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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白均一,别睡。”舒作诚伏l身l在他胸前道。
那孩子已不再回应他,舒作诚皱眉,一只手按在他颈间脉上,手下脉搏微弱,几乎感受不到。他惊慌失色,大力掐了白均一的人中,又取来簪子刺激怀中人的指腹。
“听话,睁开眼睛,天很快就亮了。”他贴在他的右耳边,道:“你是最争气的好孩子,舒洵留的遗书是给生人看得,不是让你去九泉之下与他交流感想的!”
“白均一!”
“你若是现在死了,他会生气的!”
“他会失望的!”
再度按回他脖颈处的脉搏,白均一的心跳似乎比之前稍微强烈了一点。舒作诚将头贴在那人身前,那孩子的衣衫已经湿透,身体冰冷,他的心跳触碰了着舒作诚的侧脸,声音大小并不稳定。
他轻声道:“你要自己争气,努力活下来,那人他……他不会保佑你的。”
是啊,舒洵本人正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他乞求他能活着,乞求他能活下来。
乞求,保佑,舒作诚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解l开衣襟,伸手去自己怀中掏出了脖子上挂了很久的“护身符”,那是一枚刀工粗狂,由桃木所制的柳叶形状的吊坠。这是多年以前他曾赠与郡主姜予浅的信物,姜予浅将其留给了自己的儿子舒渝非,继而,这枚吊坠也一直被他带在身上。
但由于他早已将自己赠信物与郡主一事忘下多年,早已把此物的细节抛于脑后多时,一时未能认出,他也未再细究,任他挂在自己身上,不曾多想过一分一毫。
这是辟邪之物。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舒作诚曾将一片浸了自己血液的百年灵叶封与此内。舒作诚为白药师,其鲜血是驱邪圣物,百毒不侵不说,反而大可灭杀百毒;灵叶又有滋补养人的功效,两者结合,既能避毒辟邪,又有解毒回生之效。
但很明显,这个护身符已经失效多年。
不然郡主也不会因为身染奇毒不得救而死,舒渝非的身体当下也不会身染殆心毒。
但这殆心毒毒发时间如此缓慢,此状是否与此物有关,还有待考究。
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多想,这是能救白均一唯一的希望了。
舒作诚摸索着手中的那个小小的物件儿,左拧再右拧了好几圈才将其打开。他看不见,只得凭感觉将里面的东西倒入自己手心,是,的确有一片灵叶,不,是半片。
有人动过这片叶子。
舒作诚拾起那半片灵叶,凑近轻嗅,嗯,叶身仍旧包裹着药血。他深呼吸,同时下定决心,决定赌一把。
舒作诚徒手把半片灵叶掰成两半,一半垫在白均一的舌下,一半则捏碎成粉,洒在那孩子前胸的伤口之上。
整整一夜,他一直听着那孩子的脉搏,丝毫不敢放松警惕,直至雨停,直至日光又起,直至寒风秉退。他生怕一个不留意就会再度与他阴阳相隔,好在白均一的心疾一直未再发作,安静地昏睡在他的怀里。
舒作诚在期间,偷偷的和白均一说了很多的事。
比如说,当他知道原以为养在贯清谷那命不长久的儿子正玉树临风地与自己比肩而立之时他是有多么的开心;当他第一次看到那孩子发病之时他是有多么的心疼;当白均一跟自己吵架斗嘴之时他是多么的快乐;当他知道白均一的左耳有疾之时,他又是怎样的痛心疾首……
那些他藏自心间,从未开口道明的话,此次,他全然倾尽。
“火盆儿啊,你这名字有时真是一言难尽……”舒作诚打趣道,他大概清楚,这名字应是谷里长老特意起的,白均一小时候过于瘦弱,取一个贝戋名与他,起码能起到一个自作安慰的心理作用。
“我平日里不敢这么随便叫你,我跟你不熟,怕你生气……”舒作诚摸摸他的头,又道:“每次这么叫,我都小心翼翼的,我观察着你的反应,看你不曾在意,我才敢放下心来。”
他喃喃说着,不知不觉已至正午,今日阳光甚佳,在山缝里多停留了半柱香的时间。
猛然间,舒作诚听见剑鞘打乱野草的声音。
他喜出望外,当即坐直身子扬起头,寻找声音发出的方向,他等不及旁人找到他,也不知何处来的力气,大声喊着:“有人吗?!有人在这儿吗?!我们有二人被困在这缝隙之下!”
