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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贯清谷在黎川设立这个医馆,目的就是配置出流灯殿现有剧毒的解药。如今白药师已经绝迹,这个破天下之毒的担子就自然而然担在贯清谷整个门派之上。汤宪作为谷主,要承受各种压力,集结天下解毒高手,攻破此毒。
可今日韩昭倒是不请自来。
作为流灯殿的下属,深知流灯殿背后的各种秘密。汤尹凡是绝不会轻易让他离开,韩昭自幼习医,对此毒定不仅仅是略知一二的关系。他必是要在此人身上找出此毒的破绽。
韩昭不傻,自然明白这个小师叔的所思所想,他赶在汤尹凡示意颜京墨动手之前开口道:“此毒为西域毒法,同九州解毒之理有霄壤之别。你我皆未曾读过外族药理,自然无法理解也无法攻破。”
韩昭所言,句句属实。
关于苗疆西域毒理,九州现存共四十四本译本,三十二本原本,这七十六本书皆藏于贯清谷的书房之中。舒作诚不懂外族文字,生前只读过这翻译过来的四十四本药籍,并有意请人去翻译那剩下的几个原本,可惜未果他便离世,但论他手里所拥有的这些书,也仅仅是外族毒法之中的凤毛麟角而已。
舒作诚问汤尹凡:“你可翻阅过贯清谷所珍藏的四十多本外籍古书?那其中可有线索?”
汤尹凡道:“此种毒法在二十年前便以濒临绝迹。”
他不负责的回答本意是,这十四年他没有读过。
舒作诚闻言恨铁不成钢,一股怒意直冲心头,一时忘却自己如今的身份,习惯性地开口斥责道:“人外有人,应早为之所未雨绸缪,有备而无患!此为害人之法,定是要防范其于未然。你身为一谷之主,十四年间竟没有此等安危意识,贯清又何以有所作为?”
白均一也未料到他竟能口出此等狂言,瞪圆了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他竟敢如此对师叔说话,小声警告道:“你疯了?”
舒作诚知道此番言论不该出自与一个晚辈之口,又解释道:“我是说,如若舒洵还活着,他定是会这般责怪你。”
白均一又警告他:“你敢直呼爹爹名讳,不循规矩了?”
汤尹凡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脸色青白难堪不已,他狡辩道:“你个小孩子如此大言不惭,又如何得知读过着四十多本书就能救苍生?贯清请来天下义士,还解不了这毒不成?”
“救得就不得,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舒作诚低声道,心道从前差点害死他长兄和许深的尸毒便是无解之例。汤尹凡身后的颜京墨连忙以眼色示意他注意分寸,不得再胡说。
他此番言论发自内心,出其不意,却也直直戳中那人痛处。
汤尹凡是老谷主白清则年龄最小的徒弟,老谷主去世时他只有十二岁,并未来的及传授他多少医术。舒作诚以师兄的名义抚养他长大,授其武功教其医术,同师父无异。
然而舒作诚过世时,他仅有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的汤尹凡继承了贯清谷谷主的职位,那时的他年轻稚嫩还未来得及出世,好在谷内所留长老不少,在之后的日子里相继给予扶持。汤尹凡习完了贯清基本的医术和武功,自知功力不深,只顾强撑下贯清的门面,他有自知之明,这些年也未收过一个徒弟。
韩昭不知舒渝非竟知晓这么多事,他始料未及,再加他自幼同汤尹凡一起长大,了解其习性,不自觉出口替那人打了一个圆场:“那本书师父生前未曾交代过,我没见过也不知此书的存在。谷主不曾在意,也是情理之中。”
汤尹凡心中有愧,现在连韩昭都出口替他解围,不知作何感想。
“那是因为他过世太早,没来得及料理所有的身后事。”舒作诚道。
“不得无礼。”韩昭的话语中听不见半分情绪起伏,却也异常严厉。
舒作诚抽搐了一下嘴角,闷闷不乐闭了嘴。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连挨骂的顺序都颠倒过来了。碍于如今的小辈身份,他也不敢作出再过激的反应。
好在汤尹凡没有为难他,听他说那四十四本书有用,便遣他去取。舒作诚巴不得回到谷中,讪讪答应,顾不上好生叙旧,饭也没来得吃及便动身前去。韩昭有意去寻《药间集》同他一齐启程,白均一不放心便也一味跟上。
汤尹凡无故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教训,一脸懊恼地望着那三人的背影,长袖再甩,抱怨道:“还真是长大了,小小年纪便会教训起人来,你瞧他那所言所行,还真是同他父亲一个模子刻出的。东磬剑庄还真会管教,任凭他般长大,那还得了?”
