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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饭后,汤尹凡有意避开韩昭,牵舒作诚去一旁,问道:“你去青州作何?”
舒作诚的嘴角高高扬起,说道:“去醉音坊!”
汤尹凡当然知道那人口里的醉音坊是个什么地处,眉头紧皱,极度嫌弃地用拳头顶了舒作诚的前胸一下,没好气儿地说道:“得了吧你,千里迢迢地去青州逛妓院?我看你真是本性难移。舒渝非才十六岁,一个小孩子去什么醉音坊啊?再者说,他可是东磬的少庄主,这事儿要是被世人知道,你还当真会吃不了兜着走。”
“你不要把我想得这么肤浅好不好。”舒作诚语重心长地解释道,“如你所言,妓院到处都有,我何苦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生前在醉音坊留了眼线,还存了信物,此行前去必是有要事处理。”
“那你且说说看,你有什么要紧事?”
见汤尹凡如此咄咄逼人,舒作诚只得坦白道:“你可听说过傅平生傅大侠?”
汤尹凡脸色一变,低声道:“那人已亡故多年,你为何会突然提及他?”
“方才提及东磬,让我想到青州,与此,我豁然开朗。此事,得从神医郑翦身上说起。当年郑翦在南疆同外族之人一起炼制了一种毒药,其毒引来自乌蛇蛇毒。乌蛇生长自天山,实为罕见,却也曾现身于南境内龙沼泽。你知道的,我身上的殆心毒,便是取自乌蛇尸毒。”舒作诚顿了顿,又道:“郑翦当年被傅平生所杀,身上的毒药也留给了那人,傅平生行事磊落不屑用毒,便将此毒给了我。只不过他当年不方便见到我,就暂存于醉音坊。”
“你的意思是……”汤尹凡犹豫道:“你要去取这乌蛇毒,然后……以毒攻毒?”
舒作诚摇摇手,解释道:“并不完全如此。十四年前,流灯殿用的尸毒攻击东磬,而解药出自人身上。如今流灯殿用乌蛇的尸毒,同理,解药自应该来自乌蛇。只不过,我们目前寻不到乌蛇,只能用现有的蛇毒……”
“用毒药作解,其中必有风险……”
“尹凡,”舒作诚顿时笑了,打趣道:“我跟毒药打了一辈子交道,在这解毒一事上……你莫不会在质疑我吧。”
汤尹凡瞪了舒作诚一眼,道:“那我也放不下心,任你胡来。”
“当年傅平生说要把此毒留于我,我还说不要。谁能料到这玩意儿能在十几年后救我于水火之中呢?”
他说话之时,恰巧遇到收拾行囊的颜京墨路过,那人听到“傅平生”三个字后反应极大,手中之物瞬间掉落在地。
汤尹凡见状并未如往时一般出言指责,而是略显担忧地看向那人。
颜京墨自知失态,连声道歉。
“既然你都听到了……你就同我二人一并赶往青州吧。”汤尹凡弯下腰帮那人拾起行囊。
颜京墨神情激动,迅速点过头,他眼眶泛红,他问舒作诚道:“敢问……傅大侠,除了毒药以外,他是否还曾留下其他什么东西?他可曾留下什么话语?”
颜京墨一向稳重识大体,舒作诚第一次见他如此以往常态的反应,心底多少猜到这人和傅平生是并非寻常的关系。傅平生曾为独侠,他年纪轻轻突然离世之时,连舒作诚本身也颇为震惊。
舒作诚不知如何安慰,只得解释道:“颜大侠的确有遗物留在青州,但我未能有幸亲眼瞧见,此次去查看,但愿能有收获。”
颜京墨脸色苍白,道:“好,多谢谷主,我护送你们去青州。”
舒作诚和汤尹凡等人突然决定前往青州,贯清谷众人必然在此分路而行。韩昭有意跟随舒作诚一同前去,汤尹凡不许,二人又如往常一般争闹了一番。
见爹爹和师叔也要去青州,白均一自然不甘心只身回谷。舒作诚思考再三,开口说道:“不如……让你爹送你去训真?这段日子不见,想必你娘和你师父也担心坏了。”
“凭什么你开口闭口就帮我计划,你怎么不也跟我一起回训真啊?!”白均一咬牙切齿道。
舒作诚一下子就乐了,特意气他道:“那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我说去青州,你师叔就愿意随我去青州,可偏偏不准你去。”
韩昭也开口对白均一道:“你听师叔的话,同师兄弟一起去贯清吧。”
白均一按耐住怒火,狠狠剜了一眼在一旁沾沾自喜的舒作诚,又一脸委屈地看向韩昭,轻声道:“爹爹……过些日子就是我生辰了,我本以为,今年这个时候……你能在我身边,陪着我过生辰……”
“唉唉唉!”见韩昭已有犹豫,汤尹凡急忙开口道:“韩昭,你这个时候不能惯他!”