对方停顿一下,突然有人道:“渝非少爷?!渝非少爷,是您吗?!”
是颜京墨!
有人来救他们了!
舒作诚本已绝望,如今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是我!我和白均一都在这儿!”舒作诚扬声道,他声音沙哑撕l裂,却隐藏不住他的满心欢喜,“你听的到吗?我们在山缝细谷之间!你向下看!”
果真,他抬头看向一线天,有一人影闪过。
颜京墨一眼看到他二人,激动不已,连忙回头对远处道:“韩大侠!他们在这儿!”
那人一
', ' ')('跃而下,踏水走向他。
随后韩昭闻声赶到,纵身跳下,快步而来。
见舒渝非和白均一二人躲至角落的枯树之下,二人急忙赶之他身前,半跪在地。颜京墨问道:“你们可好?”
舒作诚衣冠不整,长发散乱,他全身湿透,白色里衣沾满碎泥,衣衫上的血渍印出刀伤。他脸色憔悴,嘴唇干裂,却依旧扬着微笑,勾起唇角,道:“你们来了,我们……还好。”
韩昭和颜京墨当下也不算周正,他二人在山里寻人寻了一日一夜,也被大雨浇透,身上还印着水渍,裙摆和靴上泥泞不堪。韩昭手里攥着居亦,腰间和手臂有几处绷带缠绕,隐有血色透出,明显看出简单对伤口做过处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躺在舒作诚膝上的白均一身上。
舒作诚如实道:“快带他回去,火盆他胸前有伤,滚落山崖之时摔断肋骨,昨夜淋雨发了高烧,心疾发作……他撑不了多久了。”
颜京墨闻言不语,自动退至一旁。
韩昭脸色铁青,他紧咬嘴唇,目光从未离开过白均一,他三指摸在那孩子冰凉纤细的手腕上,随即眉头攥紧,脸色更加难看。他掀开盖在那孩子身上的衣物,伸手摸向白均一的肋下,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胸前的绷带,喉结不禁上下动了动,随后轻声道了句:“还好?”
是问句。
是在嘲讽舒作诚的回答。
他当即就把那孩子从他怀里抱走,舒作诚怕他动作粗莽,急着提醒道:“你轻点儿,他必须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不能……”
韩昭顿然抬眼看他。
他目光凛冽,冰冷阴沉,凌厉如冰刀一般直直的刺来。他的眸中充斥着严厉的责备和不满,压制着怒火和杀意,他看待舒作诚,好比看待一个千古罪人。
舒作诚一时只觉得心跳都慢了半拍。
这目光很眼熟。
十几年前那人拔剑伤他之时,也不过如此。
他怕韩昭一时愤起,再度出手伤人,下意识攥紧衣袖,向后挪动。
韩昭冷言责怪道:“你为何要将他牵扯进来?这件事自始至终都与他无关。你说过的,此事旁人不知。”
舒作诚无言相辩,也无心相辩,同时他心中悔意挤压很久,他更是无法原谅自己。他低头不语,心生酸涩。
“韩大侠。”颜京墨见形势不对,忙着打圆场,道:“都这个时候了,人活着最重要,就别再计较这些事情了。趁着天色不算太晚,我们快动身吧。”
韩昭把目光从舒作诚身上移开,抱着白均一起身离去。
见那人飞出崖底,颜京墨也关怀道:“渝非少爷,您知道的,他这人向来如此。”
舒作诚点点头。
他扶舒作诚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舒作诚一只手拉住那人,一只手捂紧小腹,怎么也站不直,他轻声道:“劳烦颜大侠。”
颜京墨抱他下山,将人安顿在山下贯清接应的马车上。正欲取来车中棉被披在那人身上,低头却见自己双手之上鲜血淋漓,他惊了一跳,问道:“渝非少爷,您这是……”
舒作诚神经一直紧绷,此番一旦松懈,便昏昏沉沉,他一只手捂住小腹,早已不将此事放在眼里,道:“如你所见……舒某脏了颜大侠的手,实在是惭愧。”
“少爷不必自责。”颜京墨从身上擦去血渍,连忙取来被褥盖在他身上,他道:“您先休息,千万别着凉,咱快马加鞭赶回去再好好安顿。”
韩昭同颜京墨一起抬着白均一上了马车。颜京墨和一名弟子驾车,舒作诚蜷缩在马车一侧,韩昭与白均一则在在另一侧。他取了身上的药丸给那孩子服下,之后端坐在原地,一路上一语不发。
舒作诚无力在意此事,窝在被子里取暖,歪着脑袋昏昏欲睡。
如颜京墨之前所料,此事一出,平金断然是回不去的。这三日间,贯清谷出城被拒,明着与缺月楼起了争执,是训真道观亲自出面才得以勉强调和。宁王知道舒渝非失踪之时,心中在意自己的血脉,破例放行,任贯清一派出城救人。
马车向南行了约有两个时辰,才终于停在在山脚下的一处小镇上。
为了防止有心之人追踪,汤尹凡安排弟子们在村镇各处留意检查。由于不敢惹人注目,租住了一处四合院将就落脚。
马车刚刚停稳,韩昭就抱那孩子冲出门帘。汤尹凡和数人当即围上,跟在他身后问东问西,好不热闹。
颜京墨抱舒作诚下车,元荔只身一人立马迎来,见少爷这副尊容,立马哭得不成样子。舒作诚强行要自己走,颜京墨拗不过,他同元荔一边一个架住那人,向院中慢步行动。
“少爷啊,您这是怎么了,两日不见怎就变成这样了?”元荔醒着鼻涕,用袖子擦着舒作诚脸上的潮气,心疼不止,哭道:“您这是受了多少苦啊,怎么伤成这样?”