他心心念念的贯清谷正在他面前。
此处承载了舒作诚前世那几十年绝大部分的悲欢离合,皆出于此。现已是秋分时节,傍晚气候微凉好不惬意,谷中如同往常一般雾气缭绕,好似云阶月地。
谷内建筑也同往昔一般,古朴依旧,几十年前一场大火烧去一般重建而成,倒是比十四年前生出不少沧桑之感。故景处处现于身前,所及之处遍地回忆,让他心生空凉。
这书房是他父亲白清则所建,其外观像
', ' ')('极了东磬剑庄的紫竹院,为何如此相像,又为何人所建,他自心中清楚。舒作诚推开门,如同往昔一样在相同位置点上灯,昏暗的烛火下,入眼的是一面清灰帘帐。
他揭了帘帐进去,西侧见是一面香枝木台案。台案对窗而设,上面零散堆了几本的医书,有的书开了一半,有的书倒扣与桌上,书旁还摆了两颗生霉发黑的核桃。台面右手边搁置着一樽般敞的砚石,其中所存的半盏墨汁早已皲干成碎块,剩下的半截墨条也斜侧与一旁,蹭脏了身下毛毡。笔洗上架着一支笔尖坚硬如石的狼毫,他临走前未来得及涮洗干净,此桌案上的所有物品皆沾了厚厚一层灰,似是被时间封印,无人敢打破这不带丝毫生机的沉寂。
舒作诚笑笑,见正中的矮榻已被一张宽布罩上,随着他的离去再不成直面这世间。东侧的珠帘内架着一张盖了宣的古琴,他从前不善音律,入耳的只有两首曲子,却极好面子花重金买下把古杉好琴,现在此琴停与此地见不得光,也着实可惜。琴前所立熏炉也生了铜锈,斑驳地爬满绿斑。
此琴后面又扇金线秀的上品水纹屏风,屏风之后才是存书之处,贯清百年来的所存珍宝古籍皆陈设于此。
舒作诚绕过屏风,却被迎面而来的白均一吓破胆子。
他张大口啊地一下喊叫出声。
白均一明显也被他这反映吓了一跳,他倒吸一口气,险些心疾发作。手中所执的烛台明灭不定,昏暗下的那张脸有些可怖,他嗔怪道:“你叫什么叫啊?谁准你从那扇门进来的?!”
舒作诚所入之门乃是正门,他回头看看,身后一片晦涩冷清,“那扇门?还是不让走正门?走侧门?”
“那是我爹爹的书房,早就被师叔封起来了,弟子查阅书籍皆不得进。”
怪不得所有陈列同时他十几年前临行之时一模一样,那未来得及收得书,未来的及写完的房子,枯死的兰草,干涸却沉了墨渍的笔洗,无一不提醒着他这一切同他生前一样不曾改变,也无一不在告诉他,时光荏苒,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怪不得……”舒作诚喃喃道。
“怪不得什么?”
“没什么。哎火盆儿,你进去过吗?”他挑了挑眉,突然问。
“自然是没进去过。”
“你不好奇吗,这可是你爹爹生前的屋子,你就不想看看吗?”他又莫名其妙的使坏,有意无意地指点他。
“好奇,但是师叔不让进。”白均一如是回道。
“我都进去过了,我可都看了,你不嫉妒吗?你爹的东西可都在里面呢,睹物思人,懂不懂?”舒作诚虽说知道自己足够无聊,却没忍住让自己更加无聊。
见白均一闭口不言,看上去是不为所动,实则是在犹豫。他连忙趁热打铁,教唆道:“你师叔今儿不在谷里,你看了他也不知道啊。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你让开。”他打断道。
“嗯?”
