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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过去,常叶既教医术又教识文断字。
私底下,多年的好友太医监丞闲谈起此事,他称赞沈玄谧勤学刻苦,感叹是个不错的苗子。
太医监丞道:“你不如收他为徒?你的医术也能传承下去。”
常叶笑而不语抚琴,柔和的琴声响起,时有摩擦的走手音,旋律优美流畅,节奏明快。三次泛音循环出现,曲调清新活泼。
旋律富有变化顿挫波折,节奏急促加之不稳定的节拍,一静一动,刚柔并济。
一曲梅花三弄终了,娓娓动听。
“好!好!想不到你如此用功,这几天你在医术方面好学不倦,我看在眼里,总让我觉得不收你为徒,我会后悔。”
“我打算收你为徒,不知你愿不愿意?”
常叶赏识的话令沈玄谧回过神,他一副大受震惊模样,捧着医书不确定问道:“收我为徒?真的吗?可我是…”
沈玄谧神情变了变,万般无奈的木然凄凉,语气中含丝悲哀:“我是残废。”
“怎么能这样想,我都怎么说了,自然不在乎你残缺的地方。失去什么,总会有一样东西弥补你,你既然那么努力,我想啊…老天爷不会怎么无情。”
常叶话音末了,他拍了拍沈玄谧肩膀,继续道:
“以后我还要教你武功,武功傍身总不会叫人欺凌了去。”
此情此景仿佛身处美梦,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心善的人,叫沈玄谧不敢置信,也让他双目蓄满了泪水。
沈玄谧撩起袍角下跪,他拱手哽咽道:“师傅,请受徒儿一拜。”
窗外的梅花被风吹动枝头,发出阵簌簌的声响。
一日沈玄谧随常叶出宫,原是要见见常叶口中的顽劣师兄,怎知进屋一等,便等到日落黄昏。
初见第一面,崔缪浑身脂粉酒气味,醉醺醺的倒在门口。
两人把人抬进屋内,见崔缪躺在地上转醒,他醒来看到常叶便露出笑容,“师傅,你回来了…”
常叶面色不改,只是眉头紧锁,他抄起手边戒尺,说道:“你还知道回来?我教过你什么你都忘了?”
说罢挥起戒尺,沈玄谧见状想要劝阻,谁知戒尺落到了常叶自己身上。
常叶神色不悦怒道:“是我教徒无方!”
崔缪急忙起身伸手拦住戒尺,他吓得酒醒,说出个蹩脚的谎话:“师傅,您还是打我吧!我是去喝酒,没干什么!”
这番谎话常叶听了气笑出声,他无奈摇摇头,放下了手中戒尺,说道:“看来你还是不知错,我收你为徒的第一天告诉过你什么?”
崔缪打了个酒嗝,毫不在意眼前现状,些许不耐烦道:“…要洁身自好,清心寡欲。”
常叶看崔缪如此,眼睫轻敛默然,眉眼露出抹淡淡的失望,他挥了挥手,平静道:“你走吧,我已教不了你什么。”
“师傅!”
崔缪伸手拽住常叶衣袖,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目。
“师傅你这是赶我走?非得守着清规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和尚!”
一旁的沈玄谧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是好。
常叶闭了闭目,视而不见崔缪眼中闪烁的泪光,他扯回自己的衣袖,说道:“你一直不把这件事当回事,我再说最后一次。你不是童子之身,今后练武会越练越困难,难以进阶。”
崔缪缓缓跪下,他满眼泪水凝望常叶,心如针扎潸然泪下,两行泪水划过少年的面容,他伤心道:
“师傅,我能走去哪呢?我崔缪自小父母双亡,一个小乞丐,是师傅收养了我,恩师如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师傅您就让我留下来吧,我又没有犯什么滔天大罪。师傅您不说,以后还会教我以毒解毒,治病医术吗?”
此番话乃是崔缪由衷之言,常叶隐隐心软,思来想去回想以往,他不禁发出声叹息,终是于心不忍,留下了崔缪。
两师兄弟起初相处融洽友好,渐渐地沈玄谧太过于勤学苦练,得到常叶不少夸赞。
慢慢地崔缪心中生出不快,为此还用常叶不再教他医术为由,跟常叶争吵闹得不休,一遍遍的朝常叶怒吼:
“你就是偏心他!我难道不是你的徒弟吗?为什么你只教他医术不教我?”