他又道:“白均一,如若你要你爹爹陪你过生辰,那你就想办法让他带你回去过!去训真也好回贯清也罢,随你便!”
听闻“生辰”二字,舒作诚面色一僵,心中万千滋味。他想着自己十几年不在,都不曾给这孩子庆生过一次……
汤尹凡见他这般,才意识到自己只顾了韩昭那个爹,却忘了这边儿还有一个爹,他自是知道舒作诚心里会怎么想,他连
', ' ')('忙又对舒作诚道:“喂,来日方长呢,正事儿要紧,你也不准惯着他!”
熟料,舒作诚缓缓开口道:“春日风光无限好,青州城也不是什么虎狼之地,便将此一行当做郊游踏青,一路上赏花观山,调养生息……也不是不行……”
汤尹凡气不过,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二月十九,青州城内。
今日正值白均一十五岁生辰。
他几人刚刚寻到客栈落脚,舒作诚找到机会便拉着颜京墨从后门悄悄溜出。汤尹凡知道他的心思,借着买酒的理由,也甩下那父子二人,只身去追。
他此行打扮得低调,褪下常年一贯的红衣,换上一身典雅的灰蓝色锦袍。缺了那抹艳丽色彩,他那身妖媚的气质被隐去,时有时无的女相也消失不再,那张生得极其精致的小脸愈显清冷孤傲,打眼儿看去,像极了高门贵府养尊处优的精明少爷,更似妙龄女子日夜所盼的翩翩公子。
汤尹凡疾步走在他身后,弯下身子在那人耳畔轻声问道:“你着急什么,为何非要现在去那醉音坊?咱又不差这一天,先给那孩子过完生辰,明日动身也行啊。”
舒作诚摇摇头,道:“除却这乌蛇蛇毒,趁着今日,我还要从醉音坊取出个物件儿来,给火盆做贺礼。”
醉音坊还是建在原地,但规模却要比从前还要辉煌几分。朱阁青楼,歌台舞榭,美轮美奂,八面玲珑。来往宾客络绎不绝,花天锦地,盛况浩大。舒作诚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下巴也掉出半截儿,他的目光四处流连,多年不在,他还真是丢了眼界。
“哎,银子带够了吗?”他用手肘撞了汤尹凡一下。
汤尹凡美貌出众,又是仪表堂堂,将在场多半的目光都引了过来。他轻声道:“怎么,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来取东西的吗?这就憋不住了?”
“看这装潢,不带点儿银子,我心里没底儿。”舒作诚解释道。
见一女子衣着华丽,看上去像极了前台掌事之人,他上前行上一礼,询问道:“请问姐姐,此地鸨娘,可是于盈盈?”
那女子含蓄地笑了,许是看不惯一个年轻人问得如此直白,回复道:“哟,这位小爷模样年轻,可消息倒是很不灵通。我们于夫人在十年前就已经退身作为东家,这醉音坊只是她一众商铺中的一间。”
舒作诚茅塞顿开,又问:“那,请问我从何处才能见到于夫人?”
“您这话说的,您有时间见我们夫人,可不曾想我们夫人是什么人,她可不一定腾得出空来招待您啊。”
舒作诚知晓她是会错了意,又解释道:“我不是来喝酒的,我是有要紧事,特意来寻于夫人。望姐姐赏脸,暂且告知小生。”
见那女子阴阳怪气,汤尹凡很是不爽。
“您与我们夫人可有过交集?”她挥挥扇子,身披的紫色罗缎轻盈飘逸,将丰yu的身段映衬得若隐若现,“我们夫人可识得你?你们二人可有约?”