舒作诚脚下虚软,道:“元荔,你先去烧盆开水来。”
“烧水?”元荔以为他要洗个热水澡,“咱些吃点儿东西
', ' ')('再洗啊少爷,我都备好了,莲子羹和……”
“少废话,烧水,生l孩子。”
“生……”元荔茫然,抬头看着舒作诚和一旁的颜京墨不知所措。
颜京墨道:“听少爷的,你先去烧水,这儿有我。”
元荔脸色大变,不敢违命,急急慌慌地跑向柴房。
行至东厢房前,舒作诚停住步子,换身看向那处。见房屋里里外外围满了人,他企图松开颜京墨的搀扶,只身向前脉动步子。
“渝非少爷,谷内医师众多,谷主和韩大侠也在,断不会让少谷主有事的。”颜京墨见他行不稳,忙扶好他,又劝道:“少爷不必太自责,少谷主是跟着我才出的城,此事都因我而起。”
“不关颜大侠的事。”
白均一心脉太弱,舒作诚放心不下,他在马车里歇息过后,神志恢复,思维清晰,认为趁着水开之前自己有必要亲自上前救治。想到那孩子此前的病情,他脚步阑珊,心急如焚,还未走至人群,就被从房里刚刚迈出的汤尹凡大声呵住:
“舒渝非!你还有脸回来?!”
那人本就因自己无礼闯入贯清居所夺剑一事而怀恨在心,见到他无故出手韩昭一事导致白均一因此受尽牵连,此刻更是怒火中烧。他的疾言厉色吓坏了围在一旁的贯清弟子,众人心照不宣,山鸣谷应退至一旁。
仅留舒作诚一人留在风口浪尖。
舒作诚心道一声麻烦,招惹谁不好,他偏偏得罪的是汤尹凡。他此时不愿多做解释,满心牵挂在儿子身上,他无所畏惧地前行几步,急切问道:“白均一如何了?”
“呵。少在这儿惺惺作态,你胆敢再在我面前造次!”汤尹凡撇他一眼,随后命令道:“颜京墨!把这小子给我送回平金去,我不想看见他!”
颜京墨一字未出,就见那人火急火燎回至房内,长袖一甩,大门紧闭,“砰”的一声,拦众人与门外。
舒作诚愣在原地,按在腹上的手又紧了些。
颜京墨见况不对,缓声安慰道:“少爷,咱谷主这脾气您也是知道的,千万别放在心上。他也就是说说而已,不会真拿您怎么样的。”
舒作诚行尸走肉一般点头回应。
他深知韩昭和汤尹凡见此时心如刀绞,正在气头上,罪魁祸首又是他本人,即便自己孤注一掷地去见他,他们也断不会容忍他再去接近那孩子。他不再挣扎,乖巧地被颜京墨扶去西厢房。
舒作诚见有现成的纸笔置于案上,便道:“我现在开个催产药的方子,劳烦颜大侠为我奔走,取药一趟。”
他意识到自己腹中宫l缩已止,不得自行生产,须得药力相助才得以安产。
颜京墨闻言一愣,倒也不曾多说一句,点头同意。
舒作诚对他点头示意,他伸手取一张信纸,拾笔沾来笔洗中的脏墨,奋笔疾书了几味药名和斤两,双手呈给那人。
“有劳了。”
“少爷客气。”
颜京墨扶舒作诚行至床边坐好。
他行动向来敏捷利索,很快便从行李中翻找出一身干净衣物,又无微不至地将被褥铺好,这才离开。
他小心将房门掩上,欲快步出门抓药,未行几步,就再度撞见从东厢房出来的汤尹凡。
那人见他行动匆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赶着去投胎啊?”
