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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他二人在初冬的寒风之中生生挨过一夜。
第一日,无人来寻。
舒作诚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下的,也不记得他又在何时醒来。由于今日的天空阴沉,没有晨间的短暂日照,他无比颓丧的瘫坐在地,半个头倚在石壁上痴痴地发呆,分不清时间流逝。
白均一口渴,但看那人脸色难看地很,有意自己起身取水。
他刚探起半个头,就被舒作诚一把按下,倒回临时搭建的枕头上。那人的瞳孔里似乎又一次现出几分生机,他柔声道:“你不能起来。”
“我躺了一日一夜了,骨头都麻了。”白均一挣扎道。
“别动。有人来救之前,你都得这么躺着。”舒作诚声音温柔,但言语中的威慑之力不可动摇,他左手按住那孩子的肩,又把人向下压了三分。
“那……有水吗。”
“等着,我给你取。”他从怀中掏出小药瓶,倒出仅有的五粒药丸给他,这药丸最多能护他一日,他不觉心中乞求今日之内营救之人务必要来。舒作诚道:“先把这个吃了,护心的药。”
白均一不记得昨日服药一事,见到此物,他皱皱眉,心生疑惑,却还是接下他递来的东西,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以防万一,我备在身上的。”
备在身上?他又没有心疾,怎会好心至此?白均一略带吃惊地看他一眼,目中神色复杂,他顿了顿,小声问道:“为我备的?”
舒作诚伸手勾了他的鼻子一下,打发到:“你死了对我没什么好处,别乱想。”
那孩子不满的瞥他一眼,嘴巴歪到一旁,虽说面儿上显得不满,心里却不禁温暖起来。不会,舒渝非怎会如此热心,白均一怀疑此药来源,问他:“这药从何而来?”
那人无奈叹了一口气,吃个药不过就是个张嘴的事儿,怎么毛病这么多?他装模作样撒谎道:“你以为我真心愿意整日给你备着这个在身边?要不是师尊之命,我才懒得管你。”
白均一显然就是一个不喜欢听好话的人,听舒作诚这么一说,心道有理。便也接受了这个答案,没再继续问下去,自行服药。
舒作诚痛了一夜,但胎儿依旧没有向下的趋势,一觉醒来竟是连宫缩也弱下几分。宫缩渐止,此情此景,对他而言并非祸事,胎死腹中,有七日可供他诞下胎儿,七日的时间,足够了。
他从白均一的身旁起身,向水洼之处走去。
白均一一把拉住他的裤摆。
舒作诚以为他还有什么事,不慌不忙回头看他。
却见那孩子衣服目瞪神呆的模样盯着自己的裤子看,舒作诚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才知道令他如此吃惊的原因。
那本就被沾满泥土灰尘的脏裤子上多了几大片的血渍,有几处已经风干,颜色黯淡,还有几处的血渍刚刚染上,格外刺眼。
“无碍。”舒作诚怕吓到他,连忙换了个姿势站在他面前,熟料白均一的手并未松开,还是紧紧的扯住他的裤腿。
他不说话,目光呆滞,那抹腥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没事,已经不疼了。”舒作诚安慰道,他见白均一不理他,又道:“你先放开我,我取水。”
“白均一?”他又问。
那人这才松开他。
白均一收回手,目光又移回自己的手上,他面色复杂,双唇紧咬。依旧不曾回答舒作诚。
舒作诚当他小孩子没见过世面,不以为意地继续取水。经过一夜的沉淀,上层水质暂且清澈,舒作诚舀上满满一小罐,又去捡来几颗野枣,借着清水简单清洗一下。
他取来水与他喝。
舒作诚抱腿席地而坐,亲手剥去枣核,借树枝串成一串儿,重新生起火堆,将其放在火上烧着。
“舒渝非。”白均一突然道。
舒作诚回头看他,问:“怎么了?”
“你真的不疼了吗?”
闹了半天,这小祖宗犹豫这么久是在纠结这个问题。舒作诚扑哧一笑,一时间觉得这家伙还是童趣满满,性子更是纠结地很,像极了韩昭,他心头一暖,心生喜爱,道:“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舒作诚有意转移话题,挥舞着一串刚刚烤好的,还热气腾腾的野枣在他面前,他也没想过这会是什么味道,问道:“热乎的,来一串?”
“……它死了吗?”
白均一又问。
舒作诚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你的孩子……它死了吗?”
