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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舒作诚眯起眼,企图看清屋顶上的人。
见他不回话,白均一又道:“这本书真的不能拿。”
听见翻书的声音,舒作诚料想那人正在翻阅检查此物,他看了良久,却始终一语不发。
白均一唤他一声爹爹,也就是说他清楚自己同韩昭的关系?更清楚舒作诚同韩昭的关系?他知道身为夜合的儿子只是表象,他什么都知道?这与舒作诚死前所筹划的一切背道而驰,他本是试图让这个孩子活得悄无声息,作为贯清弟子继承白药师的大业,与韩氏和东磬毫无牵扯。
看他没有要还书的意思,白均一握了剑,犹豫再三还是没敢上前去抢。他说了些软话,在舒作诚听来与撒娇无异:“我们长途跋涉,出行许久,期间渝非为此差点连命都没了,就昨夜,我们又差点不敌那贼人……我们差点……”
舒作诚嫌他啰嗦,也恐那人一面未见就这么走了,他连忙开口对着天喊了一句:
“你这本书是假的!”
果不其然,他此话一出,不但惊了那个檐上之人,还吓坏了地上这几个。
“你说什么?!”焕东连忙回头看他,“你又如何得知?”
“你不要胡说八道。”白均一在他身旁低声威胁道。
“我今早就发现了,怕你们伤心才没敢说。”舒作诚歪嘴笑了笑,对着韩昭试探性的又道了句:“这原书中的每一字是你师父写的,此间药理是真是假,你看不出来吗?”
他两手抱臂,这书中内容是药理不错,但只是从前那些老旧章篇换了个新皮儿,的确是被掉过包。
片刻,那人终于开口,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是假的。”
白均一连忙不解的回过头,“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舒作诚怎么知道是假的,这原书是他写的他当然清楚。可究竟怎么解释,他却还真没想过,即兴编了个理由道:“舒作诚是我爹,这书我在东磬早就背下了,你要是想要见原文,我默下来给你便是。”
反应过来时才知自己又说了大话,到底能不能默写下来,他也不知道。
“你……”这简直闻所未闻。
“你不是失忆了吗?”映南问。
对啊,他不是,不是失忆了吗。
“呃……其他的都忘了,但是打开书的时候,就……就莫名的想起来了。”
白均一瞧他可疑,倒是心里怀疑了他两点。第一,他不曾失忆,是他装的。第二,他不但没有失忆,还将此书掉包。可能是起初在训真做了手脚,也可能是今早才偷偷换掉。矛盾之处也有,他如若装作失忆,为何性情大变,他若掉了包,目的为何,书此刻又在何处?
“你从前从未提及此事。”
“什么事。”
“你从未和我们说过你背过这本书。你如果知晓书中内容,当场便知道训真这本书籍是否被替换,我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白均一道。
舒作诚一心在韩昭身上,谁料自己这一开口便将注意力全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他此时无论如何搪塞也不能让他们相信,于是道:“我失忆了,怎知道从前那么多的事情?这段记忆突然涌入我的头脑,说明我有在一点点恢复记忆,难道不是好事?说不定我失忆之前撒谎了呢?”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树枝拨动和那人利索落地的声音。
十四年未见,他迫不及待的回了头,他想见他,仔仔细细的看他一眼。
他就立在舒作诚身前七步之处,此地无灯,远处的光亮却也够用,微光打在飘落的银杏叶上,异样地流彩溢目,却偏偏夺不走他身上的半分光芒。深夜无风,落叶顺着他的头顶缓慢飘落,从舒作诚的视线中施施划过,似是有意拉慢了此刻的时间,隐去周围的一切嘈杂,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时光像是静止,天地间就只有你我而已。
那人身材颀长,脊背挺拔,即便粗布黑衣也挡不住一身的精炼清逸,那头长发依旧束成马尾高扎与脑后,鬓角之处有意无意落了些许碎发,那张瘦削的脸上棱角分明,面色冰白。
他的面容同十四年前毫无变化,似是连岁月都不敢触及属于他的那份岑寂。韩昭依旧是当初那副少年儿郎的模样,皮肤干净紧致,一对利落的剑眉,一双自带飒戾之意的眸子,纯粹而清冷的目色,玉器一般被精雕细琢过的下颚,还有那的血色微薄的薄唇。他拥有着不属于他年纪一样的外表,一切皆是舒作诚记忆里的样貌。
