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范闲察觉自己仿佛从一只巨象造成的凹陷中醒来,险些以为自己的濒死造成了第二次穿越。正因如此他一时半会儿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只能模糊的使用手指辨识着身体四周的所有地方:查看飞扬的沙石、海鸥的蹼足踩过的痕迹,他胸口那一抹燃烧着的、仿佛中毒一般扭曲的悲伤令他感到陌生和惊慌。他不能保证自己在绵延的黑暗的梦中对柔软舒适的屏障是否有过想象,但眼前的情景绝非这样——勉强睁开的眼皮四周虚浮着几丛跳跃的光源,范闲深吸一口气,堪堪直接用手去取——火撩到皮层下的肉,他瑟缩一下躲过,又在枕头四周蜷成一团。
这是哪儿啊。他惊慌失措的呜咽着,只记得——匕首从崖壁的缝隙之间坠落,他退无可退的从漫山遍野的野菊中抽身,试图躲过白衣刺客对他下的毒。他记得利刃、当然了,他记得那些似是而非的、仿佛噬了心肝的毒。他感到惶恐,因为过去这么久,他依然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活着、又或者是重生在了哪一个宇宙。他心想让我死吧,他心想庆帝、四个貌合神离的兄弟、江南春水绿油油、轮椅上的橡木、府中的盘蛇。在黑色漩涡的尽头出现一只玉佩,玉佩的中心,玄鸟羽毛的空洞出闪现一双苍老的眼睛。肺里燃烧的火因此窜出来,他仰起头张开手指大声咳嗽着,那凄厉的、像是啸叫一般乌鸦的报丧声便悬在头顶,飞速坠落下来。
樋!金碧巨门应声打开,仿佛是神推出被囚禁的太阳,在范闲昏睡的数百个光年的阳光像是通道一般坠落了下来。他来不及用手去挡,只能泪流满面的等待一个两个使者慢悠悠的从通道中走出来。一看到他们揣着长刃、严肃的缓缓向自己走来的模样,范闲就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感到心安。他的心脏跳得缓了,在他灵魂即将出窍的几秒钟之内,侍者脸上彻夜未眠的烦恼给了他几分人间的温度。
“小范大人。”侍者如是说。“您终于醒了。”
“我睡了很久吗?”范闲想说,但是他发现他没办法把这句话连贯地说出来,只觉得嗓子疼的厉害,仿佛自己的身体是一座悬空的楼阁,穿堂风无孔不入的灌进去。他现在不是疼,而是从头到脚的麻,甚至无法向床下挪动一步。侍者看他呜呜的、赶紧走上前来扶住他,在皮肉接触的一瞬间,范闲感觉一股电流飞速窜到头顶,他倒吸一口冷气,稳住心神:五竹某年某月某日山中所记,《霸道真气》隐藏在书脊下几乎掉出去的那一页——他拼命回忆着关于血液倒流恢复的记忆,直到手指能察觉活人的温度。
他于是又问了一遍:“我睡得很久吗?”
侍者点点头。“久也不算久。”他是一个圆脸翘鼻子、仿佛很外来血统的那种小孩子,范闲对他的第一印象除了年轻之外就是空白,只感觉他出手利索,一幅看惯垂死百官的模样。“不过我理解您,睡了这么长时间,一定觉得什么都恍若隔世。那日陛下在悬空门遇刺,幸亏大人出手相救,不然不知是要如何收场。如今陛下已经认您为亲生孩子,视若己出,您不必再小心翼翼了。”
范闲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侍者回道:“大概半月之前,小范大人没有病那么久,只是中毒,真气逆行,我听太医这么说的。陛下说是,找遍全国也没找到能与你共享真气的人,只能将您放在这儿自行消解。每日有您家里人过来煮药熬汤,看来还是有点成效。”他拱手:“在臣看来,这一切还是归公于小范大人福大命大,方才捡回一条命来。”
是了。范闲心想,我还记得悬空寺。我还记得那漫山遍野开着的烂熟烂熟的毒花。我记得我胸口上的匕首,我没有死太久,但怕是外面已经大乱了。
侍者从床底下的柜里取出衣服,他曾经常穿的那条水绿色棉纺长袍,玉佩绣在口袋里,红绳缠着,若若的手法。他因此,顿感心安几分。耸耸肩膀让侍者爬到床上为他细细更了衣服,又拿出一块绣帕,将范闲头上那些冷汗疑液细细擦了。这时候小范大人才感受出一抹真实来,他对自己的重生感到满意,仿佛已经闻到了家门口肉铺的猪油味;“范府人们肯定都急坏了。”他喃喃,“不知我爹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那换装的手一滞。