“你让开,我进去,就进去……看看。”
“好嘞,我先出来。”舒作诚侧身从屏风旁的小道让出位置。
不过是十四岁的孩子,还是心性天真,禁受不住他的诱导。舒作诚看他进去,得意笑了笑,取了支蜡点上,自顾自找书去。
那孩子出来时面带稍许失落之感,此时舒作诚已把那四十四本古籍相继堆在了侧门外的地上。
“帮忙搬书。”
“哦。”
见白均一心不在焉,虽说是情理之中,但他还是没忍住问了他一句:“看来是感触万分啊,此行不亏,是不是?”
熟料他道:“我所深知的爹爹的一切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只道他来自传说,留在过去。但今天我却觉得,他曾真实存在过……只是我无幸与他相见而已。”
他说道最后,有些哽咽,只道胸口狠狠痛了两下。
舒作诚知道,那些所有道听途说的描述,定是将自己烘托成了这个孩子心里的大英雄,完美却不切实际。从之前白均一所在乎的那封信来说,他就知道这个传说中的爹爹,早就成了他面对困境时的勇气和希望。
舒作诚笑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舒渝非,”白均一突然叫住他,“你有想象过,如果爹爹现在还活着……是什么样子的景象吗?我不敢想。”
“嗯……”舒作诚转了转眼睛,“我倒是不曾想过,但如果硬要想象一下的话呢……我觉得……东磬和贯清的关系一定要比现在糟糕许多,你爹呢也不知道能不能一味逍遥享乐,贯清谷估计也会和现在一样,不景气。你爹应该会待你极好吧……有他在你的身子应该比现在强壮很多,然后……你也不必被送到训真道观去当小道士。”
舒作诚分析地头头是道,但是他却有一丝丝犹豫。
他又道:“不过如果他当年没死,至少是没死在东海,你另一个爹爹也不至于流落至现在这副田地。”
舒作诚没有继续说下去,如果他当年没有死,韩昭怕是永远都不会
', ' ')('知道白均一的存在。
白均一,也就只有这一个爹爹。
明明当这个孩子出生之时他无比欣喜,可却不知在他长大之时该如何告知他的身世。他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气同时面对白均一和韩昭,若他活着,他定是把这份类似于耻辱一般的记忆压抑在心中,欺瞒他二人一辈子来换得自己的一处体面。
“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人都死了。”他轻笑,搬起高高的一摞书,步行走开。
这几年间少见两位少爷都在谷内的景象,外加谷内几位长老又格外喜欢孩子,连连为他们张罗一桌子的菜肴,还拉着他二人问东问西。等舒作诚彻底摆脱众人,已经到了夜半三更。
舒渝非并不常留贯清谷,谷内未为他设立特定的居所,每次来时都被安排在白均一院内的西厢房。见入夜已深,灯火稀落,舒作诚备好工具,偷偷摸摸从一侧的矮墙翻了出去。
他自从到了黎川,满脑子里全部都是自己的那把爱剑,他六岁得此剑,曾在身侧相伴三十余年。临死之前他曾将他毕生所学的毒理刻于该剑剑面,却不料被韩昭那个木头脑袋给留在了墓穴之中。
虽是已经数落过那人,舒作诚每每想到还是气得鼻孔冒烟。这大半夜的,伸手不见五指,他还要独身一人去那荒郊野外挖坟?
他自是知道自己的墓在何处,贯清谷历代掌门弟子,全都葬于半山的一处残涯之下。那地处偏僻荒芜,地形凶险,无野物出没,断涯上的巨石可遮风避雨,是贯清谷内最佳之处。
贯清谷谷主地位颇高,可独自享有一墓穴,舒作诚推测,葬他之地应该在他父亲白清则和舒扬之墓地的不远处。
他在夜幕里花了两炷香的时间才爬上半山腰,舒作诚一只手拎着土铲,一只手举着火把,火把滴落的焦油烫伤了那只细皮嫩肉的小手,他咬着牙,不知那处情况如何,他若想在天亮之前赶回去,必须不假思索,行动敏捷。
他顺着绳子下到该处,发现自己的墓距前任谷主的坟墓不到百米。
他紧紧抓着手中绳索,脚还未触及山岩,就听见上面有人叫喊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发声之人正是白均一,火盆那小子怕是听见什么动静,一路追他至此。舒作诚虽再次被他吓到,此次却不予回答,只顾自己行动。在紧要关头,他并无心思理睬。
落脚之处正对自己父亲墓室所在的墓道口,他将火炬立于一旁,规规整整地对着那处磕了几个头。
等他起身,白均一已然来到他的身后,正拔剑等他。
“你这半夜鬼鬼祟祟来到此地,作何居心?!”