舒作诚一愣,神色稍有紧张,他看向一旁,平静的回答道:“嗯,它不在了。”
提及那个孩子,他的心又痛了一次。
“哦。”白均一应了一声,不再发问。
他突然又道:“等我们回去,让我爹和师叔好好为你调养一下。”
舒作诚强行笑笑,装作不在意的模样,道:“嗯,你放心,待我出去,一定好好补补身子
', ' ')(',把满城的烧鸭和肉包都吃空。”
他说着烧鸭,却偏偏是将一串寒酸的烤枣塞进白均一的手心里。舒作诚从自己身上取下一件外衫,折了几下之后将白均一身后的枕头垫高一层,又道:“这样垫高点儿,你慢点吃,别噎着。”
白均一没跟他客气,没有道谢。
舒作诚胃里难受的很,什么也吃不下。
他坐回原地发呆,觉得手腕瘙痒,伸手一抓,手下黏黏糊糊一片。低头看去,瞳孔一缩,又立即淡定下来。
他的手腕开裂出多个小口,周围皮肤已开始腐烂,甚至有大量的表皮开始脱落,露出殷红色的血肉,还有一股子脓血从中流出。他感觉不到此处的皮肉之痛,但伤口之处肿胀之感清晰分明,舒作诚伸手一碰,便有糜烂的皮肉站在他的指头上,牵扯出几根腥黄又掺满血丝的黏糊糊的丝线来。
舒作诚怕吓着那孩子,当即背过身去,对墙而坐,眯起眼仔细观察。他心中不起波澜,正在以一个白药师的身份看待此毒,似乎中毒之人不是自己。在他的世界里,面对此毒,只有是否能解,和如何去解这两个概念。
这毒看上去格外眼熟。
苏宸那群人给它起了个什么名字来着?殆心毒。
此为流灯殿新毒,是半毒半蛊中的一种,中毒之人各个手脚溃烂,面容尽毁,深思不清,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爬。深夜间还会如提线木偶一般,沦为人刃,任由施蛊之人操控。
舒作诚想到这儿,露出一股好奇的神色,脸上也一时写满了“这也不怎么样”的鄙夷神采。他这具身体并未察觉有蛊虫入体,并且时隔多日才开始发作,一发作便溃烂至此,可见毒性猛烈。
好在此毒暂时不会传染,所以在他全身腐败,神思失控之前,并不会威胁到白均一的危险。
这是他未曾见过新毒,舒作诚很有兴趣对其展开一番钻研,恰巧此毒又长在他身上,他能从主观的角度体验其威力,何乐而不为。对他而言,试毒如吃饭,一日三餐,这种小喽啰,他即便是有心留意却也难得真正在意。
再者,殆心毒应该是他在缺月楼的那夜染上的,当时夺剑之人射l来一箭,蹭破他颈间一处皮肉。舒作诚记得剑上有毒,但伤口没有溃损,反而如常愈合。想到这儿,他一只手抚上脖颈,指下伤痂已经掉地差不多了,过几日便无迹可寻。
目前而言,除却带着白均一安全离开此处的其他事,对他而言皆是次要。
舒作诚把袖子拉上,面不改色的转回身来。
天公不作美,当日下午便云迷雾锁,大雨滂沱。
山缝之间无所遮挡,反而毫不吝啬地接住了所有的雨水,积水成河,他二人困在其中,几乎无处躲藏。
一时之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山崖绝壁如水帘瀑布,如银河倒泻,浇灌其中。
篝火被淋灭,二人衣衫浸湿却无处取暖,任由凉水泼身,舒作诚带他躲至枣树下,那处只能挡住半个人。舒作诚便揽过白均一半个身子到自己腿上,抬高他的身子,低俯着身子紧紧涌揽住那孩子为他挡住雨水,防止他的伤口浸入水中,二人寻到这个狭小的庇佑之地,苟延残喘。
却不知天色何时才能好转。
祸不单行,白均一受寒严重,高烧不退,昏迷之中心疾又起,但护心之药却尽数服完。
舒作诚这次真的慌了。
他本以为他二人可以尽快出去,即便一时被困其中,撑上两三日也举重若轻。却不料风云有变,一时之间逼临绝境,竟让他无所适从。
他用封住那孩子几个穴道,发动仅有的内力,护住他的心脉。
白均一心疾发作,平躺只会任他心脏负荷增加,但他肋骨断裂又不得移动,舒作诚只得稍许垫高他的后背,稍加缓解。
白均一全身抽搐,面色惨白,唇口大张,呼吸困难浅声低咳着。他身体滚烫,神智不清,一只手被舒作诚牵住渡内力,另一只手紧紧揪住胸口的衣衫,纤细的手指还在不断的抽搐。舒作诚不知道那个孩子会不会下一刻一口气喘不上,便因此毙命。
舒作诚将一切都看到眼里,知他苦痛难忍,在生死边缘徘徊着,却无奈不得为他承担一分。