颜京墨停住步子,随后轻叹一口气,他神情严肃,目光瞥了一眼西厢房,示意道:“渝非少爷下身出血,胎儿不保,要小产。”
汤尹凡面色一僵,略带懊恼地拍拍自己脑门,道:“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他现在月份不小了,伤还未好,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没待身边人回答,他又问:“那你这是做什么去?”
颜京墨将手中药方从怀里取出,如是道:“少爷开了一份催l产l药的药方与我,命我前去取药。”
“他开药,得了吧。”那人一脸轻蔑的从他手中捡来折好的信纸,将那药方铺平来看:“这小毛孩子还能给自己开催l产l药,他怎么不上天啊他。”
汤尹凡不以为意地将目光移至那张信纸上,眼帘刚刚扫过几个字,脸上的笑容便瞬间僵硬起来。
他目光呆滞,瞪大那一双琉璃美目,痴痴地看着药方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味药。他屏住呼吸,朱唇轻启,舌桥不下,一时之间心头悸动,不知所措。
他吞下一口唾沫,喉结一动,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慌张地看向立于他对面的颜京墨,他神色复杂,其间显出三分惊讶,三分喜悦,和四分的不可置信。
他的呼吸颤抖,散在空气中的白气也断断续续,眼圈即刻红了。
那药方简短干练,不过七位药材,却面面俱到,绝不拖泥带水。
纸上书法行云流水,入木三分,笔势刚健强劲,矫若惊龙。
他一只手抚上纸上笔迹,还潮湿着。他双手郑重且小心地将那层薄薄的信纸贴放在胸前,一双玉手极度珍惜地反
', ' ')('复轻抚着,细细护着。这字他认得,一目了然,过目不忘。
汤尹凡自幼生长在贯清谷,读书写字,全是舒作诚亲自教的。那人琴棋书画四样里有三样不佳,唯独在书法上还能勉勉强强混迹过关。
那人的字早已绝迹多年,汤尹凡极度思念之时,便会取出他生前信件和墨宝,一遍一遍地临着,当下再见舒作诚的笔墨,他如获至宝,不知今夕何年。
颜京墨见他如此,一头雾水。
就见汤尹凡慎重地问:“这药方哪来的?”
“渝非少爷亲笔所书。”颜京墨答。
那人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智,又道:“你看着他写的?”
颜京墨郑重点头:“是。”
舒作诚正侧卧在床打盹儿,就听见房门“刷”的一下被人拉开,冷风铺面,害他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翻身去看,只见来者红衣似火,手里拎着自己刚刚写好的那张药方,带着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板脸走至他床前。
那人模样狰狞怪异,眸中含泪,双目腥红,楚楚可怜之余还带着几分不可亵渎的威严。
舒作诚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事从而得罪了这位姑奶奶,他莫名心虚,小声问道:“你你你……你这是……”
“你写的方子?”那人问。
“……对啊。”他答。
话一出口,他当即就慌了。
方才过于着急,他笔下锋芒未藏,所书之物不曾过脑,竟将笔迹尽数暴露出去。他脸色大变,他做贼心虚,心跳加快,不敢看向那人却偏偏正直面看着那人。
他头脑发热,双眸睁大,呆愣在原地,竟连脖子都转不动。
“舒作诚啊舒作诚,你可真厉害啊,竟欺我至此?”
汤尹凡愤眼看他,顿时泪如雨下。
汤尹凡并非修道之人,怎就如此肯定他的身份不对。况且他这种经历并不常见,再者说,即便是笔迹像极了舒作诚,那也可能是后天学的,再不行,也能狡辩说是这方子是多年前舒作诚留给他的。
总之,如今他不幸招惹汤尹凡,便绝对不可能独善其身。
好在他脸皮厚,虽说紧张得从床榻之上爬起了半个身子,但仍然强行狡辩道:“你这话我听不懂。”
汤尹凡微昂着头,企图忍回已经淌出的眼泪,让自己不必看上去这般被动,他长长喘息一口,满脸讥讽地对他道:“好啊……你还不认是吧。我就知道你会不认,你这人向来就这样,你非要徒劳无功地狡辩一番,即便你知道这样会把别人的心都伤透一遍!”
