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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又移向了途期年。
龙君缓带轻裘,不解问道:“怎么?”
长锦摇了摇头。
龙君拉他起身:“稍晚些时候,陪我去一趟升仙宴。”
“升仙宴……”长锦沉吟,“你之前从未提过有……”
云镜立刻垂耀光辉,长锦的记忆如露珠般行将蒸散,刺痛贯穿了识海。他身型晃摇,再次扑地而跪之际,急匆匆住了口。
途期年望着他,瞳孔猛然一震,旋即却闇沉更甚。男人恍若未闻未见长锦扑倒,调转目光,仍朝着长锦先前站立的位置笑一笑:“怪无趣的,你来才有意思。”
长锦微微瞪大眼,荷灯落地,冰凉的琉璃珠纷纷砸在他的身上,冷如坠冰窟。
途期年眼中暗流涌动:“走吧,去更衣。”
瑶池仙台。
霞光铺地,晕彩珠帘半织,雪鹤青鸾齐飞,数名仪态高华的天姬鱼贯而入,额贴银宝花钿,臂钏泠泠作响,披帛若飞浪,轻展裙摆,将驼峰翠釜列于诸仙案前。
三尊巨大的铜漏围坐于宫殿中心,满盏白玉醉犹如流淌的琥珀艳光,温补酒香扑鼻,依次从雕刻精致的兽吻流向下壶。这是九重天时辰的化身,各殿的计时铜漏皆以其为准。
天道端坐上位,面容紧绷,见到一身玄青色衮冕的龙君,终于翻出丝笑意:“龙君,快来入座。”
龙君微微颔首,视线扫过面容模糊的众仙,拥着花妖入席,落座在天道右手。
天道继续说:“今日这位,说起来与龙君颇有缘。”
“哦?”龙君正整理衣襟,闻言挑眉。
天道说:“姓途,龙身成仙。”
龙君轻啜琼酿,道:“倒是真有些巧。”
天道又笑:“故而请了龙君,来为他点下仙印。”
龙君点头。
天道得了应允,不再多言,目光掠过给龙君斟酒的长锦,转回到了宴席。
这一眼却让长锦顿时失色。他本体为格外滋补的奇株珍花,难免招致许多妖魔魍魉的垂涎,因而对状若无意的贪惏目光有着本能的熟悉。天道的那一眼中,确是掩饰过的侵噬欲望无疑。
他环顾四周,所见众仙虽大多面目模糊,却或俯视或仰视着他,诡异地透露出一种打量的神态,仿佛即将开始一场生吞活剥的饕宴——
这看似威仪华贵的天道和满座飘逸清凛的仙人,究竟是何物?
这时,贺喜的嘈杂声依稀势起。
长锦默不作声,飞快抬眼望去,手上却抖了一抖,溅出几滴酒液。
小仙童半掀珠帘,请进来者。龙仙髯须微白,双眉斜飞,睥睨间却只显狠鸷,竟亦是身着玄青衮冕!
长锦被极致的惊讶与通明拉成一张紧拧的弓,他的心脏则变为箭簇,搭在弦上勃勃而动,随时能跳出滚热胸膛。
原来。原来是这样。
玄青衮冕不仅是历任青龙君的象征,更是新龙君接任册封时的礼仪服饰。龙族为上古神兽,跳脱六道,新旧龙君交替,或是由两任龙君商议,或是龙君转世自行归位。
这场升仙宴说要途期年点仙纹,却不知会点上什么纹,恐怕早有打算,要借此机会抽梁换柱,将那居心叵测之人替换成新龙君……
长锦借衣袖掩盖,抓了手边玉箸。
龙君瞟觑席间片刻,便垂下眸,细长睫毛盖住了眼仁,沉声道:“长锦,酒洒了。”
长锦没有动作:“龙君,我有一问。”
“问什么?”
“您喜欢御剑?”
“不,还是龙身更自在,常常龙身行路。”
“那么,”长锦低声道,“您既已成龙,为何之前在长锦山小憩时,说自己是御剑而至的?”