舒作诚见那剑锋已经贴在了自己脖子上,他心虚得伸出两只手指将其拨开并仔细打探那人的状况,无奈光线太暗他看不清白均一的脸色。不过听他方才所言,是不知道此为何处。
也罢,按照贯清的规矩,每每节前祭拜都是在断崖之上,也无人敢越界至此。
于是他半哄半骗道:“来取东西,你莫要大惊小怪。”
“有什么东西如此见不得人。”
不是取的东西见不得人,而是取东西的地处见不得人。
于是他糊弄道:“我是来取秘籍,你爹舒洵当年留了把剑,就留在这不远的洞窟中,这上面应该记载了他所知的所有解毒和配毒之术,我是来取剑的。”
“你怎么又知道?”白均一不信。
“我也是他儿子我当然知道了,我比你大,懂得当然比你多。”他现在倒是撒谎连眼都不眨一下。
“那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去取?偏偏要等到这个时候?!”
“这地儿这么偏僻,又这么危险,你觉得他们会让我下来吗?再说,这东西金贵着,白天人多眼杂,万一有人居心叵测,觊觎这把剑,我武功不高打不过他,再被抢了可怎么办?”
白均一不说话,舒作诚就全当是自己把他糊弄住了。
他继续说:“那一会儿我进去去取东西,你替我在此地望风?”
“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怎么就知道后面没人跟上呢?”舒作诚装模作样,一本正经,“这洞窟之中极为狭窄,通不过两个人。若是这么容易就能到手,当初就不会把东西藏在这儿。”
白均一把他的话听了进去,点头道:“那……好吧。你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得嘞~”这小傻子果真好骗,舒作诚见他收了剑,才重拾那火把,往远处走去。
能亲自光临自己死后的墓室,世间几人能有此等荣耀?
他走入墓道,映入眼帘的是约有一丈高的石门,上面刻着他的名讳和生平,舒作诚没心境仔细瞧看。拿起土铲在这石门左右的墙面上敲了敲,好在机关不是太难找,他寻到一处,三下五除二就敲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来。把手伸入灵巧一拨,便轻而易举的将其打开。
他以此法陆陆续续地开了五扇门,才到达了前室和几个随葬品室,室内多年不曾通风,舒作诚废了半天
', ' ')('的力气才点燃墓中内的白蜡。他放眼望去,虽不如画本中所讲的那种墓穴般金碧辉煌,却是集齐了他生前所爱,从中有他从前淘的各种古董,有他最喜欢的一对翡翠玉瓶,有琉璃做装饰的弩弓,还有他生前最爱的名家画的折扇。
真是的,他如今见了什么都想往袖子里塞,早知道就把麻袋带过来。汤尹凡真是什么都往里面放,简直是把他的小宝库原样搬了进来,这些宝贝藏在这儿不见天日,那得多可惜。
也是,他这话,是站在一个活人角度说的。
但他里里外外转了三圈,也没从这堆随葬品里找到他最心爱的那把剑。舒作诚又来来回回溜达几圈,把附近几个耳室和侧室走了好几遍,依旧一无所获。
万般无奈之下,他最终来到了安放尸体的主棺室。
能有幸和自己的尸体处于一个时空,又是何等荣耀?舒作诚战战兢兢举灯走进,虽说他知道那棺椁之中躺的就是他本人,却还是毛骨悚然。他四周环顾,棺材周围除却几盏孤灯,全是空荡荡的一片。
如果韩昭所言为真,那么这把剑也只能随着尸首一同葬在玉棺之中。他走进,光芒投射至其中,隐约看到一个人形。这棺材是他自知命劫之后亲自定制,当时看到觉得气势辉宏,现下放在这么一个空荡荡的墓室之中,显得格外凄凉单薄。