陌上君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唯独不一样的,可能他冷峻的眼神里丢了几分傲气,多了些沉稳淡薄。
别来无恙,这句话可能并不适合当下。
舒作诚本以为在见到那人之后他会很开心很久,起码会很欣慰,他以为此次相见会缓解对这人的思念,却不料,这满心的复杂情感,倒是不如不见。
他们的相见,不如他想象的那般轰轰烈烈,自己的反应,也不如他以为的那般强烈。
这可能就是现实吧
', ' ')(',平淡而真,还总是始料不及。
舒作诚在这几日幻想过无数次他的模样,可从未料想过他的外表竟分毫不变。舒作诚本人曾试过百毒,身体不朽不老,模样一直留在二十岁的时候。可韩昭为何也会如此,经历过此事的他断定,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爹爹。”见爹爹露了面,白均一甚是思念的唤了一句。
白均一向他走了过去,他面向有几分同他相像,二人站在一处不似父子,倒像极了兄弟。
几个孩子见韩昭露了脸,也一一客套的行了礼,道了句前辈。
舒作诚停在原地不曾动作,明目张胆且直勾勾的盯着他看,满是深情的神色中多了几分忧思和疑惑。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烈,韩昭意识到并且强烈感知到舒渝非今日的不同,他伸手摸了摸白均一的头,却把注意力停留在了舒作诚的身上。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他从舒渝非的身上看到了些许师父的影子。他微微眯起眼,只觉得今日的他的身上多了些什么,他可以感受到他今日的特别,多了一些他如道不明的吸引力。
“爹爹。”白均一打断他的审视,问道,“这书当真是假的?”
“假的。”他声音平淡,表示确定。
白均一从他手里把书取回来,又问:“流灯殿要它?”
韩昭不语。
“流灯殿要它?”舒作诚表示不可思议,他直白问道,“你为流灯殿做事?”
他此言一出,明显感受到了气氛的尴尬,所有人都看着他,那几个孩子的脸上布满了紧张的神色。仿佛在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你为何偏偏要将其挑明?
为什么?为什么他从前为那人明明铺好了路,料理好也摆脱了一切困扰,为何他还是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流落至此?舒作诚的第一反应是惊慌,随之而来的是对现实的后怕,再之后涌上心间的是心疼。
从他的穿着来看,他过的并不好。
他的容貌不变,也定是与此有关。
“他从恒川城的城楼上摔了下来,醒来之后脑子变得不正常,还说记忆也没了。”白均一解释道。
“不像。”韩昭冷眼打量了他一番之后总结出了这两个字。
“不像?”
“不像是没了记忆。”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舒作诚看,他不知为何今日这个少年可令他这般在意,他道:“我看的出来,他似乎记得我,最起码是认得我。”
他说罢,还对着舒作诚反问了句:“我说的没错吧?你还认识我。”
舒作诚被时隔十四年来韩昭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吓得毛骨悚然,不禁疑惑那人是怎么看出来的,心道,不会这么快就被发现吧。
他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现在的自己藏在舒渝非,一个十六岁的小屁孩的身体里面,韩韫天这小傻子脑袋木讷的很,绝对猜不出来的。
舒作诚装作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他耸耸肩,做轻松的说了句废话:“我自然认识你,你是火盆的爹爹。”
韩昭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他无意同他纠缠,便把目光移开,从怀里掏了一个纸团,将其交到白均一的手里。
“我带了些药给你。”他道。
白均一将这粗糙包装的东西习以为常的收下,他未打开查看便将纸团塞进了袖子里面,“谢谢爹爹。”
韩昭点点头,然后又把自己刚才抢过来的包裹还给白均一,还亲自帮他系在肩上。
舒作诚捕捉到他瞳孔中一瞬即逝的柔情。这小子当爹竟是这个模样,倒是有些靠谱。他方才给孩子的药,难不成就是昨夜他犯病时候救急用的小药丸?这么说,这些年他的身子都是亲自交给韩昭调理?
