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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顾远山都没再来找过他,林星辞也正好清静,把因为顾远山而堆积起来的事情都翻出来,忙了好几天。
“今年采购的货物清单送来了吗?”
“您已经批复好了。”
哦,他都忘了。
林星辞揉了揉眉心:“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吧。”
“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还有一批货要过来,”管家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公子,您都好几日没歇息了,这些事儿都不急的,要不先睡一觉?”
林星辞拿狼毫的手止住了动作,慢慢抬起头,表情却是茫然的空白。
管家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哦,好,”林星辞回过神,“你先下去吧。”
管家走的时候还有些不放心,到了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青年神色怏怏,靠在椅背上,仿佛魂儿被抽走了一半。
没事可做也是暂时的,林星辞很快找到生活的重心,从前是怎么过,现在还是怎么过,没什么不同。
可有一天,他外出办事回来,一下马车,就跟顾远山打了个照面。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反应,顾远山就先他一步走了。
当时林星辞还一脚踩在脚踏上,却望着他的背影,愣愣的忘了下来。
他回到书房,看了好一会儿的文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到桌角。
白玉波斯猫四分五裂,不成样子。
林星辞就这么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地失落起来。
习惯了顾远山或偏执或热切的接近,他以为他能调整好自己,可真的直面忽视和冷淡,还是很不好受。
最让他内疚的是,顾远山是真的伤心了。
“星辞?”
屋里突如其来响起一道粗糙的嗓音,林星辞猛地从情绪中抽离,冷下脸去,下意识看了看门外。
那人一身粗布麻衣,正是顾远山当日看见的一个。
那人笑了笑,那笑容却异常局促,稍纵即逝:“放心吧,没人跟来。”
林星辞两只手攥成拳头,后腰靠着椅背,像是下意识跟他拉开距离。
“上次我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不要再来找我。”
“事情有进展了,我当然得来,”林皓春拉过椅子,胳膊急切地往桌上一搭,凑到他跟前,“上回顾家那个老太婆说的话我都知道了,不如跟我走?”
林星辞说:“不走。”
“顾家都没把你当一家人,你护着他们干嘛呀?好,你说要遵守诺言,那再过半年你跟顾将军的约定就到期了,提前一点为自己谋划又有什么错?”
林星辞看向窗外,紧闭着唇。
看着他冰冷的侧脸,林皓春磨了磨牙,阴沉沉道:“你说,要是顾家都没了,这个承诺还算不算数啊?”
林星辞脸色一变,倏然扭过头:“你敢!”
“我就是做了,你又能如何,告诉林璋你被人欺负了?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椅子发出吱呀一声,林皓春一掌拍在桌面站起来:“你以为乖乖听话就有用吗?那你告诉我,英智王是怎么死的?”
“......这跟我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大哥没了,四弟死了,接下来就是你我!”
林星辞脸色惨白,说不出话。
林皓春三两步追上去,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眼珠爆出通红血丝,恐惧、仇恨、愤怒、惊慌......在他脸上混合成一种异样的神情。
“林璋早就没有人性了,与其坐着等死,不如先下手为强,”他的身子古怪地发着抖,语速越来越快,“你经营顾家这么多年,有的是钱,只要有你支持,我很快就能杀进京城,从此以后再也不用龟缩着过日子了。小五,你跟我走吧,好不好,好不好?
他面孔瘦削,乍一看轮廓还是俊美的,脸颊眼眶却都深深凹陷,已经一点也看不出当年冠绝京城的皇子模样了。
那双手铁钳一般有力,林星辞被他按在墙上,一阵说不出的胆寒。
“你会死,我也会死,我们都要死了!”
......
那个晚上,林星辞失眠了。
只要一闭眼,鲜血、残肢、尖叫和大火,就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将他包围。
乳母身上沾满鲜血,把他抱进衣柜,刚要收拾细软,身子就猛地软下去,一把刀插在背上。
宫女的胳膊拧成一种古怪的角度,在地上蠕动,哭喊着被大火吞没。
爱玩蹴鞠的小太监腿断了,脑袋被人当成球,一脚踢出去,在墙上炸成一泼血迹。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大人行行好,放过我吧!”
“殿下在偏殿,我看见了!”
“抓住他,抓住他!”
小小的林星辞满脸黑灰,两条腿跑得没了意识,他不敢停,只知道跑,不停地跑。
“星辞,别怕。”
母亲华丽的裙袍
', ' ')('满是破洞,左脸一块血污,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塞进林星辞手里,含着泪微笑:“从这里跑出去,别回头,一直跑,娘待会儿就来找你。”
“跑,快跑啊!”
林星辞猛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亵衣已然汗湿,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感到胸口憋闷无比,仿佛一口气堵住了,死活不能流动。
月光清亮,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然一言不发地叫人套上马车,去了别院。
直到从别院卧室的抽屉里拿出金钗,紧紧地握在手心,那口气才慢慢地顺了过来。
当年他才十岁,娘让他跑,他就浑浑噩噩地跑,哪里有人,他就躲起来,直到确认安全,才重新冒出头,接着跑。
混乱中他跑出宫,没被士兵抓住,却被人贩子抓住了,他才知晓,原来不只有宫里人是坏的,外面的人也是坏的,他得很小心,才能活下去。
可因为母亲留给他的金钗,在外漂泊了两年,他还是被送到了二哥面前,是顾将军出面留住了他一条性命,带他来到江南。
“可以,你要带走他,得答应朕两个条件,”林璋一身黄袍,懒洋洋地撑着脑袋,“第一,他终生不得踏出江南半步,否则朕就杀了他。”
别院里,顾将军冷硬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你娘对我有恩,所以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第二......听闻塞北大将军勇武过人,朕倒是很好奇,跟你比起来,谁更强一些?”
病榻前,顾将军面色青白,腹部裹着白色绷带,却根本止不住血,身上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我一生都对不起我的家人,不能再让他们受伤,替我看顾好他们,等远山成年,再将家业交还给他。”
“记住,我是为你死的,”顾将军的气息越来越弱,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睁大双眼,“我为你而死,你得信守承诺,不能离开江南,不能......”
月光如同泉水,漫过地板,从脚踏涌上床榻,慢慢没过身体。
林星辞怕冷似的蜷缩起来,喃喃地喊:“娘......”
他不敢多看这根金钗,每看一次,就会勾起噩梦般的回忆。怕想念娘亲,怕想家,怕直面自己早已无家可回的事实。
可就算再怎么忍耐,有时候,他也会想跟娘亲说说话。
比如现在。
林星辞动了动身子,双手环抱肩膀,从这根簪子上汲取到一丝温暖,终于有力气做出决定了。
他要走。
压在胸口的重量变轻许多,林星辞坐起身,找出一块丝绸,将那根簪子裹着收起来,却没由来地想起那只还在书房的波斯猫。
都要走了,就还个礼吧,也显得体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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