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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愿意盲从,好像世界上最安全的事就是让自己消失在“多数”之中。
——李娟《冬牧场》
“高侪,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
高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过一句话,说人的一生是由无数个后悔的瞬间组成的,当他没有用亲身经历去证明这个真理的时候,体会不到其中的酸涩与苦痛。
陆泱半玩笑半认真地问出这个问题时,高侪脑海中闪过了很多画面,但是没有那一天陆泱无意识时被他和赵卓孔代容脱下衣服的。高侪没有意识到陆泱真正想问的到底是什么,等到了很久的以后,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他才仿佛开了窍,明白了那一天陆泱的犹豫是为了什么。
陆泱或许本来想给他一个机会的。
高侪能看到陆泱的痛苦。他的眼泪是灼热的,从眼眶里落下来的时候砸在高侪的皮肤上,把高侪烫得心颤。
他的心里是不安的、愧疚的,他很清楚孔代容和赵卓在做什么,他们的行为有多么恶劣多么无耻多么不堪,他知道的,但他没有资格开口,因为他是他们的帮凶。
高侪在寝室里的日子并不好过,赵卓总是和他过不去,他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让赵卓看不惯他,一开始他觉得他没错,理直气壮和赵卓理论,想着赵卓他妈的是不是有毛病老找自己茬,后来发现赵卓是真的有病,他的行为根本不能用常理去判断,他找人打了高侪,踩着他的背把他摁在地上,声音在高侪听来忽远忽近,他用阴冷的声音问高侪:“你知不知道你那副嘴脸到底有多欠揍?”
那次经历几乎给高侪留下了心理阴影,他被打得浑身都疼,感觉骨头都快碎了,这么多人围着他,他很害怕,求饶也没用,哭也没用,反抗更没用,于是只能挨打。
从那之后高侪就知道在赵卓面前要谨小慎微做人,因为指不定什么时候赵卓哪里又看他不爽要收拾他。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在陆泱被下药之前,高侪在寝室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处于食物链的最底层。
所以赵卓正常和他说话的时候,高侪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赵卓根本不肯告诉高侪到底要干什么,目的是什么,只让高侪“不要多话,按我说的做就行”,等到高侪回神,陆泱衣服都已经被脱了一半了。
高侪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在干什……”
赵卓手上正忙着,不耐烦地看了高侪一眼:“干他啊!看不出来吗?”
在那一个时刻,高侪难得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他已经无暇去思考为什么赵卓这么大费周章地给陆泱下药,平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孔代容为什么也参与其中,高侪知道这是他的机会,因为寝室里将会有比他更加弱势的人了。
高侪咽了口口水,说话的时候仍然有点打结,他说:“我、我来帮你们脱。”
高侪的脑子是混沌的又是清醒的,他像是一只伥鬼,必须要找到下一个替他受难的人他才可以从中解脱,尽管那个人完全是无辜的。
或许是高侪的神情太过惹人发笑又或者是根本不在乎,赵卓停下动作,嗤笑了一声说:“那你来啊。”
事后高侪把那个晚上的记忆剔除了,他忘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潜意识里他不愿承认他有过这样大的恶念并且把它付诸行动了,只因为要让陆泱比他更不好过,可就在那天中午,陆泱还给他讲解过习题。他永远也不会把内心深处一闪而过的想法说出口来,因为他知道那有多么肮脏。
他以为他这一次的选择不会影响太多。他真的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陆泱流着泪小声问他“我做错了什么吗”的时候,高侪嗓子干哑到发涩,他快要被愧疚淹没,最后只是干巴巴地安慰陆泱一句“受着吧”——那甚至算不上一句安慰。
那时候高侪才真正感到后悔,他想他其实不该这么做的,不该听赵卓的骗陆泱喝那杯饮料,不该帮着他们脱陆泱的衣服,不该在陆泱不清醒的时候操他,有太多不该。
他做错了。
可他能怎么办呢?躺在寝室床上的时候高侪问自己,他能怎么办呢?孔代容和赵卓敢这么做是因为他们不怕,自己跟在他们后面,不过是个小跟班,他根本做不了什么,最可恶的人是孔代容和赵卓,不是他。
高侪徒劳地劝解自己,像鸵鸟把脑袋埋在沙地里。
高侪其实对陆泱没有太多生理上的欲望,他一开始浑浑噩噩,孔代容他们怎么做他就怎么做,虽然确实有尝到一些甜头,但他其实更愿意让陆泱给他讲题。
他很羡慕陆泱有一个聪明的脑子。
高侪家里不算太富有,但生意做起来之后的确再也不愁吃穿了,他爸曾经喝醉酒后对他说“对你也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实在不行就送你出国”,那时候一切都很好,没有资金断链没有负债累累,爸妈的面孔也不狰狞,高侪是有一些烦恼,但和后来的事情相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高侪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妈会把试卷拍到他脸上,质问他为什么学得这样乱
', ' ')('七八糟,他几乎是懵的,好一会儿才愣愣地问:“妈……怎么了?我不一直是这个成绩和排名吗?”