崔缪摔门离开,屋内的常叶起身追出去,他步入繁华的街道,焦急环顾四周,不见崔缪身影。
常叶回去后坐立难安,一边担心出走的崔缪,一边认真反思自己的行为,他喃喃道:“确实是我这几日忽略他了,唉…怪我…”
他在屋内自责许久,心想如何向崔缪道歉,谁知崔缪宿夜在花街柳巷,没钱付清,这才让老鸨找到他这边。
常叶满腹怒火带回崔缪,看着呼呼大睡的崔缪,气不打一处来。
冬去春来雪色消融,宫道铲雪的太监今日轻松的回去复命,他身后一队的内侍井然有序往东宫而去。
白花花的碎银高高抛起,落回一位内侍掌心。
“哎
', ' ')('我可跟你说好了,你是去替我弄会香料,你就说你是打扫雪隐的,可别污了太子殿下的耳朵。”
沈玄谧点点头,接过添香料的工具,便从主殿侧门悄俏的进去。
他故意笨手笨脚碰歪香炉,发出声响。
一排排的内侍让开道路,太子身边的乳娘问他什么,他谨慎的答了。
一时阒然的大殿,突然有道奶气绵软的声音响起:“本宫选他!”
太子从乳娘身后跳出来,真正的面对面见面,沈玄谧有点不敢直视如此干净的人,他心如擂鼓暗暗道:
“眼睛…真好,干净清澈。可我这样打扫茅厕的人,不该出现在他眼前。我也是不堪之人,满心阴暗算计。”
自觉形愧本意指容貌不如别人,可在这里,他却觉得十分贴切,他自认为自己是一滩腥臭烂泥,面对心思纯真的太子自觉形愧。
“伴伴,你以后就是本宫的伴伴了。”
太子喃喃低语闭目,沈玄谧扶着好不容易哄入睡的太子躺下,他注视太子的睡颜,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曦和,我的名字呀。”
“伴伴你看,本宫的字写得好不好?”
太子双手举起字迹歪七扭八的宣纸,仰头正等着夸。
沈玄谧接了宣纸,看着令人眼前一黑的字迹,支吾其词的点点头。
“伴伴,看本宫画的!你看你看,上面还有你呢!”
一张画上只勉强看清画的是梅花,沈玄谧勾唇笑了笑,说道:“哪有臣在上面?臣怎么看不到?”
“有啊,你看,这是你,这是我。”
太子先指了梅花,再指了指梅花下一团没干的墨水。
“趴在梅花下小猫,本宫画得像不像?”
沈玄谧心里感到阵没来由的暖意,他这回倒是不支吾其词了,夸道:“像,太子殿下画得很像。”
暖黄烛光摇曳,从睡梦中惊醒的沈玄谧大感不妙,对面太子手提小型荷花灯照着他。
太子似呆雁,直愣愣保持提灯的姿势。
沈玄谧忐忑的下跪请罪:“臣方才打了瞌睡,请殿下责罚。”
他的声音惊得太子回过神,太子不在意的让他起身,不好意思的红着张小脸。太子凑到他跟前道:“不知怎么的,灯下的伴伴让本宫移不开眼了。”
轻浮的话语登时令沈玄谧恼怒。
太子意识到他生气,微微睁大杏目,疑惑道:“我说错什么了吗?你别生我气呀,那我下次不这样说了。”
“太子殿下玩笑了,我有什么资格生主子的气?奴才就是奴才。”
沈玄谧感到可笑的哈哈大笑,他眼里闪烁泪光,笑意悲楚。
太子迷惘道:“是这样吗…”
沈玄谧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他道:“是,奴才就是奴才,主子才是主子。”
太子摇摇头。
“伴伴是我身边人,我视你为家人,亦是兄弟。主仆尊卑早已不存在,你和家人一样重要。”
静默的一阵。
一颗豆大的泪珠滴落太子手背。
面前之人流泪满面,眼里明明带笑,却满是晶莹泪水,他的神情悲喜交集,即是欣喜与悲哀。
后来沈玄谧偶尔出现在太子身边,其他的时间不是在太医监,就是出宫。
半年过去,常叶与崔缪矛盾积怨越来越多,已经到见面就不欢而散的地步,沈玄谧夹在其中两面为难。
某日崔缪忽然主动来宫里找他,献殷勤送给他块自己做的糕点。
崔缪摸了摸鼻尖,说道:“收了师兄的礼,帮师兄传个话给师傅呗?就说我知道错了。”
“对了,这糕点要用的食材特别贵,可别浪费了。”
说完不等沈玄谧答应,便离开了。
沈玄谧忖量要不要帮崔缪这个忙,他回到东宫,迎面扑过来个软软的东西,险些将他绊倒。
低头一看,他惊讶道:“太子殿下?”