前世的一切历历在目,似是间隔许久,又似乎只在昨日。他走上前,带着几分怅惘,触摸着冰冷玉石上铺满的一层灰,猛然间掀下盖在棺面的那层厚厚的棺布。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动棺盖。
棺内尸首破败骇人的模样,瞬时在脑海中闪现了千百遍。他有些胆怯,却想着如若那把剑就安稳的摆放在内,此行算是相当顺利。他不断的说服自己,也不停嘲笑自己。
那是舒作诚本人的尸体,他竟还怕上三分。
他闭上眼,不断回想着他生前的模样,想到英俊容貌永远不再见,倒是有几分可惜。
但当他推开棺盖,再度睁眼之时,他果不其然地收回了刚刚的那句话。
他的身体安然的躺在那里。
棺材里的舒作诚容颜不败,尸身未腐,同多年前,同舒作诚回忆里的自己一模一样。他的发丝被人规整地盘放摆好,身着金领锦缎白袍,腰挂青白玉带,脚踩金丝长靴。棺内的舒作诚像是睡着了,表情淡然,面色红润,毛发光泽滑润,所露肌理细腻无暇,与常人不同之处也唯独是缺少该有的呼吸起伏。
仿佛他下一秒,就能睁开眼睛。
但是他没有,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十四年。
反而是在舒渝非体内的舒作诚睁大双眼又舌桥不下,他被面前景象吓得心跳加速,全身发抖。这等场面,比见到一副白骨要骇人百倍,以至他好不容易才酝酿出的满心苍凉和惆怅倏而消失不再。舒作诚掐了自己一下,确认不是在做梦,他又伸手掐掐棺中的自己一下,已确认自己面前没有出现幻象。
那句身体的冰冷告诉他,他的的确确躺在那里,也的的地确确的死了。
他一一个旁人的视角,亲眼看到了自己完好无损的尸首,他这,这又是何等荣耀。
难不成是他上辈子食得毒太多,百毒不侵导致地尸首不腐?他一个大毒物躺在此处,是不是连鬼神都避让三分,立于门前辟邪,岂不更好?
舒作诚废了半天才平复好心境,也不费吹灰之力地一眼看到那把居亦。
他把剑捞起,剑鞘生出少许锈斑,抓在手中有些刺疼,剑柄的流苏已开始腐败,掉落星星绵絮。他稍微用力才能抽出剑身,虽有顿感,剑身却没有生锈,当时所铸之字,个个都清晰可见。
他忍不住嘴角扬起的笑容,将此剑生硬揣入怀中。在有意将棺盖合上之时,他稍显犹豫。
他望向出口的位置,又低头看了看身前的这具尸身。
他笑着对棺内的舒作诚道:“嗯,越看越好看,不多看一眼还真是可惜了。”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舒作诚跑出墓室,见外面凉意不减,白均一依旧乖巧地等在外面,他一把拉住那孩子的胳膊,把白蜡塞入他手中,对其道:“你进去,顺着这条路一直走,有个惊喜。”
这个惊,是惊讶的惊,还是惊吓的惊,舒作诚更偏向于后者。这算是个恶作剧,虽他已经能料想到白均一拔刀砍他骂他大逆不道的场景,但还是想给他个机会亲自看看。
让他好生看看,他心心念念了多年的爹爹。
那个仅仅存在于别人口中,和故事传说里的舒洵。
那孩子被他骗进去之后,他就抱着剑蹲在外面等着收拾烂摊子,还盘算着一会再进去时,顺便把那发了霉的几个扇面取出来。
夜凉如水,山间小风吹在脸上还有些刺痛,他听着比前一阵子消减了不少的虫鸣,嗅着沁人心脾的初秋气息。他嫌火把烫手,将它随便安插在洞口的一个石缝里。
突然,他听见身后有人落脚的声音。
舒作诚转身一看,就见一比他高大
', ' ')('不少的黑衣之人,正站在距离他七步开外的位置。
是韩昭。
韩昭怎么也跟过来了?
对了,那本《药间集》的真迹按照汤尹凡所言,定是藏在这墓中。既然韩昭知道剑在此处,他当年也就清楚这书也在此处,为何他不知。又为何刚才自己不曾见到?
或许是藏在尸身怀中,或许是在棺内的某个角落里。
“你……怎么来了?”