“问你你就说,没工夫同你废话!”汤尹凡教训道。
“哟,这位公子脾气不小啊。”那女子也上下打量他一番,看样子也没在怕的。“可惜了,这是在醉音坊的地盘儿,容不得公子胡来。”
舒作诚把汤尹凡拉于身后,赔笑道:“他失礼,我在此替他道歉。您若不放心我们去见于夫人,不知可否帮我们捎个信儿?”他说罢,向汤尹凡伸手,“尹凡,银子。”
“不给她!”汤尹凡气不过,白眼儿翻上天。
颜京墨忙抓了一把碎银放在舒作诚手上。
舒作诚把银子塞在那女子手心,轻声道:“在下东磬剑庄少庄主舒渝非,家父舒作诚生前曾有几件物品留存在于夫人手里,今日晚辈来此,是为取走此物。”
他见那女子闻言后脸色变了,舒作诚趁热打铁又行上一礼,恭敬道:“劳烦姐姐了。”
那女子刚开口要回他什么,就听她身后有另一女子的声音开口问道:
“你说你是舒作诚之子,你要如何证明?”
舒作诚寻着那妙丽嗓音看去,见于盈盈本人正从她身后半敞的红木门中缓缓走出。她双瞳剪水,顾盼生辉,绛唇映日,温婉嫣然。她梳着参鸾髻,头顶斜插着一支卿云拥福簪,身着一袭芙蓉色的缎织百花飞蝶锦衣,脚踩一双孔雀羽编制的凤闻绣鞋。
多年过去,她仍旧风华不减,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舒作诚盯着于盈盈看了许久,废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她善睐的名眸中清醒过来,他稍加思索之后,轻轻道出半句诗来:
“有道是,归鸿薄燕未平生。”
于盈盈闻言,神色一凛。
汤尹凡自是不知舒作诚所念的半句诗词出自何处,他见于盈盈的反应,也多半猜到舒作诚已然成功地自证了身份。他一副得意的嘴脸看向之前那个没有礼数的女子,内心是大为所快。
见于盈盈愣于原地不知所措,舒作诚装模作样对他行上一礼,道:“小辈前来,是来取先父生前遗物,还望于夫人不要为难。”
', ' ')('于盈盈如梦初醒,缓声道:“我怎会为难你……你是二爷的儿子,我怎能为难你……”
她将身后的红木大门打开,示意道:“你跟我来吧。”
舒作诚得到指示快步上前。
见他身旁的两名男子也紧跟其后,于盈盈有所犹豫,开口问道:“这二位是……”
“这位是贯清谷现任谷主,汤尹凡。”舒作诚又将手伸向颜京墨,介绍道:“这位是……是傅平生傅大侠生前的故交,颜京墨。”
于盈盈屈膝道:“盈盈有礼,见过二位郎君。”
他三人随之进了那扇高门,穿过层层走廊,七折八转,这才来到室外一个隐蔽花园之中。在花园的尽头,有一个两层高的矮楼,而他们要寻的东西,多年来一直安存于此。
于盈盈小心翼翼地从方角柜中捧出一个做工精致的紫檀匣子,她轻轻地将那物托付到舒作诚手上,似是有些恋恋不舍。
她轻声嘱托道:“这便是二爷存放在小女子这里的物件儿。这些年来,我一直把它们当做是舒二爷留给我念想儿。本以为不会有人来取,盈盈已做好带它入棺入土的准备。今儿能遇见小公子,也是有缘。盈盈一直把这匣子当做宝贝一般守着,还望小公子能小心妥善处理。”
“盈盈放心,我绝不会辜负盈盈的一番心意。”舒作诚连声道谢后又道:“二爷本人若是知道能被人这般牵挂着,在九泉之下也会无比欣慰。”
舒作诚打开木匣,果不其然,他所寻的乌蛇蛇毒正在其中。
除却这小小的药瓶,匣子里还有一把生了锈的铜匕首,一枚石印,一把折扇,一根木簪,和一块玉佩。
舒作诚将药瓶掂量在手中,好在它没有挥发太多,这毒还存有大半瓶,够他救命用的了。他很是欢喜,小心地把它揣入怀中。
随后他取出那根木簪,木簪曾被精心上过蜡,故半点儿都不曾腐朽。他看向于盈盈,道:“二爷给你雕的簪子,你不要了?”
