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中秋之后,父亲从不知道何人手上带回来一幅画,画上的裸女躺在花丛前,微微抬起一张被吃空的脸。她的下巴上长着一颗鲜红的痦子,身下压着晚清宫女一般鲜艳的衣服,雪白的阴部处连接着一根紫色肿胀的蝎子尾巴,很高调的卷起来缠绕着被她夹在两腿中间的竹竿;范建将原本那副虾蟹宴群臣吃蟹黄的图拿下来,换上这幅画,自己则很怡然自得的继续钻墨读书,那张黑色的、外翻的恐怖图像就静静立在他身后,夜晚的穿堂风经过之前,烛光已经被那无法说明的阴戾激得瑟瑟发抖。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范闲——倒不如说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他父亲与其说是封建与慈爱合为一体的产物,不如说是风流与淫秽相接的苦楚;越是在京都府上呆着,范闲越是意识到自己的保守,比如他绝不会将裸女图挂在书房,整日坐在那玩意跟前办公画画,但是同为范建爱子,思辙倒是很欣赏父亲的风格。“那张图是真的有格调;”他很肯定的说,“我一辈子也……我父亲做的每一桩事都让人羡慕。”
羡慕在哪里?范闲完全理解不来。他曾亲身跟随范建前往距离京都中心几里之外的偏僻处,在本应无人的、杂草丛生、毒虫与野兽栖息的地方,父亲很令人惊讶的快速融合进一小簇衣着华丽、说着首都口音、手中攥着银钱的人们中去。他们看起来个个来头不小,但是范闲真的一一去问,又完全没有听说过名字;与李、范、甚至是陈这些姓都毫无关联,几乎是翻空脑子也想不出范建与他们的瓜葛。匕首已经揣在兜里,范闲心想,我爹不是被什么山妖迷惑了吧。范建倒是全无紧张,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一群人簇拥着他们带到广场中心,被小木棍支起来的帐篷中间,赫然挂着三四幅大胆美艳的图画。范闲惊叹一声,父亲却轻笑起来。他听到父亲是这么说的:
“薛画家,画女人不是这么画的。面上涂了唇彩,鼻子就不会像这样撅起来,会吃到粉。”
话音未落,角落里一个穿金带银的、面容微胖的女人走了出来。她微微欠身。
“女人自己都不会画女人。”她说,“您的眼睛比镜子都实在。”
他们两个人一起选购了三幅画,全让当儿子的背着,范建仿佛走入樱花乐园一般快乐的背起手来,他走得很快,一幅画只给几秒钟的时间就决定要不要,角落里那群范闲定义为画家的人们此时都停下说话,他们的眼神告诉范闲,这帮在他看来华贵不凡的年轻人们,估计就是范建此前绝口不谈的门客。范建倒也是好玩,别的皇子们养的门客不是杀人绝活就是轻功大侠,他父亲一年雇上这十几二十个缺钱书生们就关在这破地儿画画,个个还忠心耿耿,只画爹爱看的。范闲一脚踢开脚边一个纸团,他父亲走到第三幅面前的时候微微停住步伐;范闲正汗流浃背地整理着衣襟,小帐篷内祭祀一般的升起温度,他恐自己背上的汗糊了父亲喜欢的作品,所以才肩膀攒动着动个不停。当他意识到父亲的呆愣,此时此刻也抬起眼睛,注视着这至少有一人高、非常务实的点满彩墨的画布时,他也如父亲一般立刻屏息停下了:本来婀娜多姿的女人们被替换成了一个强壮的男人,与之前几幅的主题完全相反,这个粗壮的、似乎是干农活的男人,正在用力抓挠着他腿上不知何时缠住的两只水蛭;画家静心描摹了男人粗糙的指头和豆大的汗珠,面部的每一个褶皱都被圆润的描写出来,风格极像平面年画,那种一小块一小块用金粉装饰的,但却充斥着野蛮和愤慨的味道,那两只黑色的长虫也沾了画家的光,连背部折射的油腻的光泽都刻画出来,像是马上要扑在人脸上。范闲几乎是惊悚的站在一旁,想要躲避男人愤怒喷薄的眼神,但是他却躲不了,直到范建微微推开他。