他二人僵持好一会子,韩昭却并未开口说话。
舒作诚听那人的喘息声愈发觉得不对劲,他从那混乱的声音里听出了愤怒和隐忍,他一把取出火把,火光映着那人的脸。舒作诚看到了韩昭额上滚滚流淌的汗珠,看到了他紧皱的剑眉,看到他瞳孔里的杀意。
那人喘着粗气,非常不适,像是相当难受。
舒作诚这些年的神医不是白当的,当他看到韩昭额前脖颈之处青筋四起,看到他本就无血色的皮肤开始发青,看到他的嘴唇开始破裂发紫的时候,他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
嗜时蛊,除却身心被控之外,还会相伴剧毒,这些毒会按照蛊师的喜好和操控,伴着规律或不定时的毒发。
毒发之人,无法自控,甚至有时会彻底轮为傀儡。
现在,他便遇到了嗜时蛊发作时的韩昭。
韩昭的愤懑却让舒作诚清楚的知道,他虽是毒发,却也着实为自己今晚开墓一事而愤怒。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能这样做吗?”
“你……你不也是来找书的吗……”此话出口,舒作诚才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他这般愤怒,断然是早料到自己会来偷剑,前来抓包的。
“你为何要扰他清静?你为何要做出此等大不敬之事?!”韩昭如今已成了满目腥红的洪水猛兽,他的嘶喊中全是不满和愤火,他的意识在可控和不可控的边缘游离着。
在舒作诚犹豫要往哪个方向逃时,他突然冲上前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舒作诚只觉得自己喉间剧痛无比,全然不能呼吸。韩昭比他健壮高大,即使没有用尽全力,那力道也是他无能反抗的程度,韩昭的手心已全是湿汗。他一只手攀上那人的手,意图安慰道:“有……话好好说……我……可以解释的!”
“你要同我解释什么?你犯下的罪孽是可以随便解释的吗?!”他一把将其拎了起来,舒作诚双脚离地拼命挣扎,此处又是处于悬崖峭壁,稍有不慎就能摔得粉身碎骨。
“我不让你做的事你为何偏要做?!你为什么不听话?!”
“我是为了救人……这把剑,这把剑上有救人用的解毒之法!我说过的!疼,你,你放开我……!”
“这东西在他的玉棺之中!你开棺了?!”
“你冷静!”他只觉得好疼,他看着面前无法自控之人的双眸,试图将其唤醒:“你可以骂我可以罚我,但是这样你只会杀了我!”
这个杀字真正的激起了他杀人的欲望。
“是,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他大声嘶吼,那声音震耳欲聋响彻云霄,让舒作诚心底一凉,如今的他,已是体内毒发导致自我意识全无。
他面前的韩昭同野兽并无差异,满心的仇恨和厮杀。
他若是再不松手,自己真的要活生生被其掐断喉咙。
他得尝试将他唤醒,舒作诚强迫自己迅速思考,他丢下手中火炬,费尽全部力气将怀里的那把剑拿了出来。
“你不信就看看这把剑,你看看它上面是不是刻了你师父留下的所有毒理?!你认识它的,它是师父留给你的!”