贯清是医家门派,作为贯清谷谷主唯一的徒弟自是从小学来了贯清医术,还习了不少毒理。韩昭向来聪颖,无论是医术还是剑法,都比寻常弟子胜上一筹,就算是如今的谷主汤尹凡怕也要欠他几分。只是他在医术这方面,向来处事低调,不露锋芒。
白均一的武功是他亲自传的,身子也是他一手调养的,这么说来他二人应当是经常见面,关系甚密。
这一切都不曾顺从舒作诚从前的计划。
“今日你来此地堵我,就是为了这本书?”白均一问。
“没错。”
“现在你只这本书是假的了,你该不会是……”
“我要动身去寻书,寻到真迹。”
真迹可是在贯清,他若要抢这本书,岂不是要一路杀入贯清谷。他若抢了书,那世间岂不一本《药间集》都没了?白均一有些惧怕,他有意阻拦:“尹凡叔叔定不会把它交给你。你若把最后一本都取走了,我们这些日子不都白忙了?你千万不要再同贯清结梁子。”
舒作诚还不曾见白均一这小子说话这么温柔规矩过。
“没有了这本书,我们怎么寻毒理,怎么对付流灯殿?”
韩昭叹了口气,他有些无奈,道:“我为流灯殿效力,怎能在此等着你
', ' ')('们来对付?《药间集》如今留不得,你也不要再继续追踪此事,浪费时间。”
他几人本在小路同大路之间的岔口处,位置不算极其隐蔽,却是个人少的地儿。许是时候晚了,放河灯的人愈发的多了,一路移行到了这边的河岸放灯。
他们聊得认真,只知周围的行人虽来去匆匆,离他几人并不近。熟知是刚才多次提及“流灯殿”这三个字终是被有心之人听去,引来了些许江湖人士的注意。
当舒作诚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有几个人朝着韩昭的方向看了几眼,随即高喊了一句:“是流灯殿的人!是流灯殿的杀手!”
“爹爹快走。”白均一显然不是第一次应对此等状况,一把就要将他推开。
谁知韩昭一只手摸上剑,有意先护他们离开。
有人瞥见韩昭腰间那把长剑的红色剑柄,当下将其认了出来,大声道:“是韩昀!韩氏孽障!”
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这称呼还是没变。
“韩昀”是韩昭的本名。
“韩昭”则是舒作诚给他起的名。韩昭,字韫天,这字也是舒作诚为他起的。
三十年前韩氏被屠门,就留下了韩昭一人。韩氏一派从前作恶不断,在江湖结仇甚多,韩昭是韩氏后人的事情被周知以后,一夜之间便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人人喊打,成了众矢之的。
没想到舒作诚死了这么多年,回来一看,这道坎儿还没过去。世人咬住他身世的把柄,至死不放。
白均一皱起眉来,他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的爹爹。
围观者忽然就多了起来,看白均一亮了剑,也有陆续人拔出武器准备与他干上一仗。
在这种严峻的气氛下,却见舒作诚的瞳孔紧紧的收缩,他想都没想,便朝着韩昭的身前扑了过去!
一个急转身,韩昭双手扶住怀里少年纤细到有些可怕的肘壁,就势将其往自己怀里一揽,原地徒徒一转,只见青丝浣袂,衣带翩飞。
随着动作减缓,舒作诚的头靠向那人的胸口,韩昭连忙扶住他的腰,将其整个人箍在怀中。他垂眸同其对视,目光里没有巴山夜雨和沧海巫山,没有闻语揭帘的不剩风流。
等大家回神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那人背后已然鲜红一片。
他为他挨了一鞭子。
有人在早就藏于暗中,计划偷袭。是舒作诚眼快,早先发现情形不对,才为他挡下此劫。
事情发生的太急,几个少年见他受伤,相继拔剑,对着暗巷中的人影追杀过去。
韩昭扶他站稳,却见怀中人眉头紧皱。
“鞭子上有毒。”舒作诚忍痛道。
韩昭见他背上一道五寸于长的血痕,直接将人拦腰抱起,随后纵身一跃,消失于众人视野。
猛然被那人一抱,舒作诚还不曾反映过来发生什么,只顾着紧紧搂住那人脖颈,下一瞬间发现自己已是和他一同来往于青檐之上。
等一下,这就跑了?
不恋战是个好事儿,虽说从前也是这么教他的。他二人相见还不到几句话的功夫,他还不曾好好纾解一下这思念之情就发生了这事儿……可是他,他跑这么着急这么远做什么?
