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萍萍垂下眼睛:“你爹倒是——我不认为你爹疯了。我只感觉那时候,他被送来——因为是要辞官,闹来闹去的时候,是你爹范建也死了。”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范闲仿佛想到了这样一个场景。
只是单纯从描述中看到的,仿佛撕开棉絮找到里面一小片猩红的果肉一般,他透过同一片晒暖的柳丝里寻找父亲的真实。他的眼前很快出现小半月前的范建、很快出现浮肿、淤青的双眼,还有一双紧握的拳头。他仿佛在枯萎的院落里走了一天,直到两边都有些一瘸一拐。他站在那个曾经所有人都用来嬉戏降温的水池旁边,愣神看着腐烂的睡莲,褐色的水仙花,还有几只跳来跳去的黑色虫子。
他仿佛听到父亲对着走廊大喊一声——仅仅是因为稍有一点房檐上喜鹊、松鼠的响动,他父亲就会走过去看。范建的身边没有任何人,没有一个可供他这个老爷使唤的仆人或者亲人,所以他只能对着空空的走廊大声的喊:“范闲,是你吗?”
无人应答。
他仿佛看见他父亲的眼睛在空气中眨动了几下。
“范闲?”那声音好是响亮,话语传达给空气的九千九百四十二种折射波,如今才从手掌传递到范闲的耳边,令他震颤、令他愤恨、令他心碎不已。“范闲。”他父亲痴迷的说,仿佛四面八方所有的地方、这人间所有的墙都变成了家的走廊。“范闲,是你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这好似是一个梦,回到那个一开始的梦里去了,范闲心想,我好像是透明的,好像还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我还只是一个物质。我像是那种毫不起眼的原子细胞降落在我父亲的院落里了。从未想过是如何的伤害——父亲也从未说过什么离开他不能活的话。范建总好象是、有意无意的耍宝一番,见范闲有听从的意思,又立刻喜笑颜开,拽过他的衣袖亲吻一番。他父亲的吻是那种很轻很轻、发乎情止乎礼的,对着脑袋砸巴几口,然后很快的放下,躲到一边,眯起眼睛笑着看范闲的反应。
范闲那时内心所想的。
莫非是我长得像我娘么?
范建摸不着也碰不到。
钥匙碰开门,陈萍萍走到地牢上边就准备转身回去。范闲提着油灯喊住他:“我爹在睡觉么?”他说,“里头还有没有别人?”陈萍萍摇摇头。“都屏退了。只要陛下给我许可,其余的我给你最大的便利。”范闲说:“那能不能再帮一个忙?我今天不可能就这么回去。转头劳烦院长您转告陛下,我带我爹回去。”
“怎么?”陈萍萍笑道,“你和你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爹求陛下,你来求我……再说,府中现在都被解散了,你姨娘不知下落,几个孩子也未通来书信。四面楚歌——范闲,你带你爹回去做什么?还不如住在我这儿,有人照看。”
范闲道:“我爹是一只鸟,我是红海里的礁石,我爹只会围着我飞,却不知道站上来歇脚。”
陈萍萍正在搓着他晾在轮椅一侧的一块油布,非常引人注目的习惯,范闲猜测是为了保证双手的湿润。
“你最好小心点。”最后,仿佛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也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这个亦师亦友、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敌人的人、扬起眉毛总结道。他的语气十分中肯,带着一丝败下阵来的轻松,这也是为什么范闲认为他能够摆平陛下的许多忧愁的心情的原因。此人不会将失败看作是羞辱一个人最大的契机:
“你父亲从不知道你还活着。”
冷静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范闲一边拎着油灯一边这样想。又是什么太阳都没有了,神关闭了他的通道。陈萍萍此前告诉过他,看似偌大的地牢实际上只有中间的区域关押犯人。他以一种优越的口吻保证范建能被照顾得很好,仿佛这地牢是什么五星级宾馆。但是他会知道范建喜欢侧睡的时候腰下面垫一块木薯根炮制的枕头么?会给他父亲最喜欢的雪山龙井茶么?一日三餐的盐分适量么?胡子会替他轻轻的刮掉么?