不知是自己看轻了韩昭,还是看轻了自己,居亦现身之时,韩昭的确是被它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松开手,让舒作诚得以喘息。
可那是他师父的剑啊,那已故之人的贴身之物,唤起了他积压在心中的所有悔恨和执念,在舒作诚还未来得及后退至可脱身之处,韩昭骤然抽出身后的那把红柄长剑,直直的向他刺了过去。
舒作诚无处躲闪,活生生被他捅穿前胸。
再一次。
借着地面那摇曳不清的火光,舒作诚看到韩昭那被怒气牵制失去理智的瞳孔,看到了他青筋满布的面颅,还有那狰狞骇人的表情,他感到了强烈的恐惧。
他恐惧的不是面前人的凶悍,不是那一剑破胸所爆发的疼痛,而是他所突然面临却无法改变的现状。
他怕韩昭就要以这么一个方式了却此生。
他怕那人要一辈子生活在解不开的心结之中,沦为别人掌中的玩物,不能凭自己的本心去行动,最终成为一把只知杀戮的机器。
剧痛感瞬间埋没他的全身,他似是回到了十几年前在平金的那一天,他似乎看到了那个一心复仇的热血少年。
舒作诚又一次看清了面前之人,他见其高眉一挑,舒作诚低头看着韩昭握紧剑柄的那只手,下意识道了一句:“别,别转。”
那样会很疼。
至少比现在更疼。
', ' ')('韩昭一愣,他的心突然被埋藏在心底的回忆勾了一下,他一不留神松开了手。
舒作诚向后倒去,他感受不到身体触及地面时的磕碰,只知自己在不断的下落,开始坠向无穷无尽的深渊。
白均一在看到墓室尸体之后满是惊愕气氛里,骤而转换到了另一场震惊。他闻声跑出墓道,见到满身是血的舒渝非胸前插了一把长剑,剑面所折射出的光芒刺得他险些睁不开眼,但他一眼便看清,那是爹爹的剑。
是那把被世人指正杀了他另一个爹爹的剑。
如今它却直直的插在舒渝非的身上。
“爹爹……”白均一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瘫软在地“爹爹——!渝非……渝非他……”
韩昭被这声突如其来的爹爹换回了几分意识,他顺着白均一的目光向不远处看去,那遍地的红色让他五雷轰顶,继而瞬间清醒。
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又连忙冲上前将舒作诚扶入怀中,他用力将手按在伤口上,争分夺秒地对白均一喊道:“叫人去!”
那孩子咬着嘴唇,慌慌张张地扶着石墙站起身子,却怎么也挪不动身子。
“快!去找人!”
“去啊!!!”
白均一两眼发直,他吸了一口气,顺着绳子爬了上去。
舒作诚感受到自己体内滚热的东西不断流淌出来,感受到指间逐渐变得冰冷。他呕出一大口又一大口的鲜血,连视线中也是鲜红一片,有冰冷之物强行入侵他的身体,让他很难受,也很痛。
怎么这么快。
这难得的人间之旅,怎么这么快就要结束了。
方才还看到了自己的尸体,如今眼睁睁地又要变成尸体了。
能两次躺进棺材,这等荣耀还真是来之不易,真是偌大的讽刺。
舒作诚笑了笑,他自知时间不多,强撑着抬起头,张口对那人道:“你剧毒发作之时,可有脉象?”
“什么?”
“韫天,你听好我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你在下次毒发之时,留意一下自己的脉,如若有脉迹可循,便参考居亦所记之法,和那四十四本医书,以此配置解药。”韩昭因中了嗜时蛊而暂停心跳,从此也没有脉象来诊治确认他所中之毒,导致外人无从下手,无药可解,这也是嗜时蛊的狡猾之处。
他本想着亲自为他解毒,现在怕是来不及了。
照舒作诚所说,如果在毒发之时暂存些许脉搏,便可从此攻入,探查毒因。
舒作诚又道:“我知道这样很难,所以你一定要听请第二条。若没有脉迹,就带着这剑去找许深,让他带你去苗疆,寻一个号司空静人的汉人。那人见此宝剑,念在旧情,定会助你。”
韩昭在清醒之后已几乎崩溃,此刻的震惊和悔恨不亚于东海栈桥那次。他按着那人伤口的手因情绪的起伏已经开始颤抖,他道:“……别说了,你现在不能说话。”
舒作诚挣扎道:“那人精通苗疆西域毒法,若有剑上贯清破毒之术相助,我想半年内便能配出解药。你一定要去,人生太短暂,你已经浪费了十四年,不能再这么活下去了。待有一日,你恢复自由之身,定要好好再看一次这朝升夕落......”
“你别再说了!”韩昭的手怎能堵住那猩红粘稠的血液,慌乱之中他紧握住舒作诚的一只手,试图向内输送内力。
是他混账,他真的是太混账了。
韩昭咬烂了自己的嘴唇,却没忍住那强烈情感下流露出的一滴热泪。泪滴顺他脸颊滑下,正巧滴落在舒作诚的脸上。
舒作诚他一个死过的人,所遇到最差劲的结局,无非是再死一次。
他笑了,用最后的力气在韩昭怀里寻了个稍微舒服的位置。
他不怕。
同当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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