于盈盈面带惊讶,问道:“你怎知……”
“我知道,这是他赠与你的信物,所以我不要,把它还给你。”舒作诚有一阵子对雕刻极其上瘾,闲来无事便借此消磨时间,久而久之,雕功见长,那些成品虽不入流,却也像回事,糊弄糊弄旁人还是足够的。
就连舒渝非脖子上的坠子,也是他当年亲自雕给匪央郡主的信物。
于盈盈喜欢木兰花,他便亲自刻了木兰在这簪子上。
于盈盈目中含泪,双手接过那根玉簪,泣声道:“……我舍不得戴,不如好好存着。”
舒作诚怔了一下,眨眨眼睛,道:“那你便放好了。”
颜京墨则是自木匣打开后,盯着里面的匕首和玉佩发呆,那人双目腥红,极为克制地颤抖喘息着。汤尹凡看出他不同以往的反应,却迟疑许久,也不敢开口询问。
舒作诚示意他,不必忍着端着,大可亲自取来。
颜京墨如获至宝,紧张地将那两个物品从中捧出,贴于胸前护着。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玉珠一般潸潸落下。他哭得无声,却极为痛苦,极其悲伤。
见状于此,在场之人也不好过问。舒作诚只得装作看不见地模样,认真检查着过自己从前用过的扇子,毕竟十几年过去,即便是仔细存放着,这等、纸质之物也难免会变得老旧,但开合依旧顺畅,不耽误使用。
剩下的石印,是他从前落在这儿的闲章,也是他计划送给白均一的生辰礼物。
他毫不见外,向于盈盈讨要了个荷包来装它,临走时见着紫檀匣子也不错,索性一并带着。
一路上,颜京墨都失魂落魄,他个子极高,跌跌撞撞又摇摇晃晃得行走在街道上,如同一幅行尸空壳,根基不稳,随时都会倒下。行至一家铺面前,他是真的再也行不动一步,便擅自扶着门前的柱子,瘫坐在地。
“你在这儿看好他,我去给他寻碗凉茶来。”汤尹凡对舒作诚道。
“那你快去快回。”虽说他不方便询问,但看那人这副模样,舒作诚难免好奇。
颜京墨从怀中掏出那两个物什儿,轮番的看着,他紧咬下唇,面容复杂,又哭又笑。
从几个月的接触之中,舒作诚发现颜京墨一直都是贯清谷最为理智的存在,他虽是个管家,却是个聪明人,他舒作诚的印象里,他一向都豁达从容,坚实可靠。如今,傅平生的遗物能教他悲恸至此,舒作诚从此便猜得出那人在他心中的地位的重要性。他的安慰无用,他却有意出言开解。
“舒某从前……有幸见过傅大侠几面。”舒作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拘小节的坐在那人身旁:“他是江湖上鲜有的端人正士,是位顶天立地的英雄,舒某很是佩服。只可惜他英年早逝,受奸人所害,亡于江湖纷乱之中。”
延熙十二年,傅平生身负重伤,死于长安。
凶手至今不明。
舒作诚知道此事之时也颇为震惊。在此之前,他二人还曾相逢于青州,傅平生亲自拜托舒作诚帮其鉴别飞鱼秘
', ' ')('目的真假。即便无人知晓他因何丧命,但多数人都能猜到,这件事和他曾背离的师门祁山派脱不了干系。
后来舒作诚得知,傅平生此前曾将飞鱼秘目和几件信物寄存在醉音坊,并有意将其交还给贯清谷。不知是否此举是傅平生的失策,他未能在临死之前得到神药相救。
再后来,舒作诚拿此药救了韩昭,保下他一条性命。
“多谢舒谷主对他的关照……在下在这里替他谢过谷主……这是他的匕首,是他母亲留给她的,他一直贴身带在身上,寸步不离的。这玉佩,则是我留给他的护身符……”颜京墨哽咽道,“想必当年,当他把这些信物交托给醉音坊时,便已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舒作诚静静地转头看向他,道:“他当时定是下定了决心,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是一件,即便知道结局,即便身死他乡,也一定要去做的事情。他做此决定时,虽是一意孤行,但也注定无怨无悔……”
就和,就和舒作诚当年一样。
“所以,他随了自己的本意,好生的潇洒痛快,对傅大侠来说,这一切都值得,他承受得起。他没有遗憾,也不希望别人为他抱憾一生。”舒作诚安慰道,“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我能想到凶手是谁,可我却没有能力为他报仇。”颜京墨失落地说,“他若不是为了我,也不会惹来这一身的麻烦……他是因有愧于我,才有意叛离师门,从而惹怒了祁山派。”
“此言何意?”舒作诚不解。
“你别再自讨无趣了,那是他自己的原则,他必须那样做。”汤尹凡端了茶水来,将它递给颜京墨。汤尹凡站在一旁,帮他二人挡住太阳,他道:“师兄,颜京墨和颜佳音这对兄弟,是右卫上将军颜洛维的后代。”