“小范大人没有陛下的命令还不能出宫,您醒了的消息已经送出去,要等太医来过、静养些日子才能回范府。”侍者耐心解释道,手指又很快的缠起布料,将范闲的头发绑了。范闲察觉出他是为宫女梳妆的小太监之一,但是何必带着刀呢?他问:“你实话告诉我,宫中是否出事?”“未曾。”男孩只是静静的答道,当头发绑好的时候,他会轻轻捏一下范闲的肩膀让他站起来。“您家人朋友都无事。昏迷期间,朝中大小事务都由陈院长主持,未曾乱过一分一毫。陛下从悬空寺回来,整个人颓靡不少,虽然经常发脾气,但是心里还是希望您能早日醒来。”
他一字一句、老老实实地说。
范闲一猛子站起来,眩晕的感觉比他想象的要少很多。
侍者着急忙慌牵住他,有了太阳的指引,范闲感觉自己恢复的速度是肉眼可见的快。虽然力气、精神,这会儿一下子都比不上从前极有可能是真气流失的缘故但总归也比之前在梦中漫无目的的往下掉落要好得多。走出这所昏暗的屋子,他回头,发现这只不过是临时用砖瓦细泥铺盖出来的小房,连与庭院颜色搭配的格调都没有;他因此仔细盘算过,估计太医是以为他的昏睡是一场由中毒引起的持久战,所以吩咐人点了蜡烛,在最僻静的地方小心安置了他,让他不见光、只是那么睡着。这一招范闲说不上来狠毒凶残,只觉得庆帝心里有事压着,照顾他的心情是好的,但是何必选址荒凉,还不让其他人来看他?
此事必有蹊跷。
庆帝因为他醒来的缘故很是高兴,特意放下通知,召他一能走路就立刻到殿里,陪同着换了一套亮色衣服的陈萍萍,踏过酷暑之间盛开至腐烂的莲花,仿佛没什么共同话题一般低着头匆匆赶着见驾。期间多次范闲想要侧头问陈萍萍问题,都被院长拧巴着躲过了,他本就薄的双唇抿成了一条水泥石砖一般的缝,使得后面推车的随从也不敢多语一般与范闲毫无眼神交流。后者有些愤慨,心想我莫非做了什么错事?不然何必跟我装作陌生人一般齐头并进,等到了陛下那一定要好好问清楚。
不过,庆帝本人确实高兴,这简直无需多言就能看出来。除了那标志性的、几乎从来都要散下来的两缕鬓发,他这日也一改土金色云纹寝服,与陈萍萍相映成趣的穿着一件水红色漂染霓裙,足踏游牧民族那种凤鸟羽毛一般鲜艳的布鞋,舒适且大方的快步向范闲迎来。“范闲!”他克制的喊了一声,丢了帝王的样子,又热切地加上一句:
“我的好儿子。”
陈萍萍轮椅嘎吱一声刺耳的刹住,范闲面色一沉,躲过庆帝的拥抱,很是正规的拢拢手就要跪下:
“陛下无事便好。”说实话他不必装作生分,只是庆帝选择说话的方式让他隐约觉得如芒在背。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本来对他就是冷得过分,如今又是亲昵的称呼又是要肢体接触的,怎么回事?范闲瞪了一眼无言的陈萍萍,后者已经挥手要侍从下去,还是扭头看向一边。范闲之前说的不对,陈萍萍是换了一套可人的亮色衣服,可这死鱼一般无可奉告的气质怎么还加剧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庆帝倒是也不恼,看他乖顺别扭的模样,袖手背过身去看窗外的鸟。此时太阳又很显眼的出现了,与前几日刚醒来是仿佛天神降临一般的通道不同,这次范闲追逐着庆帝的眼神看去,看见的是地平线上芝麻大小的百姓们。明明只是幻觉的缩影,却有人物的千姿百态,一个挑着担的农夫、甩着金鱼袖的女人、他看见道路尽头一个非常娟秀的牌子。
范府。
范闲很失落的垂下手来。想家了。
前几日还在房中静养,余下来的时间就是静静思量发生的事情。袖口若若缝上的玉首饰温度未退,倒是能先确定胞妹没事,婉儿那时还在千里之外,万幸没有回到大庆,连同带着那傻子弟弟范思辙,还在北齐面壁思过;姨娘聪明狡黠,不会轻易落在套里——再说,庆帝抓她一个女子又有什么用处?剩下的,范闲最担忧无比、最挂念的,就是许久未见的养父了。
范建的茶缸里多两块茶片,夏天会让他的双腿无力、他害怕发热的水池和随意掉在地上的青蛙;他父亲一个人在府中只是读书吗?他一直忍着,只是坐在那,等自己病好了回来吗?