那孩子突然大口地呕出血来,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大片向外倾流,弄花了他苍白的侧脸,舒作诚怕他因此呛到,急忙挪动他的头部,让他头颅侧歪,再胡乱用袖子擦去从嘴角不断溢出来的血液。
舒作诚再度施针,冒险刺了几处凶险大穴,为的是能刺激他的神经,让他的身体自动愈合。
一番忙碌却几乎无用,没有任何效果。
他心慌意乱,忐忑不安,在此绝境之中,他已使出浑身解数,暂且稳下那孩子的心脏。可他现在过于虚弱,能不能撑得过去,只得靠他自己的命数。
不会的,白均一不会因他折在此地。
舒作诚恨透了无能的自己,如今他竟然卑微到连一场雨,也能威胁到他的性命。他恨透了面前如磐的风雨,这极似刺耳的声音,像极了上
', ' ')('天对他的嘲笑,周转自他耳边,挥之不去。他此生从不求有任何作为,即使倾尽全部,他也要留住自己最在意之人。
他奢求,奢求自己能留下他,能救助他。
但是他偏偏做不到。
他失去了腹中的胎儿,还要任旧事重演吗。
想到这,他腹底疼痛又起,这次坠l痛明显,他能感觉腹中的死l婴l已将开始剥离出他的身体,这种撕l裂l感极其的熟悉,十四年前他曾经历过。那已然生长在他体内的血l肉,徒徒剥l落,生生撕离,这种疼痛,像极了千万把利刃从他体内划过,却去不到尽头,止不住行动。
松开传送内力的手,他内力本早已内力枯竭,只是不愿承认。舒作诚双手捂住腹部,shenyin之声从他齿缝之间流出,他身l下,一淌暖l流顺势而出。舒作诚咬牙去摸,见是血渍,竟松下一口气来。
只要羊l水l未破,他便还能隐忍下去。
白均一蓦然发出一声痛急的叹息,他额间起了青筋,已是难受到了极限。舒作诚慌张间再度俯身将其圈入怀中,他顾不得自己身体中的疾痛,握紧那孩子的两只手,口头上胡乱的安慰着不知是什么的话语,他听不进去,他一心都在自己亲生骨肉的痛苦上。
爹爹知道,爹爹都知道,爹爹知道你难受。
知道你疼,知道你冷。
但是好孩子,你忍下去,忍过去。
活下去。
命运不公,你更是要活下去。
求求你了,白均一,求求你了,活下去……
不要因我牵累而死。
雨很快,很快就停了。
……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再临。雨势渐小,却未天晴。值得庆幸的是,白均一还活着,他二人气息奄奄,经历风雨,得以苟全性命。
舒作诚依旧揽着他,神魂荡飏,他疲惫至极,一动不动。
白均一缓缓睁开眼,他以为自己沉睡了很久,在梦境里经度百般磨难,却发觉自己还在原地,在山岩形成的囚笼中寸步不移。
他感觉自己全身上来轻飘飘地,却乏力地连手都抬不起来,心脏的每一次跳动照旧疼痛不堪,可自己却习惯了。
他口中干涩,咽了一口唾沫。
舒作诚听到声响,久梦乍回,忽而抬起头来,面带喜色地看向白均一:“你醒了?”
他伸手牵住白均一的脉,虽是烧退了,但他的病情依旧不好,半分喜色瞬间黯淡泯灭。舒作诚不愿承认,但今朝今时,那孩子的苏醒像极了回光返照。
白均一气息虚浮,他突然道:“舒渝非,我是不是要死了。”
舒作诚调整呼吸,藏住情愫,他温声道:“怎么会呢,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我们是不是要一起死在这儿。”
还不等他回答,白均一又道:“我不喜欢这儿,我害怕,我想回家。”
“舒渝非,我想我爹爹。”
他仰面看着天,但远处太黑,一处亮光也没有,他什么也看不到,顿时泪水夺眶而出。
舒作诚看不清那孩子的脸色,却也从他的呼吸之中听出了什么,他伸手去摸,果真,冰冷的小脸上溢l出两行热泪。
白均一性格坚韧,不露短处,可每每悲恸伤心之时,每每最困难脆弱之时都会被他撞上。这一次的白均一无所隐瞒,可能清楚自己大限将至,难得洒脱一次,对他道出了心里话。
“乖,别说这些丧气话,你爹爹很快就来接你。等他来时,看到你哭得红肿着眼睛岂不是要嘲笑你。”舒作诚轻柔地整理着那孩子湿漉漉的发丝,他不觉绕了几丝在指上细细婆娑,他又道:“你若是想家了,等我们出去之后就回贯清,一年半载之内都不回训真,好不好?”