有时候成绩会有些波动,但这就是他的真实水平,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一遭。
然后他听到他妈妈叹了口很长的气,红着眼看他,说:“高侪,好好复习,考个国内的好大学。”
高侪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他父亲的公司资金链出了问题,正焦头烂额着思考解决这个棘手问题的办法。
之前高侪都是学多少算多少,能考多少分算多少分,反正他有第二条路,父母免除了他的后顾之忧,而现在他不得不自己去拼搏努力了。
可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就是这样的水平,年级前一百,不是特别突出也绝对不差的成绩,往下掉很容易,往前进步很难。他不是没有试过学到凌晨两三点,成绩却不进反退,然后回家又挨一顿劈头盖脸的训,父母沉重的期待几乎要把他压垮了。
所以高侪是真的羡慕陆泱。陆泱是很努力,但是如果没有一个聪明的脑袋再努力又如何呢?就像他自己,每天花这么多时间刷题练题,模考成绩下来反而倒退了不少,他都觉得可笑。
高侪对陆泱的感情很复杂。他坐在陆泱旁边,是陆泱的同桌,又和陆泱在一个寝室做室友,他每天和陆泱接触的时间超过十二个小时,他最清楚陆泱的优秀,以及他的温和性格漂亮皮囊,说不羡慕是假的,羡慕这种程度都轻了,他嫉妒得快要发疯,但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与此同时他又同情陆泱,这两种矛盾的感情让高侪一度感到十分迷茫。
高侪没有想过陆泱会指点他学习方法,平时教做题算是举手之劳,分享学习方法就是另一种概念了,他没想到陆泱这么大方,告诉他哪里学得有问题,怎么学效率更快,怎么学提分更猛。他对陆泱感激涕零,忽略了陆泱这么做的原因,没考虑过陆泱所说的学习方法到底适不适合他,说出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以为陆泱真的肯以德报怨,是真善美的化身,看他于水火之中要来救他一次,他听不懂陆泱的隐晦话术,接受了陆泱的心理暗示,他以为的陆泱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投影。
高侪按照陆泱教他的去做了,他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做题习惯,想要改善现状,结果是模考排名掉出年级前一百。他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结果,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只知道他没法向家里交差,他会再一次让父母失望。
果然,他爸这段时间几乎天天在公司里待着,好不容易空出点时间时间回家一趟看到了高侪的模考成绩,把高侪狠揍了一顿,在此之前,他妈已经打过他一次了。
一边打,还要一边骂,那些话很难听,很刺耳,高侪听得耳朵快流血。他知道现在家里困难,但他能做什么呢,不是他的错啊,打他骂他真的只是因为成绩吗,还是仅仅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
高侪不知道答案。
可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公司他帮不上忙,只能学习上更努力争取拿到一个能让父母满意的成绩,什么样的成绩才能让他们满意呢,可能是陆泱那样的吧。
在熬夜学习的空隙高侪又察觉一些东西,比如孙明辉对陆泱的过度关注,他居然邀请了陆泱去他的生日宴会。高侪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和孙明辉不熟,家境也够不上,孙明辉肯定不会邀请他,但他为什么邀请了陆泱?高侪发现了孔代容和赵卓对陆泱态度渐渐转变,而且他根本没想到还会有别人……他很不安,心态也不太平衡,因为有太多不确定因素了,陆泱不会永远处于被动的。
高侪不想让这样的情况发生,他一边占着陆泱的时间问题,一边暗里对孔代容和赵卓打孙明辉的小报告,他还没弄清楚自己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这样做了。
不过即使如此,他没有能阻止事情的转变,孔代容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赵卓更暴躁了,不止孙明辉,更多人插足进来了。所有这一切都是他不想看到的。
他不想事情变得更复杂更失控,他得做点什么,在陆泱不经意间点出他的尴尬状况后,他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想法。而在他还没做出实际行动之前,先听到了陆泱和孔代容的墙角。他不是故意的,那天是周日,他到了教室发现有一套试卷落在了寝室,回去拿的时候正想开门,就听到了陆泱的低吟,他僵住身体,而后站在了原地。
他听到孔代容一边操陆泱一边刻薄地评价其他人,其中也包括他。孔代容对他的评价是“我都不想理他”。
高侪不明白孔代容为什么这么高高在上,他真的不能理解,他们好歹做了这么久的室友,怎么能做到这么冷血,评价他像评价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垃圾,连垃圾都比他有尊严。
但他没有勇气打开门冲进去,反驳孔代容的话。
高侪是个彻彻底底的懦夫,他是个完全的失败者,各种意义上的。
不止是寝室里的事让他感觉到自己无能的痛苦,家里的事也同样,他焦虑,但做不出任何助力。是陆泱有意无意提醒了他,虽然孔代容和赵卓不待见他,但他可以尝试一下向他们寻求帮助,万一呢,万一他们愿意
', ' ')('伸出援手呢?