舒作诚卡出半个字:“我……”
“多年的情分,你说忘便忘了。”
汤尹凡又道:“你就这般狠心?”
他哪里是这种人,舒作诚对自己说,千万千万要稳住,汤尹凡这小狐狸正装作怨妇的模样出言激他呢。若他因此狡辩,那人便得了理由倒打一耙,事情走向便不可能再朝向自己。到时候,麻烦事儿潮涌般扑向他,他可招架不住。
对,就是这样。
舒作诚冷静下来,按兵不动,就坐在床上看他哭。
任他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见那人不语,红衣人也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又道:“你有什么可狡辩的,你说,我都听着。”
“我为什么要狡辩,我有什么可解释的,我究竟要招认什么?我本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一堆问句迎上,舒作诚多少还是心虚,将头瞥向一边,故作无法理解的模样。
熟知这举动倒是深深地刺激到了那人,汤尹凡一把捞起他的衣领,将人从床上提拽起来。他弯下身子凑近,二人面部的距离不过一拳,他的眼神未被泪水掩盖,里面透露出的委屈和怨愤反而因此让他增添了更多的悲剧色彩。
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咬牙切齿道:“舒洵,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不想把这封信甩在你脸上看,让你说句软话安慰我一下就这么难吗?我自小写字,一笔一划都是你握着我的手亲自教的,你行医开药的风格,这么多年可曾变过?”
他睫毛湿垂,夹杂了几分的凄凉和软弱,他又道,“我比熟悉自己还要熟悉你……”
舒作诚心头一颤。
他略带紧张,急急吸入一口凉气,一股情愫卡在心间。
“你就这么不屑让我知道你的身份吗?如果我既往不咎呢?”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乞求,“师兄,你知道吗……我汤宪从未在谁的面前这般卑微过……你在介怀什么……”
闻言,舒作诚的视野逐渐模糊,他咬着牙,心中摇摆不定。
这时,有一小弟子不知端着何物垂首而入,毕恭毕敬地走至他们面前。
那人的出现打断他们对话的节奏。汤尹凡仍旧一手牵着舒作诚的衣领,他侧身给那人一个眼色,低语道:“放这儿就行,你下去吧,把门关上。”
“是。”那人知会一声,将托盘上的砂锅和瓷碗呈在圆桌上,随后默默退下。
舒作诚见
', ' ')('那砂锅的盖子一直盖着,心生好奇,歪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几日未曾进食,虽说胃难受地很,可唯独他心痒痒。舒作诚战战兢兢地看了汤尹凡一眼,试探着问道:“这……这什么呀?”
汤尹凡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他,他眼角还是红的,但眸中雾气已不再,他松开手,漫不经心地道:
“欠你的那碗笋汤,冬笋,刚挖的,还热着。”
笋汤。
闻得此说,舒作诚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他鼻尖一酸,终究是忍不下去了。
他清楚记得,十四年前,在东磬仙岛分别之时,汤尹凡不曾出手阻拦他赴死一事。他只是装作大人那不痛不痒的模样,红着鼻子哽咽对自己道:“今年的新笋所制的笋汤给你备好了,记得回来喝,别让他冷了。”
那是前世汤尹凡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话一出,自此以后,贯清谷上上下下被那人一肩抗下。
“十四年了,这汤不知道凉了多少次,我又倒了多少回。”汤尹凡淡淡笑着,难得一副娴静模样:“趁热喝。”
舒作诚抑制住感怀之情,问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备着?”
“每每出了新笋,便会寻来煨上。”那人走至桌前,借来棉帕揭开锅盖,瞬时香气扑鼻,热气满溢,他一边将汤汁呈入瓷碗,一边道:“也不全是为了你,只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让我心里好受些。”
他面带微笑,双手端着瓷碗回至舒作诚身前,将乳白色的笋汤奉上。
“师兄,欢迎回来。”
舒作诚苦笑,接过他递来的瓷碗,略带颤抖地舀上一勺,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滴入汤中,他轻轻吹着,却是顾不得烫,迫不及待得尝了一口。
味道没变,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那笋汤甘香浓醇,鲜而不腻,笋片薄脆清爽,让他回忆起当年贯清谷的点点滴滴。
可他没喝上几口,就哆嗦着连勺带碗放回那人手里。
舒作诚单手捂嘴,侧过脸大声的咳嗽着。
汤尹凡以为他是呛到了,连忙把瓷碗搁置一旁,掀起长袖,胳膊绕到那人后背,轻轻地拍着。
谁知未起到效果,舒作诚咳得更加厉害,面红耳赤,连眼泪都尽数咳了出来。汤尹凡眉头高挑,小脸煞白,大声道:“师兄?”
