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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轮血阵高高悬在镜上,仿佛十几枚血污遍布的瞳孔,同时暴戾地盯住了镜中人,将恶意的目光凝成实体——狂暴的孽鬼伸长了血淋淋的脖子,推挤挣扎着爬出来。
明亮镜面晃着漫无边际的寒光,像是一片幽冷起伏的深湖;酒水却是熊熊燃烧般的炙热,火星子似的飞洒着,“天道”右手边的这一半九重宫阙,就在嘶嘶声响中成了冰火炼狱。
一滴沸酒,如同蜻蜓点水,溅在了玉剑的剑尖上。
长锦手腕立时一跳,剑修敏感至极的指尖察觉到一丝陡然失重的触感。
熟悉的、不祥的记忆如电光火石,长锦身形一顿,似乎在凄戾鬼嚎中听到了细微的裂帛声。
是他手中的剑。
这柄剑由幻境玉箸所化,如今一触白玉醉,自然也即将消散。
他又要失去手中的剑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正欲回头,却被一片带着血气的青影罩住了。
“是我,”途期年伸出被酒水浇得湿漉漉的手,握住了他的,“是真的。”
男人沾着血灰的侧脸垂在长锦眼前。他受了长锦当胸一剑,伤势不轻,支撑不住地现出了一双拇指大小的青蓝龙角,眼眸低敛,鼻尖被滚热酒水烫得通红,嘴角点点朱渍,都还新鲜。
幻境之中,幸而他和长锦是真的,却不幸伤痛也是真的。
途期年浑身都散发着肃杀的冷意,握着花妖的手,握着开裂崩坏的剑,向前连连横劈去。
长剑带着风和他的恨意,劈到寸断;三尊铜漏亦纷纷应声而裂,被挑翻的酒水嘶嘶暗响,直扑往座上二人。
瓢泼如大雨的酒幕下,途期年怒极的问话带着隐约龙吟:“勾结魔尊、暗害无辜,你可早已堕入鬼祟道?”
“途远观,”途期年道,“或者说,师叔?”
长锦曾住在蜀山门,听老途掌门讲弟子们的少时故事。他格外留意途期年,因而如今仍记得,途期年曾跟随二长老途远观学习布阵结界,直至途远观飞升成仙,途期年才不再前去请教。
花妖如何能想到这事还能再与蜀山门的人扯上牵连,仓促间抬头看去。
途远观让酒水一泼,猝不及防地现了原形。昔日仙人全无飘逸之姿,仍着青色衮冕,下半身却是半条丑陋的粗黑蛇尾,其上驳杂鳞片倒翻,像一丛丛乌沉沉的棘刺……
六界众生,不乏问道者,更不乏难以承受修仙之苦,转而走了旁门左道之人。
吞噬、炼化修为更精进者,便是一条捷径,只是此法颇有风险,稍有不慎,形神均会遭到反噬。途远观这般,明眼人一见,便知是吞了不少蛟蛇类物。
途期年的视线上下一扫,神情古怪到了极点,终是嗤笑道:“我早该想到你。”
先前在蜀山门,他修补结界却遭了恶兽偷袭时,就该想到,是途远观教他的阵法,也只有途远观知道他会怎样修补结界。
他亦师亦父的人,就是要杀了他的人。
这一句话,简单几个字,他说得轻松,手却将长锦攥得生疼,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又像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
途期年浑然不觉,又问长锦:“没有剑了,是不是?”