太子盯着沈玄谧手里的糕点,伸长了手抓住糕点,问道:“哪里来的好吃的?”
沈玄谧看太子要吃,忙是抬高了手,怕太子摔着,另只手扶住腕臂,他紧张道:“太子殿下,还不能吃,先让臣试吃。”
“本宫饿了!要吃就要吃!”
太子以为是不给他吃,不满的努努嘴,双脚踩在沈玄谧脚背,踮起脚尖对着糕点张口咬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沈玄谧吃惊的慌了神,连忙拉住太子手腕,他左右看了眼,殿内只有他和太子,他严肃道:“听话,吐出来。”
太子不解看着伸到眼前的手掌,他鼓着腮帮子歪了歪头。
沈玄谧冷下脸,呵斥了声:“吐出来!”
这声呵斥把太子吓了一跳,彻底的囫囵咽下口中糕点。
沈玄谧见状抱起太子往内殿而去,进了床边屏风后,他的两只手指伸进太子口中,抵着舌根进行催吐。
他温言安慰,另只手牢牢抱
', ' ')('紧太子,“来…吐出来,不怕…不怕…”
太子难受的紧皱眉头,他轻微挣扎抓挠沈玄谧的手腕,小脚胡乱在空中蹬了蹬,‘哇’的一声面朝恭桶,吐出几口呕吐物。
过了一会,太子无恙呆立在床边,沈玄谧拿帕子擦了擦太子嘴角,端详还剩一半的糕点,沈玄谧看不出任何异样,他亲自尝了口,没觉什么不适。
沈玄谧心底思索是不是自己心存芥蒂,是误会一场。
回过神,便见太子幽怨的望着他,握着两只小拳头,奶声奶气拔高了声量,叫道:“…你欺负我!”
沈玄谧想起太子还饿着,便拿了些尝过的糕点递给太子,太子哼唧唧的吃掉糕点,两腮微鼓还在气头上。
沈玄谧一脸复杂收回手,他俯身抱住无措的太子,掐在腰上的双手不住微微颤抖。
内心的恐慌似洪水泛滥,根本控制不住。
他害怕极了,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他的眼睫渐渐湿润,藏在眼底的戾气慢慢地浮现在眼里。
“我明明盼着你死啊…”
…
……
…………
无风的晴日下起场小雨,平常正午出宫的沈玄谧冒雨而行,街上行人匆匆躲雨,身旁经过的孩童蹦蹦跳跳,双脚用力踩到水洼处溅起身水花。
沈玄谧轻车熟路来到小屋前,他怡然推开门,“师傅!新皇继位大赦天下了!”
话语未说尽,入目的屋内让他当场定住,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屋内腥红的鲜血刺痛了他的双目,面前的画面天旋地转,他眼前一花,无法控制的软了脚跟,只能依靠在门旁勉强站住。
淅淅沥沥的雨滴声中响起阵清咳声。
沈玄谧焦急的跑进屋,步步踏过血泊,他扶起半睁眼的常叶,目光惊慌扫过常叶身上剑伤,他急道:“师傅…您怎么样了?是谁伤的你?”
“别动,别动。”
常叶声音轻轻响起,他紧蹙眉头坐起身,迅速的伸掌放到沈玄谧背后,一行鲜血溢出嘴角,流过他苍白的唇瓣。
轰隆隆的惊雷声响彻天边,屋外瞬间下起倾盆大雨。
源源不断的气流掀起屋内两人衣袂。
这场充斥血腥味的雨让沈玄谧恍惚,斑驳的回忆再次重现。
满是泥土的双手指缝渗出鲜血,强烈的沉痛早已麻木,他凄凉的哭声一点点淹没在雨声里,小小的土堆里埋着他最亲最近的人。
常叶的手紧紧攥住沈玄谧的手,他咬了咬牙,强忍着阵阵剧痛,张口便口吐鲜血,声音微弱小声:“玄谧…你…告诉你师兄,是我忽略了他,是我的错。”
“我腰带上别着把软剑,它叫秋水,就当是你往后的生辰礼物。”
沈玄谧呜咽摇头,他声颤哽咽:
“师傅…师傅,我一定能救你、我一定能救你!”