他乍然发现,舒作诚的指缝之中渗出几滴浓血。
“师兄,你别吓我……”他见状心中一梗,不知所可,当即跪在床边,手下依旧不停地拍着那人的背,他没有做好再度失去他的心理准备,声音中夹杂着几分哭腔,“你这是怎么了……”
舒作诚咳了半天才将就缓下,他接过汤尹凡递来的手绢儿,上面散发着混着淡淡檀香的夹竹桃香气。舒作诚窘迫地擦着唇边和手上的鲜血,大口地喘着气,事出意外,刚才那一下子来得太急,舒作诚头脑发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
汤尹凡伸手搭在他脉上,他手指温软,让人平白无故心生酥痒。可当下舒作诚没有心情体验,反而是汤尹凡拉扯其手腕之时,那人衣袖滑下,露出了那处腐烂的伤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汤尹凡恐慌又起,他问道:“殆心毒,师兄你这是……”
舒作诚现在没心思同他解释:“缺月楼染上的,说来话长……以后再说。”
提及夜闯缺月楼一事,他神色大变,问道:“那晚你也在?”
“嗯。”
那人一声嗤笑,显然是这句话让他极为不爽,他道:“果然,你怎么可能会放下他。”
舒作诚不敢回答。
汤尹凡又问:“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不知。”
那人明显一顿,眼中显现出一丝狠意,他道:“哼,他最好永远都不知道。”
舒作诚本就旧伤未愈,在荒山争斗之时又身受重伤,伤口未曾包扎便淋了冷雨,严重感染发炎。再者,他身上所受的内伤也未得调制,还输了一番内力与白均一,亏损甚多。
他内伤染至心肺,之前全凭信念强撑,现在稍加缓歇,身体断然是撑不住的。
汤尹凡扶他去床上躺好,又多开了几份药方,唤弟子去煎熬。那人前世受尽磨难,今生再遇,他有了一具少年的身体,却仍是逃不掉折磨。汤尹凡心中苦涩,牵着那人的手坐在床边,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
“舒渝非死了?”
“死了。”
“从城楼上摔死的?”
“嗯。”
“你能在这个世上留多久?”
“苏宸和许深的意思是,只要不再死一次,便可以一直待着。”
“他们也知道……”汤尹凡把指摘咽下,又问:“这个孩子是舒渝非的?”
“嗯。”
“那孩子的父亲是谁,你知道吗?”
汤尹凡想到之前对舒作诚的种种为难,心中懊悔不已,他深知那人精力有限,此时他不敢把所有的问题追问下去,满心落寞全然写在脸上。想到他腹中
', ' ')('胎儿一死,一会儿还要经历一番折磨,他于心不忍,却又不得不做。
舒作诚现下不敢将宁王便是孩子生父的事实告诉他。凭借汤尹凡的脾气,断然会直面顶撞,与那人争个是非,即便贯清谷和舒作诚的面子再大,折辱宁王名誉之事,都不可贸然发生。
他骗他,道:“不知。”
汤尹凡冷哼一声,不语。
元荔摇摇晃晃端着一个铜盆进来,盆里热水洒了一路。铜盆烫手,他拿了两个帕子挡着还是被烫的吱哇乱叫。
他将那铜盆砸在桌上。
舒作诚哭笑不得,汤尹凡则是直接开口指责:“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王爷是怎么把你寻来的?王府里无人教你吗?!”
这第一盆热水,是用来给擦拭舒作诚的下l身的。
他在山里陆陆续续出了很多血,从不曾好好清洁过,湿l痒难耐。舒作诚刚躺下没多久,便从床上再度爬起,却被汤尹凡一把按回被子里。
“躺着。”
舒作诚道:“我擦l洗l身子。”
“我知道。”那人道,十四年前,白均一便是由他亲手接l生,此次刚刚相认舒作诚便临小l产,汤尹凡义不容辞。
可舒作诚可不愿意啊,十四年那么久,二人怎么也是生分了不少,刚刚重逢话还没说上几句,就让别人给脱l衣l擦l身,他这张老脸可挂不住。舒作诚皱眉,义愤填膺地道:“这事儿当然我自己来。”
平日里这伺候沐浴一事都是由元荔负责,如今这孩子正傻乎乎地站在一旁,大眼睛圆鼓鼓地左看看又看看。他刚刚被训,就看着汤谷主怒意未消,绷着脸又虚着眼盯着他少爷,一只手按着那人,一只手抓紧被子,已准备好一把揭下。
而他少爷那边,虽说人是乖乖的倒在床上,却两只手紧紧拉住被褥,他严防死守,死活不给对方半分的机会争夺。
汤尹凡嫌他碍眼,便道:“看什么看,你继续去烧水。烧完了就送过来,一趟趟的往这儿送,我说不准停便不准停!”
