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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打点好狱卒后,冲着角落里满身污秽的犯人凄声唤道:“阿玛,阿玛,孩儿来看你了。”
申禾细细端详着来人的面相,电光石火间,忽然发现他很像一个人——和珅。
还未想通透,就见角落里蜷缩着的躯体忽然动了。酷似和珅的少年也顾不得脏,拖着袍子就去搀那犯人。
尽管那犯人形容憔悴,瘦得几乎脱了型。申禾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被嘉庆帝下了大狱的和珅。
至于那位眉眼颇似和珅的少年郎,必定是和珅的长子丰绅殷德。因着他额驸的名头,躲过一劫。
少年打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这副模样。一时间又恨又怕,连带着提着食盒的手都哆嗦起来。
和珅倒是坦然,双手被拷住不能动,他便心安理得地让儿子喂饭。就这样吃了个半饱,才摇了摇头,沉声问道:“现下家中如何?”
这个沉重的话题让丰绅殷德的脸色颓丧起来,他恹恹地应道:“新皇下旨抄了宅子,现如今家中珍藏都如数充入国库了。儿子听闻,皇上还想将那秘云洞中康熙爷的御笔碑移到宫里头。”
不曾想原本脸色如常的和珅听了这话,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狠厉,冷笑道:“圣祖爷的碑,我特地请高人设计过,不动则已,一动则伤及龙脉。现如今乾清宫那位可是最介意这个的,这碑他是想拿也拿不走。”和珅脸上无端的戾气让丰绅殷德打了个寒颤,只能诺诺应是。
父子二人一时无话,丰绅殷德望着父亲数日内白了大半的头发,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无论是谁,心里都明白,这也许就是父子俩最后一次见面了。新帝恨和珅入骨,肯给他留给全尸已是恩典。
果不其然,丰绅殷德离开后的三个时辰,一个陌生的太监捧着一个木盘子朝天字一号牢房走来,见和珅半死不活的模样,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压抑逼仄的牢房里,只听见那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回荡:“和珅,时辰到了,上路吧,万岁爷念你伺候大行皇帝有功,特赐你白绫一条。”
和珅并没有任何过激反应,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红色的锦囊,将它紧紧地贴在胸前,用尽全力地喊了一声:“主子,您且等一等,奴才来陪您了。”
说完这一句,便像再也没了眷念,三尺白绫悬于梁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尘世间,便将那板凳一踢,满清第一贪官和珅,终于缢死在大狱里。
却说那太监,见和珅断了气,方才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锦囊,迫不及待地打开。让他大失所望的是,里头并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而是一张折了几折的纸。纸上只有一个字,那太监并不识字,便嫌弃地将它连同锦囊一起扔在了地上,回去向新帝复命了。
他不懂,历史系的申禾却是懂的,他认得那是个福字。不仅认得,研究过清朝列位皇帝墨宝的他,还知道,那是一个乾隆帝御笔亲书的福字。
正想着,申禾只觉得一股极强的力量将他拉入一片黑暗之中,虚无的灵魂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第三章
“哥…呜…哥…”申禾意识回笼的那一刻,耳边传来了少年的哭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句满语,让申禾原本就乱哄哄的脑子,更是被哭得生疼。
他勉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清秀的小脸。见他醒来,哭声戛然而止,只是脸上还挂着脏兮兮的泪痕。
“哥…你醒了!”脑后绑着辫子的少年兴奋地扑到申禾怀里,“我听嬷嬷说,阿玛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阿玛去哪了?”
年幼的孩童不懂话里的意思,申禾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准确地判断当下的状况。他不是无神论者,对怪力乱神之事也半信半疑,但他从未想过,灵魂穿越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申禾看了看自己短了一截的身子,认命地安抚着浑身轻颤的弟弟:“阿玛公事繁忙,一段日子都不会回来了,你要乖乖听话,不要让阿玛担心。”
两兄弟正说着,就见一个老嬷嬷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进了屋,见申禾倚在床头好奇地瞧着她,顿时激动地手一颤,险些将药撒了。
“善保…苍天保佑…善保醒了。”宋嬷嬷嘴里念叨着,急忙上前细看申禾的脸色,见申禾脸上的红肿还未消下去,又皱眉道:“伤处可还疼?”
申禾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登时一僵。在漫漫清史中,申禾只知道一个乳名叫善保的人,他就是臭名昭著的大贪官和珅。
他试探着问道:“现今可是大清乾隆年间?”