舒作诚恍然大悟。
当年飞鱼秘目被盗,颜洛维一家受尽牵连,唯有两名幼子存活。郑翦假意救人,借祁山派只手得来此药,而去盗药的,便是傅平生本人。
从汤尹凡的话中得知,傅平生导致颜家家破人亡,害颜京墨死里逃生流落街头,被人贩子拐走又辗转卖于烟花之地,受人欺凌,那一年,颜京墨只有九岁。
颜京墨出自大户人家,生得极好,便被一富甲一方的员外老爷看上,赎回去做了男宠。
三年后,他同傅平生二人在长安的街头有了一面之缘。傅平生心存有愧意难平,思量过后终是下定决心,手刃郑翦,决绝祁山派。他有意弥补,他费尽心思寻到颜京墨,授他武功,待到一切安顿好了,便带他逃离囚困他的深宅大院。
但是在约定好离开的那一天,傅平生没有出现。
颜京墨等了他很久,他一直等着他,日日夜夜地盼傅平生能突然出现带他离开,可最终等到的,却是那人身亡消息。
而同时,他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颜京墨怀了员外老爷的孩子。
员外知道他心不在此,便许诺若他能留下一名男婴与他,就给他自由。颜京墨没得选,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这是他唯一的选择,是他唯一的出路。他做梦都想要离开那里。
他要离开,去为傅平生报仇。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未能做到。
“造化弄人……”
听到这里,舒作诚也只能感慨这么一句。飞鱼秘目牵扯了这么多条性命,却最后被舒作诚轻而易举地得到,这白捡的便宜叫他心中着实不安。若没有飞鱼秘目的存在,颜京墨会养尊处优地做他的小少爷,凭借颜家的实力,他将来入士大可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火盆,区区小礼为你庆贺生朝,不成敬意!”舒作诚说着,就把从醉音坊顺出来的紫檀匣子塞入那孩子怀里。
白均一今年年十五,正直朝气蓬勃大好年华,愈加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眉宇间骤然多了几分大人模样。舒作诚作为生父,见他如今出落地光明磊落,平安康健,自然心生喜乐,满眼地爱意。
白均一则被舒渝非这副做派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今儿是他的生辰,那家伙开心什么,还笑得这般渗人。他认定舒渝非是不怀好意,心生嫌隙,却也假装大大方方的模样接下那人的礼物。
见紫檀匣子这般沉重,他本不抱有希望的心思里倒也多出了几分期待,白均一挤出一个笑脸:“谢咯。”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咱俩可是好朋友。”勉为其难谢他一句,舒作诚还来劲儿了。
白均一白了他一眼道:“哼,谁跟你是好朋友。”
“上次你明明说了同意不计前嫌跟我做好朋友的!怎么,你还想耍赖不成。我可是缠人地很,既然缠上你了,那你甩也甩不掉了。”舒作诚一脸坏笑地逗他玩儿。
白均一还没说什么反驳他,舒作诚连忙又插口道:“你今儿可是十五了,说话可不能再不算数咯!”
“打开看看。”韩昭眼里带着笑意,他这么一说话,更是堵住了那孩子想回嘴的心思。
白均一无奈,只好老老实实打开盖子。
他本是能
', ' ')('挤出这么一点半点的感激之意,可看到匣中之物时脸色当即阴郁下来。他皱皱眉,一副嫌弃至极的模样,质问道:“舒渝非,这就是你的送我的生辰贺礼?”
舒作诚点点头,认同道:“嗯,对啊。”
韩昭探头去看,匣内红彤彤一片,定睛观察,见其中竟密密麻麻塞满了樱桃。
“此物先百果而熟,现乃啖鲜之季,你有幸早他人一步尝食,岂不乐哉。有什么礼物比这个更好。”舒作诚拿腔作势地解释道。
“这东西可不便宜。”汤尹凡冷着脸解释道。
白均一失望透顶,无心多言。
熟料他身后的韩昭竟开口道:“甚好。”
他闻言,震惊地转过头去。
见那人面如春风,他点点头,满是温柔的对舒渝非道:“有心了。”
白均一更是无话可说。
舒作诚见韩昭如此明理,也是欣慰至极,摆摆手,“不成敬意,不必客气。”
白均一心想,此言不虚,还真是不成敬意。随便拿一盒红果子便把自己给打发了,还能赚他所道的一声谢,还能讨得爹爹欢心。也是,他还能期待什么,难不成还期待舒渝非能破天荒地干出什么好事儿来?无非是他自己太天真罢了。
见舒作诚不再多话,汤尹凡便开口道:“你说完了?”