“唉。”舒作诚叫住他,“你走了,火盆儿怎么办?那几个小道士怎么办?”
“他们会自己处理的。”
“你不能走啊!火盆儿昨夜犯了心病,而且这些孩子们功夫不到家,你不护着,他们怎么与那人争斗?”
可能突然觉得舒渝非这小孩儿今夜废话特别多,韩昭相当不耐烦的瞥了他一眼,低声道:“这是他们理应面对的事情,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
韩昭这么一说,舒作诚才意识到自己的整个后背都开始发麻,紧接着是肩膀和手臂,最后到那双细手都没了知觉。舒作诚本就是紧紧搂着他,如今自己却觉察不出来,在高空之上失了安全感,只觉得随时都可能从他怀中掉落出去。
于是他一味地顾着用力抓牢,甚至把头都贴在那人身上。
韩昭突然低下头,温暖的鼻息打在怀中人的侧脸上,他问:“你是想勒死我吗?”
“我上臂已没了知觉,你还能感觉我在使力?”舒作诚闻言一惊。
“能。”
舒作诚松了一口气,这下便不再担心此伤的毒性。
韩昭带他来到了一间山脚下的破庙,庙宇破败,远离尘世,市井之声不再。夜风劲利,耳畔虫鸣窸窣;走入其中,除却碎瓦残痕,便是半米高的野草随风斜踔。他将舒作诚放在枯草上,寻来几根木柴,简单生了个火堆。
“此处距离那个镇子那么远,火盆儿寻得来吗?”舒作诚上半身没了力气,他侧趴着身子,四肢无力,也就能动动嘴。
“他心里有分寸,用不着你担心。”韩昭心道他何时同白均一关系这般好了?说罢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借着火光从佛坐角落处翻出几个瓶瓶罐罐,又一一仔细地确认着瓶身处的标记。
他
', ' ')('挑出一个之后又走回舒作诚身边。
见他走进了,趁着有光,舒作诚忙盯着他看,似是觉得从他行为穿戴生能寻出些线索来。他不解,世人皆会变,怎么就他还同从前一般,时不时给自己一种还在十四年前的错觉。韩昭的确比从前沉稳许多,举止间不见慌乱,给人一种莫名的可靠。
“我怕他寻不着。”舒作诚道。
“他不需要寻着,你同我在一起,他无需担心。”韩昭说话的时候满心思都在那药瓶上,没空顾忌着去看他一眼。
听他说这话,意思舒作诚也大概了解了,这父子二人有默契,怕是之前约定好过,定制些许出意外分开之后怎么去做事的规矩。
韩昭转过身来,一只手探了探他额头温度,又掐掐舒作诚的胳膊,问道:“疼不疼?”
“没感觉。”舒作诚道,心思却放在那人冰凉的掌心之下。
见这小孩儿这般冷静,韩昭哼的一声笑了出来,调侃道:“你不怕?”
舒作诚上辈子各种毒都试过,此等小把式自然不怕,他摇摇头。
他看韩昭对此地如此熟悉,显然不是第一次在这儿落脚。破庙的大门已经朽没了一个,半夜里凉风嗖嗖的从空窗空门里往其中灌,屋顶又露天,怎是个人住的地儿?舒作诚更加好奇,他越发想知道,那人是否多年来一直都挨着这样的日子。
“这上半身都没知觉了,你不怕就这么废了?”那人正危言耸听,有意吓唬他。
“废不了的,我命大。”舒作诚知道这解药好配,心里自然稳得很,只是伤口太深,按照这副身子来看,怎么也得恢复上一两个月。他唯独担心的,是一直趴着睡觉必会苦了自己的事实。
如果那人的鞭子不是挥向韩昭,舒作诚还能约莫着猜出来这一鞭是谁出的手。他甚至还能借此得知,这毒药是谁配的。
韩昭把他扶起来,伸手就要解他衣带。
“你作何?!”舒作诚一惊,下意识反驳。
“不把衣服脱了,如何上药?”
他无心同其计较,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人的上半身拨了个精光。少年身板瘦弱,骨骼纤细明显,舒作诚身上的擦伤还未医好,便又多了一条皮开肉绽的口子。此种伤口韩昭见的多了,心中未起波澜,不过这擦伤倒是提醒了他这人从从城楼上摔下过的经历。
城楼这么高,他怎能无性命之忧,还唯独摔坏了头,失了忆?