“把它拿下来。”他对范闲轻轻说,范闲能明确感觉到父亲身上的气息一变,原本那种很快乐的情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他感到下流的激动。“带回家去。”
范闲心惊胆战的接过,将男人的头往另一边盖住,仔细压在原本的木板上。他不爱看到那样的眼神,前五十年他活过的地方没有这样的东西,邪魔一样,父亲倒是一张口全吃下。他静静挺直腰背站在一边,最慢的一条马背上稳稳摞着四副画,他远远看着父亲挨个和穿着漂亮的小年轻们道别,有几个面上兴高采烈地,估计是今天被范建买走了画。那一幕是他关于父亲与画的最后的记忆,那次回去的路上他极其沉默,范建看到他一幅被吓得魂不守舍的模样,只是默默叹了一口气。他喝了三壶奶,到家便倒头就睡了,也没说画怎么样。范闲休息一阵后回看,马连同画都一齐不见了,父亲简直是一肚子谜团,他翻墙监视范建,此人睡得正香,水仙花轻轻盖过额发。
京都从未有什么东西能如此吓到我,范闲思量。帝位阴谋、手足相残,即便有悖人伦,我却从不担忧。为何父亲前去观看下流的画就能让他迷茫好久,简直是匪夷所思。
范思辙依然直白得令人心烦,范闲将父亲的门客、买画与田野里的男人的事情跟他这么一说,他除了很嫉妒范闲能和父亲一起去之外也没什么惊讶,就别提恐惧了:“你也太保守了吧!我都是父亲的妾生子了;爹啊,对男女之事都不感兴趣。”他手上玉牌这么一把玩。“你也是呆人一个,父亲都带你去了,不就是想让你说几句话、提提意见?他老人家一个人逛来逛去都无聊了好几年了,二妈对这个也没兴趣。我倒是想去啊,可我太会惹是生非了,爹就是不放心我;你可是第一个和爹一起去看画的人啊!你这家伙。”他鼻孔里出气,手里牌一扔,仿佛越说越难堪了。
“什么叫爹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范闲怒道,“爹买的画,不是裸女就是蛮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所以呢?看裸女蛮人的画就是淫乱啊?你也太……”范思辙大大的嫌弃,不过他估计不知道有个词叫封建,“你也太无趣了!按照我爹的手段,男男女女谁不能买上床?你莫非以为我爹是为了脸面……但如今朝上议事,又有谁敢参我爹指鼻子骂一顿老范你不检点的?”
范闲被便宜弟弟说的语塞,轻轻叹气。
“你不懂,这实在是不合适。”他喃喃自语,感觉自己仿佛犯了头痛。“我爹怎么会看那样的画?”
“看那样的画怎么了?这么说吧,我是我爹和二妈生出来的吧?为了把我生出来,那我爹和我二妈得行房事是吧?都行房事了,那我爹他当然是要看——”
“好好好行了,”范闲急忙捂住范思辙的嘴,“下流!别说了。”
“你要是这就下流了,我爹也下流。”范思辙翻起一个白眼,倒是把范闲说愣了。“哥,不是我说你,真瞧不上你那样。早跟你说了有什么心里话就直接跟爹讲明白,自己在这里猜来猜去的,你像个七十岁老奶奶!”范思辙被他哥怒拍了一下脑门。范闲蹭的一下站起来就往门外走,碰巧姨娘迎面走上来,很亲切的拉住范闲的手,问他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范思辙在后面嘟嘟囔囔,范闲只是摸了一把脸,说没事,接着问爹在哪,天色不早,吃饭了吗?姨娘往里头瞧了一眼,只看见范思辙磨磨唧唧收拾牌九,她轻笑道:“老爷吃了。此时在书房里画画呢,说这几日书不好看了,我刚为他拿了库房里的水彩。爹也是好几年没有自己亲手画画的人了,你去看看?”