嬷嬷闻言一愣,紧张地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没烧糊涂,才迟疑地答道:“正是。”
申禾绷直的腰背瘫软下来,他觉得自己像是中邪了,这些日子绕来绕去都绕不开和珅这个名字。论文是他,临死前的梦里是他,到头来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他。若说申禾不知道结局倒也罢了,偏偏他知道:这个在乾隆朝风光无限的九门提督,晚景凄凉,惨遭赐死,死后还被万人唾骂,连带着这一整个家族,都蒙上了一层污名。
正想着,就听嬷嬷忿忿道:“那些个没良心的,从前老爷在时,没少帮衬着他们。如今老爷走了,一个个就像赶瘟神一样,连急用的钱都不愿意借。”
申禾看了看一脸懵懂的弟弟,将碗中的药一口气喝完。苦涩的滋味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仍笑着对和琳道:“这药忒苦,能替哥哥取些蜜饯来么?”
和琳去后,申禾瞧着嬷嬷担忧的样子,温声道:“嬷嬷,我睡得久了些,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有些事情想请教嬷嬷。”
宋嬷嬷看着少年懂事的模样,心下酸楚:“善保,你是嬷嬷奶大的,在嬷嬷心里,你们兄弟俩,都是我的孩子。你想知道什么,只要嬷嬷知道,就一定会说与你听。”
申禾点了点头,稚嫩的声音中透出与年纪不符的成熟:“我阿玛,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是么?”
提到和珅的父亲常保,宋嬷嬷叹了口气:“一月前,从福建传来了丧报,老爷走得很突然。原想着夫人走的早,有老爷在,你和琳哥儿的日子总不会太艰难,可是现如今…”宋嬷嬷越说越伤心,末了竟抹起泪来。
申禾沉默了,他所料不错,和珅的父亲常保,果真是死于福建督统任上。和珅三岁丧母,父亲常年在外为官,留下继母与和珅、和琳两兄弟在京城,每月靠着家中几亩官田和常保微薄的薪俸过活。如今常保没了,家中失去了顶梁柱。别说咸安宫官学这样的贵族子弟学校,就是维持日常的生活花销,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
申禾待宋嬷嬷止住了泪,柔声问道:“父亲的事情,琳哥儿知晓么?”
宋嬷嬷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摇了摇头:“琳哥儿还小,这事儿嬷嬷自作主张瞒了他。只说老爷事忙,三年五载都回不了一次家。”
申禾点了点头,和琳才八岁,还不懂人死如灯灭的道理,又何必让他徒增烦恼呢。他这般想着,却是完全忘了,这具被自己鸠占鹊巢的身子,现下也不过十岁而已。
“我这次…是因何而受伤?”
此话一出,宋嬷嬷顿时气愤起来:“还不是因为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往日老爷在时,一个个嘴跟抹了蜜似的,如今不过月余时间,就对你拳打脚踢。”宋嬷嬷想伸手替他揉一揉伤处,却又怕弄疼他,最终还是作罢。
原来,和珅过去虽然衣食不愁,却也明白家里的条件并不宽裕。和其他官家子弟相比,他格外地用功努力,九岁就被选入雍正帝设立在紫禁城西华门内的咸安宫官学。这原本是件大喜事,然而随着常保的离世,家中剩下孤儿寡母,和珅的家境也变得入不敷出,连官学学费都难以凑齐。
无奈之下,十岁的和珅只能向亲戚们借钱上学。起初一两次,亲戚们看在常保的面子上,也借了一些。过了些时日,无论年幼的和珅怎样哀求,亲戚们都是始终闭门谢客,再也不愿借他一分钱。
这一身伤,就是日前和珅前往亲戚家借钱弄的。府上的管家没来得及将门关上,少年小小的身躯,就灵活地从门缝中窜了进去。闹到了内院,那亲戚竟全然不顾往日情分,吩咐家丁将和珅用乱棍打出去。
申禾听着宋嬷嬷的描述,脑中闪现了一些破碎的记忆片段。那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也许是因为这具身体真实地经历过那种疼痛,就连事后回忆都有一种心有余悸的感觉。
宋嬷嬷看着申禾脸上的伤,禁不住长吁短叹。一不留神,和琳就端着一小碟蜜饯回来了。
申禾本人并不爱吃甜食,原本也是为了支开他才找了个借口。现下见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中的蜜饯,便将吃食递与他,打发他去别处玩了。
申禾思索了片刻,问道:“家中除了在京城的这几亩官田,在别处可还有田地?”
宋嬷嬷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也想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低声道:“还真让你给说着了,夫人还在世的时候,老爷有个部下,名叫赖五,管着老太爷为官时在保定一带留下的十数顷封地,按月给老爷上缴银子。
见申禾面露欣喜,宋嬷嬷又迟疑道:“只是我听说,这赖五本性就是个癞子,上缴给老爷的银子也常常不足数儿。老爷为人宽厚,不与他计较。怎料这厮见有利可图,便越发变本加厉。老爷走后,知情人更少,怕是每月的租银又减了不少。”
申禾倒是不惧,只要这地契还捏在他手上,就是赖五有再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