这问句没有回应。
途期年绷紧了下颌,猛地侧目,额间龙鳞浮动,眼眶内赫然一双重瞳,两只本色猩红,两只妖异墨蓝,冷冷地反着光,如魔魅诡异的镜子,相互交织分离、摇摇欲坠,居然已是被魇住了。
叮的一响,途期年放下翠玉酒盅,手掌微微挪动,掌心乌光四蹿,像是欲有所动作,却再未来得及。
一线寒玉势如电光,清锐剑意迅疾地刺入了男人的心头。
长锦捺住玉箸所化的三尺长剑:“先前更衣时,我见龙君心口……”
“似有不妥。”
花妖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浅笑,他触摸到出乎意料的真相,抑制不住地期待了——敌人只动用下作手段,而没有正面迎战的勇气,就足够说明,他还有与之抗衡的机会。
长锦牙关一咬,翻手狠拧,所指之处如银瓶乍破,乌光四射。良玉剑身当胸挑出片泛黑的心头鳞,其上光芒流转,铺盖阵印如云纹似鬼蜮,脆生生地落在地上,碎成齑粉。
心头鳞下密布筋脉,龙君让这一剑挖开了皮肉,顿然血湿重裳,喷出一蓬乌红。
途期年抓紧了直插胸口的利刃,心门绞痛欲狂,神识却渐次清明,双眼如被仙露
', ' ')('洗过一遭,再抬眸时,已看雕璧为断钺,美池作油镬,满座衣冠俱成孽魂,仙阙霎时沦落恶鬼界。
若不是侥幸于更衣时亲眼所见,长锦也不会想到,邪阵阵眼竟一直附在龙君的心头鳞上。
如今阵眼既然已经由长锦剜出了,层层幻境便如沙塔将塌,现出个中险恶,重瞳加于记忆的桎梏也一并戛然迸裂。
龙君唇边一条秾丽血线,低低地笑出了声。如影随形的迷梦消散,他终于想起来,御剑而至长锦山,并不是化龙之后的经历,只是脑海中的幻境或磨砺于人间的前二十年的残存记忆。而自始至终,他未再从人间回过九重天。
为救自己的小师弟,他和长锦深陷困境,在危急之下闯进了镜阵。
“好一场升仙宴,”他道,“好一场屠龙宴。”
这场剧变不过转瞬,“龙仙”与“天道”措手不及,前者面孔愤愤扭曲,后者颇讶然地挑了挑眉,旋即不屑,索性挥手示意百鬼,直扑二人。
长锦手握玉剑,轻锐刃锋向前递过去,血葫芦般挂起一贯狰狞赤鬼面。
恶鬼轻若鸿毛,飘荡荡吊在了剑上,还在不停地厉声嚎叫。青年微微皱起眉毛,皓腕一抖,轻而易举地震散了森冷寒气。
长锦的身影如飙发长箭,一气扎进了暴起魑魅,皓腕挥动间,成串鬼面爆裂,霎时泼洒作浓稠黑雾。凛凛剑影如惊雷照空,接连挑翻乱啸鬼群。
剑气虹贯南北,整个大殿,潮水般涌动着铁灰色的獠烟。
这些鬼祟,显然不能将他二人怎样——途期年甚至还没有出手。
“天道”早有所料,看戏般饮过半盅醴酿,两指夹在杯沿,懒散地一甩:“酒来。”
翠玉酒盅跌在白玉台,出乎意料地没有破碎,只骨碌碌滚动着,淌出一滩残酒。
与此同时,殿中三尊巨大的铜漏里风波涌起,白玉醉如怒海狂澜,凶猛地摇晃着,冲出了铜壁。
酒浪滔天,裹挟尖啸的气浪,转眼便直扑大殿,只见重重黑雾的鬼域如遭水洗,渐次褪色、崩塌,复归空荡旷漠,光洁剔透的镜面显露……
此前种种,竟不过仅是镜中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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