那人自顾自斟上一杯热茶:“说完了呀。”
汤尹凡无奈地摇摇头,又叹气一声,说道:“别听他胡说,你把那些果子拾出来,底下还有东西。他选择放这么多果子,不过是因为看上去排场大。”
“还有东西?”白均一好奇,忙把这沉甸甸的东西放在桌上,伸手一趟趟地将其中的樱桃捞出。
他在匣底发现一个绣了并蒂莲纹理的荷包,见这花纹,他啧了啧嘴,好生不适。他取出荷包,其中之物硬邦邦又沉甸甸。白均一把它取出,见是一枚老旧的黄玉印章。它不过两个指节长,其周身流畅华润,并无过多雕饰,石章被人用过,章底留着满满一层发乌的印泥。
白均一留心查看,是“遁世无闷”四个字。
是当年舒作诚引出傅平生时所用的闲章。
古语言:不成乎名,遁世无闷。
逃遁避世,虽逢无道,心无所闷。
白均一不解舒渝非为何送他这么个破旧物件儿,上面还刻着他无法理解的文字,心想许是那人从路边地摊儿上淘来的玩意儿,又当做宝贝来送给自己。
“这什么东西啊?”
舒作诚呷了一口茶,回答道:“闲印。”
“我当然知道这是块印,你送我这个干什么。”
舒作诚端着杯子的手点了点韩昭,他得意地笑着,卖关子道:“问你爹爹。”
白均一见他这般磨蹭,也无心再多于其纠缠,瞪他一眼之后便仰头看向韩昭:“当真如舒渝非所说,爹爹知晓此物?”
韩昭平静地回答道:“这是你父亲的小印。”
父亲。
是从爹爹口中道出的父亲。
只有舒作诚一人配得起这个称呼。
白均一目瞪口呆,眼神狠狠地颤抖了一下,震得他视野模糊,心脏跳慢了半拍儿。那枚玉印在他手中的分量忽而变得沉重,沉重又冰冷。
这可是那个人的遗物。
白均一小心的捧着手心里的宝物,生怕自己一时慌乱甩了碰了,他神色复杂,悲伤却又兴奋,他呼吸急促,丝毫无心掩盖。他低头仔细地端详着,怕一个不留神玉印便会消失不见,他怕这只是幻觉。
玉石表面隐有划痕,印章底部积留的残泥深浅不一,从这岁月和使用过的痕迹之中,白均一似乎间接地碰触到了那个人,看到了他昔日里生存的陈迹。那人活过,他出现过,他是真实存在的。
“这……这个给我?”他不可思议地问向舒渝非。
舒作诚点点头,“可不嘛,今儿可是你的生辰啊。”
“你从何处得到的?为何我不知道。”
“这个嘛,”舒作诚双手抱臂,悠哉的回复道:“你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不知道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至于从何处得来得嘛……”
他心虚地瞥了一眼韩昭:“你问你尹凡叔叔,他告诉我的。”
汤尹凡莫名其妙地盯了他一眼,心道你扯谎还给我带高帽,还得教我陪着你演戏,可既然话已至此他又不得不答,只好应付道:“从前你爹爹来青州时丢了这枚小印,后被人捡去当了。刚从当铺赎回来的。”
“是师叔帮我赎回来的?师叔来此地,就是为了这枚印章?”
“唉唉唉!”看气氛不对舒作诚连忙叫停,他争辩道:“这是我帮你赎回来的!也是我的点子!我这么诚心诚意地帮你准备了礼物,你可千万别谢错了人!”
韩昭颔首一笑。
“可是我师叔的钱?”白均一问道,见舒作诚一脸不服他又道:“你哪来的银子?”
