽然浑身一震,他抬起头来,盯着捧着食盒走到龙榻前的周欢,一张脸骤然变得煞白,瞳孔剧震。
“你……”萧晗下意识地往后退,双手紧紧抓住被褥,指节发白。
比起被吓得脸色全无的萧晗,周欢倒是表现得镇定自若,他将食盒打开,取出里面的一碗桂圆银耳羹。
陈皇后眼尖,立马瞧出了萧晗的异样,眯起眼睛道:“怎么?有何不妥么?”
萧晗连忙摇头,心虚地小声回道:“没……没有……”
看到萧晗吃瘪,周欢心里涌起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他勺起一匙羹桂圆银耳羹,凑到萧晗嘴边:“皇上,来,张嘴。”
萧晗的表情也好,浑身上下的反应也好,都写满了抗拒二字,可是在陈皇后的命令下,他不得不抖着嘴唇微微张嘴。周欢恶作剧心起,故意用力地将勺子捅了进去,咯地一声磕到了萧晗的门牙,萧晗“嘤”地一声连忙用双手捂住嘴,鼓起铜铃似的双眼瞪着周欢,眼圈红得跟兔子一样,泪珠子在眼眶里咕噜噜地打着转。
陈皇后当然没有注意到周欢的小动作,她好整以暇地在龙榻前的案几前坐下,看着萧晗战战兢兢地把桂圆银耳羹吃完,便从怀里掏出一份御诏,递给周欢。
“来,给皇上念一念。”
周欢接过御诏,见上面黄底黑字地写着几行大字,于是朗声宣读起来:“中宫专横,与太保苏泌等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图谋叛逆,应废黜以顺人心……”
萧晗捧着碗怔怔地听到一半,不觉中抖如筛糠,到了最后一句,更是大骇,哐啷一声手中瓷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扑通一声竟在陈皇后面前跪下,摇头道:“这诏书是伪造的!废后什么的,根本是子虚乌有,朕……朕实不知情啊!”
陈皇后见萧晗被吓成这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摇着扇子道:“皇上何必惊恐至此啊,臣妾若非信任皇上,又岂会将这诏书亲自呈至皇上面前?”
说着,陈皇后款款地站起身来,走到跪伏在地的萧晗面前,将他扶起。
“臣妾知道,皇上只是受了小人的谗言,才会做出此等糊涂之事。皇上只要告诉臣妾,究竟是谁在背后对皇上进臣妾的谗言,臣妾便可既往不咎,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萧晗视线游移,一时间难下决断,陈皇后便一把掐住萧晗的手腕,厉声道:“皇上,一夜夫妻百日恩,臣妾对皇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那些个外臣再怎么巧言令色,也始终是外臣。既是外人,其心必异。孰轻孰重,您应该心中有数吧?”
面对陈皇后这一番气势汹汹的逼迫,萧晗的心理防线终于全线崩溃,他颤抖着低声道:“是……是秘书郎裴渊……给朕出的主意。”
陈皇后厉声道:“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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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萧晗哆哆嗦嗦地,脑子混乱之下,又迷迷糊糊地蹦出一个名字,“还有中……中书令……阮士衡……”
陈皇后嘴角一勾,终于满意了,她拽住萧晗的手,将他拉至案几前坐下,将一份新的诏书在他面前摊了开来,将笔往他面前一丢。
“那就请陛下在这张诏书上签字吧。”
萧晗将那诏书拿起来一看,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他颤声道:“株连九族……未免过了吧?流放……不行吗?”
陈皇后不说话,凌厉的眼眸却如刀锋一般扫射过来,萧晗不敢再多言半句,只能拿起面前的朱笔,颤抖着在诏书上签下了字。
周欢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将这一情形看在眼里,适才对于萧晗的滔天恨意也在不知不觉间消退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同情与怜悯。萧晗红着眼眶含泪签字的模样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周欢知道,这几个字一签下去,许许多多的人头便要落地。更何况从萧晗与陈皇后的对话来看,萧晗内心一定是极为向着这些臣子的。而如今,他却不得不亲手签下这份决定他们生死的御诏,将杀人的刀递给陈皇后,让她大开杀戒。
萧晗艰难地书写完之后,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像是被彻底抽空了魂魄一般,呆滞地枯坐在案前。
陈皇后拿过诏书,满意地点了点头。
萧晗脸上两行清泪无声滑落,闭上双眼,仿佛引颈就戮的模样。
陈皇后却笑道:“皇上,你瞧你,怎么哭成这样。不过是杀掉几个外臣而已,何至于此?”
说罢,她将诏书藏入袖中,转身对周欢道:“周欢,跟本宫一同起驾回宫吧。”
此话一出,萧晗忽然怔住了,他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看陈皇后,又看了看周欢。
周欢此时已经默默地将萧晗打碎的瓷碗收拾干净,应了一声“是”,便抱着食盒埋头从萧晗身边走过。
路过萧晗身侧时,他忍不住回眸看了萧晗一眼,见萧晗也正睁着一双泪眼,怔怔地看着自己。那一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绝望,困惑,迷惘,空虚尽数交织在一起,深深地冲击着周欢的内心。直到周欢随着陈皇后的抬舆一同将永乐殿远远抛在身后时,那双眼睛仍然印在周欢的心里,久久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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