冷静点。
范闲朝着虚空喷出一口热气,他能感受到附近有人,令他担心的是,他并不觉得此人正在注视着他——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光源,他朝着自己弄脏的掌心里喘息连连,尽力让自己的肺能服从指挥。地牢并不漏水,令人欣慰的是,并没有那种可以折磨人到发疯的、有节奏的漏水声。除此之外,范闲顺着墙一路摸着走,他能感觉到那一堆黑色的草垛?或者说,一个简易的易燃的牢房中间,使用油灯的余光可以看见一团黑色的虚影。
爹在哪里?他救了我。十年前,二十年前,他从一群冷漠的油纸伞之间走了出来。金绿色的、一口气说出三段式诙谐的人。他有一种令人感到可爱的聪慧,从来不会使人感到不适和威胁,包括拿几分深思熟虑后展现的木讷。陈萍萍说他对着殿下发火儿了?天啊,和他骂到一起了?范建。他为他牺牲过多少?范闲往前摸索着走过去,他还没仔细思考过陈萍萍之前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你爹还不知道你活着。”他难道不会高兴吗?范闲带来了好消息,他的好儿子,他最忠诚的伴侣,他还活着,而且——
范闲看到了他。
早在五竹对他施行强大有效的魔鬼式训练之前,范闲自有一套完美的办法,可以让他做到即使内心里在尖叫,却能保持镇定。这套方法其实非常简单,在他没有冤死之前的任何地方都非常适用,不过随着他的京都坐稳根基,实际上这个方法也不太用到了。范闲与其他正常人的思维方式不同,几乎是被迫着学会了随机应变,除了范建之外没有人教过他保持个性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即使面对子弹,刀刃,飞驰的毒液,范闲都能不动声色。他的身体自然就会应对那样的危险,肾上腺素会令他敏捷灵活,而且根本不会害怕。范闲因此深知,自己有时候不太接近人类的模样,所以被其他人排斥着。即便每时每刻思考对他来说不是一件难事,但是保持头脑冷静显然是更加易如反掌的事情。
他很少遇到例外的情况,只能说目前的状况算作之一,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
冷静点。
范闲大致能得出他还在进食的结论,本身讲究进食策略与进食礼仪的父亲他脸色煞白,桌面上放着三个范闲无法辨别形状的碟子,但他动也不动。范闲挣扎着走过去查看他,范建似乎都没察觉到他过来,他只是靠在一边的墙上很虚弱的呼吸,身上那件华美的袍子——范闲现在很确认那是庆帝的某种恶趣味,皱成一团也不失光彩的、很讽刺的覆盖在范建的身上。使他依然很秀正、但也很狼狈的跪坐在那里,他的鼻子里有血,但是干了好几次,周边的味道倒是很干净。父亲在这里洗过澡,怎么洗澡的?范闲轻轻将油灯放在地上,用手碰了碰范建的胳膊,后者完全不为所动。
范闲犹豫了一下,也跪了下来,仔细端详范建的脸,他原来一只眼睛是闭着的,所以视觉非常暗淡,看不清人也很正常。他估计把范闲当成是来送饭的了,所以当范闲小心翼翼地卷开他的袖子,想要看看他父亲——当然那时候只是对于洗澡这个行为的迷惑不解——仿佛查看远行物品的碰撞程度一般沿着脉搏一路检查胳膊。他看见了淤青,用长而硬的东西用力拍打过的痕迹,自上而下的一串都有,范闲很快想到了戒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爹。”范闲试图唤醒他。“爹?”
袖子卷到肩膀,他爹精壮的整个手臂露出来,他显出一种不在意的红肿——就仿佛是,那每一寸都通了人性一般跳出来,对着范闲描述范建是多么弃这些身体而不顾。陈萍萍说的:殿下只是一时生气,等范建想明白了就放他出来。他爹心里空了一块啊——想明白当然是想得明白的,他爹为了一个谎言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自己抽打了自己多久?