长锦点头。
途期年摩挲着他的发顶:“亲亲我,送你一把绝世好剑。”
长锦眨了眨眼,显得有些迟疑。
“快一点,”途期年催促道,“它们要来了。”
终于,两瓣柔软的嘴唇贴在男人的嘴角,轻巧地抿去了一点血渍。
他们的四周,恶鬼群涌。
得到亲吻的男人笑着眯了眼,驯顺地低下头,将一截拇指大小的龙角颤巍巍地送到了他眼前。
长锦这才发现,这只角早就根部崩裂,骨茬浸饱了龙血,微微泛着红。
“撞进来时弄断了。”途期年抓着他的手,轻轻一掰,霎时疼得声音打颤,“嘶……”
长锦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闷声响动,手中就多了一枚龙角。
龙角迎风见长,转眼有三尺余,一支短短的角杈恰巧卡在虎口。
途期年把龙角横在身前,伸出两指拭过,屑末扑簌簌地飘扬,被抹过的边角便薄利得像极了冷兵器的刃锋,正淌着滚热的鲜血。
青龙以命搏命,用至阳之物的龙血为这柄剑开了刃,让它能轻易烧穿阴魂。
“好疼。”男人小声抱怨了一句,像凶悍猛兽在软乎乎地撒娇。
长锦心尖一麻,剑下荡起腥红的涟漪。
长锦说:“我带你走,出去就不疼了。”
噬镜那端。
“天道”促狭地笑着,眼见二人被狰狞恶鬼合围扑拢,如同一叶孤舟沉陷在翻滚的泥淖,慢悠悠开口:“行径如此鲁莽,啧,龙君可是过分了些。”
途远观目光阴狠,厉声道:“私通妖类,不顾礼数,应削龙君之位——”
到这时,途远观满心记挂着龙君之位,他由仙入魔的时间极短,此次设计了途期年,不但
', ' ')('想借龙君之位重塑错落筋骨,还想再仔细尝尝做神仙的滋味。
然而话音未及落,污浊秽尘中,一泓带着血影的清光腾地冲天而出,剑光披洒如瞬间展开的银扇,飞快旋过一遭,荡平了蜂拥鬼障。
磅礴流照之上,白衣剑修垂眸而望,手中剑鲜血滴答,周身浮动着难以忽视的杀气。
长锦抬起手背,抹了把颊上血痕,不耐地冷声道:“你说削便削?”
向来泰然处事的花妖,罕见地显现了一种急躁的凶猛。
他捏着一柄濡湿而奇异的青红物,剑意依旧锐不可当,疾电般冲破霭霭魂影,刺向途远观的眉心。
但他的身旁,雪亮的噬镜咂然而动。
——“天道”已收了笑意,在途远观疯狂催动恶鬼阵的同时,驱使起了噬镜。
途期年断角处血涌如潮,一只瞳仁泡在浆红里。他头痛欲裂,伤处像被凿了个对穿,于是更加恶狠狠地盯住了“天道”,仿佛下一秒就要失控地化身原形。
途期年沉缓道:“魔尊,驭龙剑没能杀了我,噬镜也不会拦住长锦。”
他这话并不夸张。也只是此时噬镜还未伤到长锦,途期年才没有动手,但龙族毕竟是上古神兽,倘若他被激怒,狠心拼上自己的一条命,和噬镜共沉沦,长锦定可从中脱身。
伪装成天道的魔尊略一思量,被他讲得有些动摇,稍按住了蠢蠢欲动的噬镜。
噬镜铸了百十年才成形,魔尊颇为钟意,这次拿它出来,仅为了寻寻乐子,还不想就此毁了法宝。
往日长锦与途期年比试,总胜在一个“快”字。如今魔尊一念之差,长锦已飞身跃起,白鹞般掠过镜中空间,一剑捅向了途远观。
途远观一时失色,蛇尾挥成狂舞的黑鞭,残影几乎贴着长锦的耳侧飞出。
长锦紧抿着双唇,腮边被剧毒蛇鳞剐出一道泛青血痕,手腕仍是稳的,拧过腰身,向前送出一剑。
途远观的心口立时剧痛。龙血龙角蕴藏的丰沛仙威,随着剑气注入他的皮囊,涤荡起他满身的污秽——可他问道伊始便动了邪思,整具躯壳皆由混乱力量筑成,他就是污秽本身。
远远一看,他如同一张裹着烟花的人皮,从内部炸开簇簇银棘似的清辉。
花妖侧过头,一眨不眨地看向魔尊。他离途远观很近,雪白的脸颊上照出光影明灭,一滴碧血蜿蜒蛇行:“还要再战么?”
魔尊的心脏重重一跳。
长锦山山隘,微薄日光扑铄,倏然蛾翅般一振。
噬镜复现,扇贝吐沙似的,颤瑟着打开了两片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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