听到范建在画画,范闲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说好,脑子里轮番闪现被吃光了脸的蝎子女。那敞开的雪白的大腿之间探出的紫色蝎子尾巴,他爹温柔如水的坐在案前,仿佛全天下最无辜最没野心的人儿一般的画着。他不知道这恐慌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与范建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范建对他永远是日落江边退潮之前最后的温暖,他不敢想象这样的温暖反过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他到底害怕的是,害怕的是范建像个活生生的人一样站在他面前,没有流言蜚语和万箭穿心,他像神话里的幻变的妖怪一样赤裸的站在竹林里,他是彘、他是蛊雕、他是瞿如;他害怕真正的他,因此情愿这仿佛天上掉下来的无缘无故的父爱能体贴他再久一点,除此之外,真实的、有人情味的范建是什么样,他却愧于去了解。因为他无法接受——宁愿像个五岁小孩一样被蒙得更久,比如父亲爱吃芹菜不爱吃菠菜、爱吃水煮不爱吃红烧,爱穿青色胜过褐红色。他见过父亲坐在一个石棺上很寂寞的吹笛子,等他靠近了又说没有人死,范闲很狐疑的再去看,范建却坚定的拉开了他。他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对范闲说话。
你胆子太小了。范闲仿佛听到了这句。你禁受不住这样的真相。
太阳沉寂下去了。
范闲不情不愿地扒过米粒已经过了七点,等到了范建书房,父亲早已点了栈香,枸杞茶在旁边细火煮着。龙牙造型碟子里摆着桂花糕,范建并不吃,只是等着放凉,拢起袖子很熟练的调配颜料。范闲本来在堂下站着,范建挥手叫他近点,他就很不情愿地靠到台阶前来;范建说:“怕我打你?”他才坐到父亲身边。父亲正画着女人,那人不是柳姨娘,也不是庆帝隔间里见过的、隔着一层雾气似的叶轻眉,那只是一个陌生的、平常的女人,嘴里叼着弯曲的发箍、将两只胳膊弯起来举到头上,头回过来用眼睛盯着蜷起来的脚趾。她被画得矮了些,所以腰部着不上力气,只是向后倾着,范建将笔斜停,点在前发上,这才仿佛锚住支点,画里的人终究没有活过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范闲将头低得很低。他说:“父亲又画这些……?”范建点了点头,很雀跃的,他转身过去喝了口茶。那女人,只有脸,没有身体;只有脖子,没有手指;只有跨部,没有腿。那女人的凄厉愤恨的感觉和吃空了脸的蝎子差不多。范闲想到这里,咽了咽口水,向后看去,那幅他恨不得一把火烧掉的画现在还在那里。
“你没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吗?”范建还停着笔,面上没有表情的盯着范闲看。不过这表情范闲倒是熟悉,他稳稳心情,说道:“父亲身居要职,每日上朝都是严肃威仪,不是不妥,只是很少见过父亲的这一面。”他指着范建刚画好的画:“这女人为什么少了许多部分?”范建沿着他的手指往下去,眼睛与指尖重合,然后又回过头来看范闲,他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表情,和之前几乎没有变化,但是动了动眉毛,从淡定变成了一幅讽刺的表情。“为了美。”他那很严肃、不怒自威、很凌厉的父亲,此刻柔软说道。“好看、漂亮,像花一样。”他捻了捻衣袖,坐得心安理得,与范闲互相跪着,令后者恍惚了。
“那日门客作坊里挂过一张男人的图,”他喃喃,“农夫与虫,田野,父亲买了,挂在哪了?”
范建说:“床底。”
“为什么在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