元荔一惊,他才多大,哪里见过别人生I孩I子I,哪里知道需要这么多开水?这工作量吓得他冷汗直流。元荔道:“可是,可是缸里的水只够送三趟……”
“那就去挑。”汤尹凡冷语道。
“可是……”
“你去不去!”他转头瞪他。
元荔吓得不敢回嘴,也不敢违抗,灰溜溜得下跑了。
舒作诚钻了空子,两手狠狠一提,锦被完完全全从那人手里滑走。他一只脚蹬在汤尹凡腿上,企图把那人赶得再远点儿。舒作诚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蒙住半张脸,只留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他的声音因有被子盖着而发闷,他道:“你也不用这么面面俱到吧,我老脸不要吗?”
汤尹凡也丝毫不客气,他将被子放下,拍拍手,道:“长本事了?觉得自己这次的伤比上次轻是不是?你能自己生?”
这,这若是细想,着实有点难。
“你觉得我不好的话,那我换颜京墨来。如果颜京墨也不满意,贯清还有很多弟子可以候选。如果……这些人你都不满意的话,我把韩昭叫来也行啊。”汤尹凡故意说得轻而易举。
床上的人闻声色变,虽说杠不过但他足以扭得过,大不了就自己生。
“我自己可……”
“师兄,生死之事,不要拿来开玩笑。我受不起。”汤尹凡的语气遽然低沉,他正色庄容,不苟言笑,语气悲伤,一字一句地说着。“这一世我不会再放手,绝不会任你去寻死。”
他依稀还能回想起,当年听闻舒作诚战死在栈桥之时的那种恐惧。即使在之前他清楚知道那人可能回不来,但终究心存侥幸,他以为那人一生正义向善便可以足够幸运,但他还是太天真了。这种伤痛,他无比惧怕,不敢再经历,单是想想,都能栗栗危惧。
他悔恨,十几年间不断地回想着,如若当年他没有任他去迎战,如果强行把舒作诚带回贯清,即便一辈子都受那人谴责,即便舒作诚恨他一辈子,他会不会比现在更好受一些。
舒作诚看他这般义正言辞,心头一荡,脱口道:“尹凡,你长大了,变得成熟了,可以独当一方天地,师兄实在欣慰。”
汤尹凡摇头道:“我独自跌撞行走些年,无人教我,我远不如你所言,你不要自以为是。”
舒作诚笑道:“还有火盆,谢谢你,将他教导得极好。”
“算是报答师兄的养育之恩,师兄不必跟我见外。再者,他是你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我自会倾力相护。”他垂首,“可你现在回来了,你便要好好弥补他,不能随便再离开。”
“师兄,你可以不为了我留下来,但为了那孩子想想,他心心念念了你这么多年……你舍得走吗?舒作诚,为了他留下来,行不行?”