不知为何范闲的心有些烦闷。父亲一直不明白他的心意呢。
庆帝看出他走神,往他眼神飘渺处狠打几个响指。“你救驾有功,”见范闲回过神来,庆帝慢条斯理地说道,“皇子的名号是我欠你的,现在给你补回来。还有些什么愿望想要满足,朕尽量不落你的兴。”
范闲有些疑惑:
“我养父户部侍郎范建也知道此事吗?”
“莫非朕还要看他的眼色做事吗?”
范闲叩:“儿臣不敢。养父与我在京都时日夜不离,几乎很难断绝联系。此次晕厥,醒来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见见父亲,话别一番。我父亲……我养父范建亲生一儿一女,都不在身边陪他,孤独寂寞,是我的责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胡说。你何来的责任啊?”庆帝笑道,“你现在已是皇子,跟那个范建有何瓜葛?”
范闲道:“我必须见他一面。”
“可以是可以,”庆帝快速的说着,“我从未拦过你!”仿佛是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在左无用功,他的面目忽然涨的有点红,不过范闲倒是也习惯他一会儿殷勤一会儿焦躁的模样,仿佛是想尽一切办法吸引家长注意力的、从三岁开始就患有恋母绝症的的孩童一般,暴躁的甩弄着手中的拨浪鼓。这一身为了迎接范闲穿着的新衣服也没了色彩,庆帝自顾自坐了一会儿,结果突然泄力一般,反复无常、简直是阴阳怪气的念叨起来:
“你要见他,我怎么好意思拦着你呢?毕竟他是你的父亲……他养你时间最长最不对?他是最爱你的,你是最爱他的……是的,这一切就是这样的,对不对?”
“陛下。”陈萍萍终于出了声。他说完的瞬间又紧闭双唇,似乎是不想让人知道刚刚那句话是他说出来的似的。
“我说的有错吗?”那皇帝很犀利的指出来了。“你可以指派一个人让我杀了,乐意让我给你多少多少的金银珠宝……我可以立刻给你赐婚,叫你活得颠倒黑白,怎么?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你那非亲生的父亲、要那个殿上冲我嚷嚷的——”他顿顿,“范建也不是曾经的范建了。”
范闲道:“陛下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他伏地再拜:“求陛下让我与我父亲见一面,之后如何,我听从陛下安排。”
庆帝却是连理都懒得理,倚在一把红椅子上,一斜一斜的看着夕阳。
出了宫门,陈萍萍向他道:“你父亲被关起来了。”
范闲面无表的说:“我一早便知道,我早猜到是这样。”他局促的站了站,仰头望向天桥。天不阴沉,相反,晴朗得出奇。陈萍萍自己推着轮椅从殿上出来,向手下人耳语几句,便拿下一串钥匙,神情复杂看着范闲。这令范闲不禁心下仓皇:
“不过,我父亲是被折磨的极惨吗?”他说,“断腿了?没手了?鼻青脸肿了?”他突然拔高音量:“陛下何至于此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那日悬空寺刺杀,你父亲见你一下跳下万米深渊,急得找陛下议论,不想被陛下拦下赏花。眼睁睁看你消失在远处,你爹说了重话。”陈萍萍摇着头,一幅很怪异的悲怆的模样。仿佛在一处不属于他的墓前落泪似的。“千不该万不该……殿下得知你中毒昏迷,勃然大怒,令宫内御医,个个前来问诊;郎中看出问题,说小范大人是真气紊乱,要输送一个有着相似真气的人的内力才可缓解。我、你爹,陛下,三人就在当场,我们都知道——”他顿顿:“我们都知道是陛下才有和小范大人一样的真气内力。”
“你爹范建把话说的很明白——有时候我真佩服他那不怕死的劲儿——直勾勾盯着陛下,跪也跪了,求也求了,哭也哭了,但陛下说什么都不愿意……他不想,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想……总之我们三人围着你昏迷不醒的身体守了五日,你爹就跪了五日,求陛下救救你的死活。你爹怎么就一点伶牙俐齿都没和你学会呢?不过也是,哪有老子学儿子的?他一气之下,说了陛下是个孤家寡人……总之是极尽所能的抛利剑给他,不多时就给人架出去了。”
范闲背对着陈萍萍,几乎一动不动的。
“陛下没有夺你爹的官职,也没管你死活,对外说是你有功,还封你当了皇子——但是范府里的那些人,个个都被陛下支开去,你爹心里还摆着你的事情,一转眼人都不见了……剩下来唯一一个,在院落里扫地,我也是听下人说,你爹走过去问他,不知道是懵了还是几天没合眼实在是撑不住了,问那人——那也是陛下的人啊!他问:‘我儿子范闲救回来没有?’那人依照陛下的吩咐,撒了谎,没说你在宫内一处秘密的地方静养,只说你死了,你爹被赶出宫外的那天夜里就发急病死了,毒死的,陛下已经找人将你埋了,如何如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