“舒渝非,我都快死了,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说一辈子不让我回训真?”白均一突然道。
舒作诚噗嗤一下笑了,见他还有心思在他的话里剥茧抽丝,倒是带来几分他无碍的错觉,他胡乱揉了揉之前刚顺好的头发,道:“好,那就一辈子不回去,你如果愿意,你就永远都不用回去。但是前提你得答应我,要活着出去。”
不过是两丈高的山崖罢了,现也能论及他的生死。白均一心道自己真是可悲,竟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他愤愤不平,语气中夹杂着不满,夹带着几分火药的气息,他说:“你算什么,拿什么担保我一辈子都不用回去?”
见这孩子怪里怪气,又似吃了枪药,舒作诚无奈笑笑,他早已轻车熟路,并不放在心上,他问道:“你不喜欢训真?不喜欢你的师父?不喜欢你娘?不喜欢师兄弟?”
看之前白均一在训真道观的众人面前听话的模样,舒作诚还以为他享受其中。
白均一回道:“不喜欢。”
舒作诚还没来得及问,他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训真吗?”
“为什么?”
“因为你在那里。”
“我讨厌你。”白均道。
', ' ')('白均一言语平淡,却尽是嘲讽,此言一出,一时之间,好像多把刀子悬在了舒作诚额上。若是此刻有光,他估计已经被白均一翻了八百个白眼。他当然知道白均一讨厌舒渝非,也知道他为什么讨厌舒渝非,所以他不会问他为什么。
舒作诚扯扯嘴,满脸苦笑,随后他一本正经地郑重说道:“那……谢谢你救我一命。”
“是我害得你身涉险地,把你连累至此,我很抱歉。”
或许没能预料到舒渝非能口出此言,白均一愣住,不知该如何回应。自己的确是救了他,也的确被他连累的要丧命在此,但他却丝毫没有过要责备那人意愿,甚至可以说……他当下也在意外,自己为何没有埋怨他的想法。
“舒渝非,你是我这辈子,最最讨厌的人。”白均一开口道,“我恨不得杀了你,我恨透了你。”
良久,他听闻头顶传来一声:“嗯。”
他又道:“我早知道你作孽太多,迟早会不得好死。所以我也懒得自己出手,脏了我自己的手。”
那人又是犹豫很久,道:“之前的事,对不起。”
舒作诚知道此言没用,他知道千百句的对不起都不能挽回从前的舒渝非带给白均一的伤害。但这句道歉多少能让舒作诚稍微好受一点,能多给他一些做为舒渝非站在白均一面前的勇气。
他以为凭借那孩子的脾气,他不会回应这个道歉。他会不屑于回复舒渝非的内疚。
熟料白均一道:“我们扯平了。”
舒作诚竖起耳朵,他痴痴地看向面前的黑暗,他不知道白均一为什么会这么说。
白均一解释道:“自从你失忆以来,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不知为何,我就再也没能像从前那般厌恶你。当然你也不讨人喜欢,你仍旧很讨厌,但是不一样了。”
“这……对不起。”这声对不起,舒作诚是笑着说的。
“我不是为了救你才来到这荒山野岭的,我是跟着颜叔叔来寻我爹爹的。我误打误撞的救了你,你在此地也反过来救了我……”白均一冷声道:
“咱俩扯平了。”
他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再度呕出一滩鲜血。舒作诚感受到自己的膝上传来一阵湿热,再度恐慌起来,他心下焦灼,一手拉住那孩子的手腕,一只手擦着他脸上的血:“你别说了,你现在不能多言!”
白均一笑道:“再不说,我怕是没有机会了。”
“别胡说八道!”舒作诚大声吼他,“把这种丧气话给我咽下去!”