当真如他所说,世间难有命这么大的人。
他为他上了药,只可惜舒作诚身躯僵麻,感受不到那人手法的温柔。
瓷瓶里装的本就不是什么宝贝,无非是女儿红兑了水又掺了几搓盐巴。一般人不知这简陋的药水遇了此毒会起奇效,叫人瞬时就觉得这伤口火辣辣地疼着,上半身的酸麻逐渐褪去。
他不曾喊疼。
舒作诚活动了手指,恢复了触觉。韩昭从而得知这药水起了效,一只手抓上他的手腕,试图检查他的身子是否因坠落而患了内伤。
他垂着头全神贯注地诊病,舒作诚仰着脖子看他。迎上那人微眨的晦涩眼帘,见那人认真的模样,竟一时间心生满足。他的确实过的不好,暖火都映不红他的脸颊,火盆过的也不好,如舒作诚所料的那般多病缠身,但是,但是他们至少都还活着啊。
对于一个死过的人来说,能够活着,不就是最大的幸运吗。
不就代表着,他拥有着未来,拥有了一切;表着万事皆有所更变的机会。
这样看来,他还魂之后所遇到的事情便全部成了好事。他幸运的遇见了自己最心心念念之人,还能轻松地陪伴其左右,这是多么至高无上的馈赠。火盆的病他可以慢慢医,韩昭所遇到的困境,他也可以伴他解。
舒作诚想着想着便笑了,他对着面前人那副愈加严肃的面容痴痴地笑了。
韩昭不曾理会,放下他的手腕,俊眉高挑,神情复杂。
“怎么了?”舒作诚从心境之中走出,才瞧出那人的不对劲儿来。
见那人不语,他更是困惑。
“你说话啊?”
他背上的伤口在这一番好奇心前面以无法牵绊半分疼痛,舒作诚疑惑,他醒来之后就给舒渝非这身子把过脉,他的确弱了些,但也仅是如此而已,不曾有什么疑难杂症。
韩昭的喉结动了动,神色中透露着几分不解,他强行稳住自己的心态,意图快速总结着语言。
舒作诚心生疑惑,便当着那人的面将自己的手指切在脉上。
指腹下脉象圆滑,脉搏来往流利,如滚珠玉盘,搏动有力。
继而,舒作诚的脸色变得比韩昭的还要难看。
这,这怎么回事?!
“我……我……?”他此刻惊愕的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有了身孕。”韩昭道。
韩昭说的没错,方才舒作诚所摸到的正是滑脉,是喜脉。这脉象他前几日摸上去还不曾显相,没有察觉,如今现了相……这么算来,舒渝非已经有了
', ' ')('一个月的身孕。
他才醒了几天,好日还没过成,就喜当爹?
他怎么这么倒霉,什么事儿都教他赶上?
“怎么可能?!他这才十六岁!”舒作诚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我说这才十六岁,怎么就……怎么就,就怀孕了?”
舒作诚的意思是,十六岁的男孩子到是有可能会有孕,但这孩子,这孩子是怎么来的?他才十六岁,就被别的男人吃干抹净?就有人对他下手?!
在世间明明有三成的男子有能力育子,却近乎一例不得多见,只因纲常礼教,因循守旧,只因世人严禁此种情感的存在。动情不易,孕子不易,将孩子生下来的更是少之又少。
舒渝非养在王府和训真,训真可是最戒律森严的道观,怎么还能惹出这么个篓子来?若是王爷知道这事儿,定会勃然大怒,把孩子他爹碎尸万段。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韩昭冷下脸,他的作为像极了一位长辈,“这孩子谁的?哪儿来的?”
“我失忆了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呢!这才十六岁!本身还是个孩子!怎就被人给欺负了?”舒作诚坐直身子,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高喊道。
他刚才觉得什么来着,活着就是什么来着?未来?一切?馈赠?!
通通是放屁!
舒作诚这时候才觉醒,才真正清醒过来,他大概是死得太舒服了,死得太久了,一时忘却了人生漫漫满是艰难险阻的样子,忘记了人倒霉的时候万事不顺却又无能为力的惨状和那进退无门的宿命。
这么想,才得知活着倒不如死了轻巧,活下来才是受罪,是最大的惩罚。
说到轻巧,这舒渝非还真是轻巧!留下来个烂摊子给他收拾,腹中胎儿是哪儿来的他压根不知道,他难不成还要经历怀胎生产之痛把这小东西给生下来?再给他,给他养大?!