抱着渺茫的希望,高侪先找上了孔代容,并没有发生什么奇迹,孔代容面对他时的嫌恶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臭虫或者蟑螂。孔代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把高侪本就岌岌可危的自尊心放在地上踩踏,把它踩得稀巴烂。
然后高侪在赵卓那里重复了一次同样的待遇。很难说他找上赵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可能主要目的不再是寻求帮助而是对孔代容和赵卓之间本就脆弱的关系进行挑拨离间,他不想让这两个人好过,如果赵卓肯帮他那是最好不过。
高侪没想到的是赵卓竟然转头就去找孔代容算账,并且把他出卖得干干净净,孔代容在耳边对他说出“你该庆幸”时,高侪明白过来赵卓根本不会在乎他的死活。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高侪真正恨上这两个人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他,在这两人的心里,他高侪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想骂就骂想打就打,高兴了分他点指缝间漏下来的肉渣不高兴了就把他放在油锅里煎熬,他还算是个人吗?
接着是他青梅竹马的女友和他分手,面都不愿和他见,也没有给出分手理由;然后是他在学习上越来越难集中精力,他越想多做几道题,越看不进去;除此之外还有寝室里赵卓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压迫,他几乎把高侪当成了出气筒了。
一根一根稻草接连不断地放在高侪的身上,也许某一刻最后一根就会落下。
高侪其实没有想到最坏的情况会是什么样,骤然分手的女友他没有理由再去挽留,学习上荒废了两天又重新捡起,他在夹缝中求生存,也不愿让孔代容和赵卓太好过,抓住机会就给他们下绊子,他还有过恻隐之心,委婉地提醒陆泱不要被孔代容的花言巧语欺骗,他记得陆泱安慰他的那句话,永远都不会是最差的时候,他没有想到最后一根稻草的到来这么突然。
在为高考做最后准备、马上将要进行大扫除的时候,他被班主任叫了出去,班主任的神情十分严肃,欲言又止,最后沉痛地告诉高侪:“你父亲跳楼了。”
高侪没有反应过来,他愣愣的,眼睛直直望着他的班主任,问:“你说什么?”
高侪是撑着一口气才回到学校的。家里乱成一团,他妈妈哭得几近昏厥,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也好像在云雾里飘着,最近发生的事像是在梦里。家里的主心骨没了,不管撑不撑得起来,他都得撑起一个场面。
处理完后事,他带着妈妈回到已经空荡许多的家里,妈妈呆怔地坐在沙发上,喃喃地问:“咱娘俩可怎么办呀……”
高侪咬着唇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这个问题。
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高考依然不能不去,否则高侪这十二年就白费了,他安慰了妈妈几句——那安慰也很苍白,然后就收拾东西回了学校。
他回学校的时间卡得正好,就在高考的前一天晚上,一个人坐在没有开灯的寝室里时,高侪很清醒地知道他的高考也完了。他的模考成绩下降趋势很明显,上一次已经跌出了前三百,不知道高考会不会更差。
变成现在这样他不知道该怪谁,怪老天捉弄还是怪命运多舛,他感到绝望,觉得人生没什么光亮了,他不清楚家里究竟欠了多少债才把父亲逼得跳了楼,他只知道他这一生完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陆泱精神饱满地同他说话,陆泱或许是好意,那句“前程似锦”却把高侪扎得鲜血淋漓,他哪里还有什么锦绣前程啊?
高侪没有看透过陆泱,陆泱对待他时究竟有过多少刻意,对他说出口的话在心里转过几次,他一步一步跟着陆泱的话语,走进了绝路里。
等到高考完后,高侪反刍这三个月来的点点滴滴,才终于发现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的成绩为什么下滑得如此之快,孔代容和赵卓还有那些掺合进来的人是怎样被陆泱提着线,陆泱的漂亮皮囊下到底藏着些什么,可那时候陆泱早就远走,不知道去往了哪个城市。
高侪追悔莫及。
于是他只有把所有的痛和恨都向孔代容和赵卓宣泄,他的人生完了,他要拖着这两个人一起。
开着那辆汽车时,高侪还有心情苦中作乐,他想至少家里还没把车全部变卖出去,而他虽然没有驾照,之前偷偷开过家里的车,上路是完全没问题的,撞两个人当然也没问题。
他什么都不在意了,懒得去追究是谁告诉了他孔代容和赵卓的行踪,好像知道他要做点什么似的,他在不远处看着等待红绿灯的赵卓和马路对面的孔代容时,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自己,又很快移开了目光。
然后他算准时机,深吸一口气,把油门踩到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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