范建笑谈间曾经说过范母如何如何教育他,他是放荡不羁的浪子,从小就约束着,要是有错,自己先领罚,拿上戒尺在家母面前狠狠抽自己。范闲笑他,说爹还好长大了,不然要一直被打,多憋屈,范建反而一本正经:那是因为我不再犯错了!如果我犯错,还是得咬着袖子抽自己一顿。范闲问,什么叫错呢?只感觉范建将手在他额头旁轻抚了一下。
错是错来的时候就叫错。范建说的很玄乎的一句话。
范闲一把冲上前去将父亲抱住了。他被所有的这些联想都吓得胆战心惊,即便在因为毒而昏睡、暗无天日的梦境里也没有这么恐惧,他两手疯狂的抓着范建的后背,直到他那僵硬的姿势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父亲道——他父亲仿佛已经把这话说了千百遍。
“范闲?”他的声音喃喃的,好像搅碎了十个石块在嘴里流血。“范闲?”
范闲说:“爹。”立刻他感到一阵很强的力量飞快地将他扯开了,那力惊得他撞上石墙也没反应过来,他感到范建摸着他的脸大叫:“我的孩子!我的儿子,范闲,是你吗?”他颤抖着、仿佛遭受了全世界最沉重的虐待一般疯狂的舔着自己的嘴,想要把那抹冰冷的血腥味舔走似的。那一瞬间,他的每一根手指、每一寸皮肤、甚至连他目光触碰到范闲身上的每一寸都是痛苦的,他发了疯一般的大喊大叫着,因为欣喜而恐惧着。这让范闲蓦然意识到,范建之所以这么忧惧,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场景在他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了、以至于他不敢再确认范闲出现在他面前这件事的真假。
范闲很快的流下了眼泪,几乎不用他多说一个字、心疼的、伤心的泪水就喷涌而出了。我父亲为我遭受了多么大的苦楚啊!他几乎是立刻就错误的心想,他们肯定用最折磨人的手段殴打了范建,他们一定对他做了什么龌龊的、下流的事情,才能导致他健朗的父亲落魄到如此下场——他发誓一定要惩罚他们——几乎是被吓破了胆一般不断的哆嗦和尖叫,范闲有力的、稳稳地握住了范建的手,他担忧的回答道:
“父亲大人!是我,但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而他父亲只是泪流满面的回答道:
“他们对我说你死了,每天都这么说。”
倏忽之间,理解他父亲范建的困境就变得千百倍容易了。
谁都没有对父亲做什么。重要的是,范闲对范建做了什么?
范建倒是很快的恢复了语言能力,他从那副仿佛快死了的样子复苏回来的速度再次震惊了范闲。他开始尝试说话,用平时的那种半古不古的调调,结结巴巴的确认范闲的存在。直到范闲一而再再而三的首肯了,他才终于松下一口气,脱力的倒在养子的怀里,放肆的哭泣了起来。不过,他的哭是那种很隐忍的、与一开始相认时那种大喜大悲的模样不同,范建哭的时候仿佛是把全世界最坚硬的物体放在嘴里嚼动,直到整个喉咙都散发着痛苦的声响。“我在做梦吗?”他还是这样说,胆战心惊的。
范闲最终带他出去了,几乎忘记哄了多久,出走地牢的时候很远的地平线又闪起微光,是凌晨了。整个星球的眼睛睁开它阴霾的视网膜,像是仇恨一般的盯着此时仿佛不该出现的两个影子。他搀扶着父亲,尽量不碰到范建手臂上他自己造成的疤痕——父亲愧疚到死的时候会抽打自己——范闲心想,这一切真是神奇。不过,这能证实我父亲爱我很多,也是一桩好事。范建咳嗽着,整理着衣服,最后好像玩去验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苍白着脸走动起来。他们在出宫的时候没有经过任何阻碍,想必是陈萍萍已经摆平了庆帝的忧心忡忡。
但是范闲依然不知道以一种什么样的视角去看待这一整件事情。他和他父亲的关系无异改变了,比曾经死角中狂热的吻还要隐蔽。但是这也同样不停提醒着他,他作为一桩事情的关键,一个小小的决定将会如何非凡的影响着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他本以为坚强的父亲。范建在此时抬头看了他一眼,他非常愉快的、虚弱的笑了。
写信叫你弟弟回来吧。他带着一抹天真的残忍——残忍的天真,如此对范闲说道。叫他、还有妹妹们,回来吃饭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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