他没有把丧气话咽下去,倒是反将喉头下一口呕上的血吞咽回去,白均一感谢这些话他是在无光的深夜中说出的,可以为他掩盖去些许的狼狈,让他不至于那么可悲。
他道:“我没有胡说八道,人大限将至,是会感受出来的。反而是你,之前对我态度百般恶劣,此时为何非要软言骗我。哦,是你在报复我,是不是,自我临死前还要骗我,让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见他言语混乱,舒作诚连忙再次刺激了他的两处穴位,再单手掐住那孩子的人中,道:“白均一,你不能放弃你自己!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想法!”
“呵。”白均一轻笑道,“我爹爹都放弃我了,我凭什么不能。”
“你说什么?”
“我还在胎中,他便告诉汤叔叔,我未必能活过十八岁。他怎么就知道我活不到十八岁的……”白均一又溢出两行泪,他的嗓音渐渐沙哑哽咽起来,他道:“但是爹爹说对了……我真的活不到十八岁了。”
“他真厉害。”白均一又道。
“你爹爹他不是这个意思!他……”舒作诚开口解释,他妄图争辩,却被那孩子打断。
“所以那封信,即便是没了,也无所谓了……我总归……是看不到的。”
信?
白均一还心心念念着那封信。
是舒作诚生前所书。
延熙十四年,在东磬紫竹院,他自知天命,却有要事嘱托,全然书入一封信里。
是那封他重生以来,在认出白均一的身份之时,那孩子声嘶力竭地问自己讨要的那封信。舒作诚答应过他,要帮他寻回来。
什么寻回来,不过是一时的幌子罢了,毕竟那封信不是他弄丢的。自己将此事抛诸脑后不知多久,可那孩子却一直记在心里,成了心头刺,久久不忘。他也忘不了,恐怕这十四年来他屡屡和病魔抗争之时的唯一指望,便是这封舒作诚留给他的信。
他凭借着一颗赌气的心活至今日。
“但是……它真的对我很重要,那封信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白均一抽泣着,他的胸口很痛,让他不得喘息,可他还是坚持着说着:“这毕竟是爹爹所留下的,有关我的唯一遗物了……”
舒作诚闻言潸然泪下,他半张着嘴,忍住内心煎熬,紧紧牵住面前人的手,来自那个孩子的冰冷的小手。他似乎想起了白均一刚刚诞下时候的模样,那么小,那么脆弱,连哭都不会,只能发出一声
', ' ')('呜咽;他再度回想起自己临死前再见他时,襁褓中的他伸手攥住了自己的手指的那一瞬间……
可是现在,他真的要眼睁睁的看他离去吗。
舒作诚试图挽回什么,他企图做些什么让自己不会在未来后悔遗憾。他吸了吸鼻子,颤抖着说:“我呀……过目不忘的。”
白均一思考片刻,知道那人定是在哄他,道:“你别再安慰我了。”
“我《药间集》都背过了,这封信算什么。”
他又道:“你知道,以我的性子,我肯定偷看过那封信,我背给你听。”
“……真的吗?”
良晌,白均一终于发话。
“嗯,爹爹知道你要早产,便想留一封书信与你,等你长大了,懂事了再看。”舒作诚喃喃道,“这封信的信笺上写了四个词:‘吾儿亲启’。”
“这我知道。”
舒作诚拿腔作势地清了两下嗓子,以自己最清淡地口吻道:
“吾儿知悉:吾为此书,尔尚未生,及尔启之,吾已百年。谓吾以何忍舍汝而赴黄泉,无以为策,痛可穷言邪?长恨矣。”
白均一不曾料想他真能背出一两句来,依照着那个人的口吻。他不禁抽动手指,一时之间头脑发胀。仅仅几句,他仿若有幸再见那人,这种感受,无以言表。
他的爹爹存在过。
爹爹与自己的联系,也当真是存在的。
“于尔,吾愧有三,一则汝病骨离支,吾之过。今尔得至二九,吾为甚慰,万望善养,由是则久生而无虞矣。”
舒作诚背完这一句,忙解释道:“你爹爹那时不曾见过你,二九,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只是一个让他安心,宽心,可以预言你此生无恙的数字,仅此而已。他不愿你因此多想。”
白均一咬紧牙关,不知有没有听到。
得不到回应,舒作诚只得又道:
“二则抚汝弱冠,余无以为之,此吾生之憾矣,幸得尹凡悉心护汝,虽人鬼殊途,吾心慰矣,此吾所以率性就死而不顾汝也。尹凡疾恶好善,性急于外,怀瑾握瑜于内,汝之恩公也,吾爱之重之,愿尔效余以待之。”
“三则于私。余之生三十有七年矣,无所得于身,无所得于后,惟贯清……”舒作诚说到一半,犹豫不语,卡在原处。
白均一听得认真,等了许久不见他发声,心生疑惑。转念思极信中内容,于私,于私之事,除了贯清以外要对自己说的……
他似乎明白什么,漫不经心地道:“爹爹是不是还说,让我继承白药师。”
舒作诚沉重地呼吸着,不知所措。
白均一问:“你是不是怕我自责伤心,所以不背了?”