韩昭冷静下来在一旁审视着他,内心不解,怎么知道这个消息渝非比自己还生气。
舒作诚气得差点用手抓上头发,他眼睛四处看着,似是在找着什么出路。
“这孩子留不得。”舒作诚道。
话从口出之后,舒作诚又忽而觉得有些心虚。
这不是他的孩子,也不是他的身子,他有什么资格为舒渝非做决定,有什么资格决定它的生死?万一哪一天舒渝非回来,他想要留这个孩子呢?
但留下来也不行,万一舒渝非回不来,他把这孩子留了下来,还要生出来?
也不对。
说到资格的话,舒作诚突然发现自己有资格,都说舒渝非是他儿子,舒作诚这个做爹的是绝不准自己儿子这么小就给自己添上一个拖油瓶。那这么说来,在他肚子里的这团血脉,算是孙子辈儿的,同自己有了血缘关系?
等等,这都什么跟什么嘛!
荒谬!
还不等韩昭开口,他便两只手抓住那人袖子,急切的问道:“怎么办啊?”
韩昭见那人震惊无措,他无心管着闲事儿,也无心将其缠上的手甩开,他看着身前的火堆思考了半天,最终的出的结论是:“既然连它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那便不要留了。如果留下来,也必将成为你的负担。”
“只是你此刻受了外伤,如若现在堕胎,怕是承受不住。等到西池稳定下来,再将其做掉就是。”他冷冷地阐述着,声音坚定又绝情。
舒作诚觉得那人分析的对,可是又太冷酷。
“那照你所言……你觉得火盆也是一个负担吗?”舒作诚突然问。
韩昭闻言突然回眼盯住他,他凝视着舒作诚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自己那清晰的倒影,对着这分毫都不像师父的脸愣了神。
那人问得小心翼翼,却又如此失礼,还不合乎常理。
可他的问题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制着自己必须要回答,这种服从的熟悉感觉,这感觉只在从前在那个人身上出现过。
有问必答,是仅独属于舒洵一人的特权。
“他不是负担,他是恩赐。”韩昭道。
他是上天唯一的恩赐。
也是那个人,予给他的切切实实的恩赐。
火盆儿,虽说名字不好听,但如他的乳名一般,他是韩昭温暖韩昭内心的那团火,是他在这人世所能感触到的唯一一处温暖,是他活下去的慰藉和动力。他曾经抵触过白均一的存在,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能清晰的带自己回到无限的懊悔和绝望之中,他的模样像极了自己心底的那个人,他成了他过错的集合,成了他罪孽的产物。
可时间久了,白均一强迫着韩昭长大,强迫着他看清现实。
一切都不可回转,他必须要承受一切。
好在二人血脉相通,心意相通,当韩昭决定接受他时,便真真正正地接受了他。
舒作诚睁大眼睛盯紧他,韩昭的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这是他喜欢听的话,却又不真切,他未曾料及此话竟能从那人身上听到。他凝望着那人
', ' ')('瞳仁中的火苗,似是从他的言语之中,看穿了他的心。
那人的作答让自己不知如何回应。
好在韩昭主动又将舒作诚带回现实:“这个孩子不能留,我赞同你的想法。此事我不会声张,你大可放心。”
他现在所说的话,倒是和刚才所言天差地别,矛盾的不能再矛盾了。
舒作诚虽说觉得有违道德,但也无奈应了下来,别无他法。他一只手从韩昭身上撤回来,摸上自己扁平的小腹,悄声的同里面的小东西道了个歉,人间险恶,你还是别来游历了。
然后也不知怎的,他抓着韩昭袖子的那只手向下多行了一寸,有意地摸在了韩昭的脉上。
十几年容颜不改,面色如此惨白,其中定有猫腻,他便趁机探个清楚。但这结果教舒作诚膛目结舌,惊诧的半个字都说不利索,他摸在韩昭手腕处的手在颤抖,这脉象,比刚刚摸到喜脉还要可怕。
因为他摸到的是空空一片。
没有脉象。
这个人的心脏,根本没有在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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