“算了算了,你开心就行。”舒作诚投降
', ' ')(',不愿再逗他,放弃争论。
白均一又低头观察那物件儿好一会子,百看不厌,他满心欢喜,更是掩不住笑意,十分满意这个礼物。
汤尹凡这痴儿模样,心声感叹,再度长吁一声。
“舒渝非。”白均一突然叫他。
“嗯?”舒作诚放下茶杯,应声看向他。
“谢谢你。”
给白均一过完生日,几人在青州附近多游玩了几日,舒作诚突然改变主意,有意去往东磬一趟。
汤尹凡不解,问他:“你不是说不去吗,为何心生变故?”
舒作诚正在更衣,他站得挺直,正任元荔为他整理着衣领,他的头歪不得,只得垂眼头摆弄着袖口,他闻言,遣走一旁服侍的元荔。然后自己拾来腰带束上,低声道:“舒作愉……毕竟是我的兄长。”
“在你生前,他们可有一日真心待过你?”当年光影,历历在目。
舒作诚淡淡笑着,似是早就不在乎,他略有宠溺地哄道:“又来了,只要一提到舒家,你这脸色就变了。尹凡,我虽与东磬剑庄有过不快,但好景无罪,此时,正直东磬仙岛最美之时,我甚是喜欢,不去的话……岂不可惜。”
“你休想拿这些废话来唬我。舒作诚,你已仁至义尽!都十四年了,如今东磬陷入阴谋,自身难保,活脱脱就是一个火坑,你怎还能不做思虑,只身往里跳?!”
“我不愿卷入内部纷争,但是,我有意见我大哥一面。”舒作诚如是道。
“他配被你叫一声‘大哥’吗?再者,你现在可是顶着舒渝非的皮囊,你是否愿意卷入其中,可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汤尹凡所言没错,舒渝非本人就是这家主之争纷乱中的漩涡。
“这是舒家的事儿,要善始善终。”
“我坦白说了,你这就是要去找死。”
舒作诚点点头,认同道:“你说的对,那咱便去添乱!去和稀泥!把东磬搅成一锅粥,然后我们再……”
“真是无药可救。”汤尹凡打断他,他知道舒作诚的想法自己拗不过,便甩门而去。
他去东磬,有三件事要做。
舒作愉重病在床,已有病危之恙,舒作诚与这位兄长多年不见,在其临死之前有意见他一面是真的。
其次,他想看看自己的内心,他想知道自己对于东磬剑庄究竟是怎样的情感,他究竟有多恨。面对那人的生危,他是可以任由放手不管,还是出手相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十五年前,舒作诚亡于东磬,那是他被害之地。如果要查清真相,找出凶手,便必须去往此地找寻线索。唯有这样,他才能帮助韩昭,洗脱罪名。但是舒作诚知道,如若他把这份心思坦然告知于汤尹凡,他定是不许。
三月初四。
今日是舒作诚的死忌。
不知是否因命运使然,他竟在死亡的整整十五年后回到了东磬。舒作诚下了马车,立于海岸边缘眺望远处。那栈桥还在,却已不知翻修过几遍,血迹剑痕早已不在,崭新如初。顺着这条连接九州和东磬的桥身看去,碧海连天,烟波渺瀚,仙雾氤氲,隐隐绰绰之间,教人勉强望见那传说中的东磬仙岛上的亭台楼阁。
舒作诚呆立原地,心境却异常平静,无心感伤。
在十五年前的栈桥一役里,他浴血厮杀,凭一己之力挡住三个邪派对东磬的进攻,以肉体凡躯,抵挡并阻止了一场真正的武林恶战。这一切似乎历历在目,又近乎与他无关,即便在死后混沌的日子里没有记忆和意识,但他也能明确的感受到,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古旧到不值再提。
好似别人的故事,而他是一个旁观者。
他面前的海阔天空风平浪静,波光粼粼之际再不见那一夜的汹涌澎湃,海天一色,洗去海水里那肆意妄为的腥红颜色。他抬头,见日丽风清,艳日高照,眼前之物和记忆中的一切都截然不同,如真似幻,在此时看来,那一夜,不过是一场梦。
韩昭的身份不便出现在此。
于是在来之前任由汤尹凡为他行了易容之术,换上一张陌生人的脸皮,乔装打扮成贯清谷弟子的模样。他慢步走向舒作诚,在他身后停下步伐,欲言又止。
最终,韩昭在思虑再三后,道了句:“光阴过客,不过是浮生若梦。”
皆已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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