见舒作诚不语,他又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爹爹有意让我继承贯清谷,继承白药师,但是我知道我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不堪……这些我都知道,我自小就自责伤心惯了,不会再难受了,舒渝非,你大胆地背,我想听。”
“……嗯。”舒作诚闻言,思考迂久,他点点头,即便那孩子看不见,他道:
“余之生三十有七年矣,无所得于身,无所得于后,惟贯清,惟白药师矣!他日继吾之志者,唯汝耳,业吾业者,亦唯汝耳。白药师者,备尝艰苦,尔从之,实非吾愿,然医者,为生民立命,责重山岳,不可辟。以是则苦汝矣,余每思及,凄惶久之,不能已。”
“你爹爹从来没有放弃过你。”舒作诚说完,哑着声音又道。“他对你有很大的期望,他不禁希望你能活下去,还要把未来的贯清谷和白药师一责皆嘱托与你。”
白均一笑着点点头,难得没有顶嘴,他道:“嗯,我知道了。”
“汝年幼,无以知江湖之险恶,当修身养德,行浩然君子之事,无愧于天地。毋入江湖,毋居庙堂,东磬亦不可亲。余愿汝,入则习句读,继绝学,出则览山水,看人间。贯清内外百里,可遍游也。心有余,可植桃木于内,无常趋,辄顺木之天,亦硕茂,此吾之私也。”
东磬亦不可亲。
白均一心下笑道,东磬也不远让他亲近,爹爹实在是多虑了。
“汝性坚韧,得儿如此,实乃吾生之幸事,吾至恐至勇。余言至此,汝其勿悲,亦毋自轻。余若泉下有灵,或作明月清风,或为暮昏晨昼,当旁汝也。”
被人挚爱,念与心间,原来是这种感觉。
那人不仅存在过,他还如此在意自己,他将自己视若珍宝,视同拱璧。
白均一默默地流着泪,轻轻问道:“没了吗?”
“还有两句话。”舒作诚拭过自己脸上的泪,他微笑道:
“嗟乎,生前不可追,身后不可晓。言不尽,情亦难终,惟愿来世共浩歌临风。”
白均一心满意足地笑着,慢慢阖上眼。
惟愿来世,共浩歌临风。
PS:
在此感谢齐迹小天使的优秀文笔。文言文是她写的!
全文如下:
吾
', ' ')('儿知悉:吾为此书,尔尚未生,及尔启之,吾已百年。谓吾以何忍舍汝而赴黄泉,无以为策,痛可穷言邪?长恨矣。
于尔,吾愧有三,一则汝病骨离支,吾之过。今尔得至二九,吾为甚慰,万望善养,由是则久生而无虞矣。二则抚汝弱冠,余无以为之,此吾生之憾矣,幸得尹凡悉心护汝,虽人鬼殊途,吾心慰矣,此吾所以率性就死而不顾汝也。尹凡疾恶好善,性急于外,怀瑾握瑜于内,汝之恩公也,吾爱之重之,愿尔效余以待之。三则于私。余之生三十有七年矣,无所得于身,无所得于后,惟贯清,惟白药师矣!他日继吾之志者,唯汝耳,业吾业者,亦唯汝耳。白药师者,备尝艰苦,尔从之,实非吾愿,然医者,为生民立命,责重山岳,不可辟。以是则苦汝矣,余每思及,凄惶久之,不能已。
汝年幼,无以知江湖之险恶,当修身养德,行浩然君子之事,无愧于天地。毋入江湖,毋居庙堂,东磬亦不可亲。余愿汝,入则习句读,继绝学,出则览山水,看人间。贯清内外百里,可遍游也。心有余,可植桃木于内,无常趋,辄顺木之天,亦硕茂,此吾之私也。
汝性坚韧,得儿如此,实乃吾生之幸事,吾至恐至勇。余言至此,汝其勿悲,亦毋自轻。余若泉下有灵,或作明月清风,或为暮昏晨昼,当旁汝也。
嗟乎,生前不可追,身后不可晓。言不尽,情亦难终,惟愿来世共浩歌临风。
此致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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