舒作诚再度不言。
不待那人拒绝,他便拉扯来一个矮凳,将铜盆端去上面,他又道:“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反正上辈子该看的都看过了,还是那句老话,在这里我
', ' ')('是医者,不是你的什么小师弟。”
“这种小事我随手便做了,真的不用劳烦你。”舒作诚连忙坐起身子。
“不是,你害羞什么?这是舒渝非的身子,又不是你的身子!舒渝非本人都没发表意见,你到在这儿扭捏起来了。你躺下,我给你擦干净。”
想来也是,不无道理。舒作诚懒得再费口舌,只得放弃挣扎,躺回床上,双腿撑起,并且乖乖打开。
汤尹凡在舒作诚身下垫了一个棉褥,褪下那人血l裤,见tui跟l深l处,大tui两侧,布满道道血痕不说,还有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他见之皱眉,却大气儿不喘,他挽起长袖,手里拿着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舒作诚那处还隐约冒l着l鲜l血,汤尹凡刚刚擦过,便又有血块l再度l流l出。
他身体的各个角落还有零星残迹,舒作诚本人绝对不方便看到。
他擦去凝l固l血渍之后,发觉那人腿部l外l侧l还有层层刮擦所制的伤l痕,石子和荆条软刺陷入rou中,汤尹凡取来镊子,轻轻将异物取出。他用棉花沾着药粉,一处一处轻轻点上,不敢懈怠。
舒作诚的手臂被捅了一个对穿,表面上血液凝固,但内里脓血满布。汤尹凡见此惨状,又念那人伤及至此却根本不放在心上,实为心痛。他用两根银针封住那人痛觉,将小匕首在火上烤过,剔除死肉,又把血痂挑开撕去,费尽周折才把黄浓清除干净。他将干燥药粉和捣碎的草药填入纱布,把伤口用力锁住。
舒作诚累极,昏睡过去。
汤尹凡想着堕胎药还需得一个时辰才能煎好,不如在此时养精蓄锐。汤尹凡趁机把被子向上多折了几下,露出那人两条白l腿l,他将舒作诚的上衣掀起,露出那l膨l隆l的l腹l部l。
由于平l躺,那腹l部l比直立时显得稍许扁平些许,伸手按在上面,触l感l比他处僵l硬l不少。他的l肚l皮l上印出斑斑l青l紫l,也多了好些划l痕l,是打斗之时所伤。他留意到,在舒作诚细l腰l的反侧,还有很多处指甲的掐l过的痕迹,许是那人疼地紧时,手撑腰时无意间所留。
他心疼,但却无可奈何。
舒作诚给自己开的方子向来烈地很,对待自己他从不心软。但这在此时却不是件坏事,这药强厉,趁他体力耗尽之前,腹中死胎能快些下来,干脆利落,速战速决。
颜京墨将药煮好送来。
见汤尹凡对这孩子这般上心,他自是疑惑,但未多问。
汤尹凡却主动告知他这不是舒渝非,而是一位故人,并嘱咐其不得外言。
颜京墨应下。
舒作诚被那人唤起,趁热将药汤服下。
他喝完药便问:“火盆呢?”
“少谷主还算稳定,不曾发作。那边药也刚刚熬好,现在应该在喂药。”他这么说,舒作诚才算放心。
汤尹凡知道舒作诚脸皮薄,欲遣他下去,可他自发道:“我可以留下照顾渝非少爷,我生过孩子,我是在场唯一有经验的人。”他出言磊落,并不顾忌其他。
舒作诚一愣,以为是自己久睡而梦未醒,细细回味那人刚才所言,他说是他“生过”,而不是他“为人接生过”。他的脸色略带奇怪的看向床边红衣之人,此行被颜京墨收入眼底。
颜京墨道:“我有一子,年十一,比少谷主小上一点。”
那人竟已把一切都交代出来,舒作诚再拒绝实属失礼,再者,这是舒渝非的身体,即便会丢人,也是丢舒渝非的人,他也便默默许了。抬眼见汤尹凡正用眼神请示,他大大方方点过头。
他放多少计量的药,需得耗上多久,舒作诚心中自有定数。
第一次的反应发生在一炷香以后。
他半睡半醒间,感受到腹l底l酸l胀l,这种疼痛可以忍受,同以往闹肚子并无不同。舒作诚知道等产l程l正式开始还需花费很久,他怕那二人察觉,便背过身去躺着。可舒作诚还是乏得厉害,头有些晕,他便合了眼,但怎么躺都觉得不得劲,心底生起一股子燥l气l来。
他将被褥向下拉扯,仅仅盖在腹部以下。
不一会儿,他喘l息l声也渐渐变大,更加燥热难耐。舒作诚忍住翻来覆去的冲动,却觉得头下的枕头也烫得他难受。
汤尹凡趁等待的时机去看望一趟白均一,却见东厢房的大门已经被从内锁住,周围围着的弟子解释说韩大侠不想看到闲杂人等,药来之后便闭门不见,只身一人在照顾那孩子。
若是平日,他早就同那人争吵起来,或许还会出上两招让贯清弟子过过眼瘾,但想心中念着舒作诚,便把此等不满生硬忍下。
元荔又打了几趟水来,颜京墨正忙着招待。
汤尹凡行至床前,见舒作诚面色过度红润,伸手去触碰,却发现那人身上竟烫得吓人。
他发烧了。
况且他体内本就有很多炎症,他现在全身上下无一处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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