夺眶的泪珠一颗颗滴落,‘啪嗒’落在常叶冰冷的手心,常叶低喃:“来不及了…”
攥住沈玄谧的手忽然无力滑落,那只手重重的落入血泊,腥红的血泊倒映出沈玄谧仰头落泪的面容。
少年极美的容颜倒映在这微漾的血泊,霎时狰狞阴森。
灯火分明是通明带着股暖意,照在阶下囚的脸上却是彻骨的冰冷。
沈玄谧隔着牢牢锁住的门道:“师兄,你输了。”
崔缪双眼布满血丝,他企图挣开身上的枷锁,徒劳的甩着手上铁链。
崔缪目眦欲裂怒吼道:“你以为我输了?不可能!”
他忽地哈哈大笑,说道:
“你还不知道吧,我送你糕点的那天,正好当天皇宫守卫松懈,我才能在暗处跟着你,盯着你吃下。可惜那个太子替你吃了,那可是入口即化的毒药,一口他就幸运的吃中了。”
“那些人说得不错,你可真是天煞孤星,你不但害了太子,还害死了师傅!”
沈玄谧失魂丢魄的离开,身后的崔缪发疯的嘶吼,铁链剧烈的晃动,‘哗啦啦’的铁链声刺耳渗人。
他快步穿行街道,撞到的行人对他破口大骂,他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眼行人,狠戾的眼神吓得行人不再言语。
再过几日。
崔缪意料到沈玄谧会回来,面对他的逼问,崔缪半真半假道:“解药?我知道在哪,不过你先放了我,我才能告诉你。”
即便如此,沈玄谧坚决不放他出去。
沈玄谧联想起许多年前太子落水一事后,从此性情大变,时常多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沈玄谧渐渐厌烦无事就吵闹的太子,这期间没有关心在意过。
想来性情大变,多病体弱…皆因那毒所致。
那段时间沈玄谧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甚至伸手到天子寝宫,常年累月点燃的香料一点点燃烧天子的寿命。
他的目的也在前几日达成,天子驾崩,新皇继位。
几年后的今日,新皇依旧是他的傀儡,他坐到了权力的顶端,做
', ' ')('成了世人只知朝内厂珰在,不知天子在朝。
可他依旧不满足现状。
这几年沈玄谧处心积虑拉拢人心,壮大势力。以他为首的阉党表面为皇室效力,其实只听从他的吩咐。
他的势力增加得恐怖,他的两个手下不知他的野心,曾问过他:“督主现在这个位置无人能撼动,权力再大,能大过天子吗?”
“说到底我们还是圣上的鹰犬,跟裴家世代一样,不过是陛下跟前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沈玄谧勾唇轻笑,他冷冷道:“不…不…人一旦有了欲望,便不会满足。”
新皇不时生病,他也因此频繁逼问崔缪,最终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沈玄谧早已收买为新皇诊治的太医,常常挑拣合适的药材,亲自煎药,用掉不少名贵药材。
然而新皇的病情时好时坏,多半时间喜怒无常,偶尔成日痴傻。
沈玄谧十分厌倦与这样的新皇相处。
第一年赏赐的香色麻飞鱼服他只穿过一次,他厌恶看起来相似天子鹅黄常服的颜色。
夜雾缭绕夜空的明月,还未熄灯的天子寝宫人影幢幢,阴暗的人影掠过精美陈设,凉风吹过,摇晃的烛火拉长扭曲了人影。
黑压压的影子变化数次,最后影子像只狡猾的狐狸,露出得逞的奸笑。
两侧宫女掀起纱幔,沈玄谧放轻脚步走到床边,他俯身注视少年天子乖巧的睡颜,抚摸脸颊的手缓缓往下,伸向脆弱柔软的脖颈。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只需用力掐住掌下纤细的脖子,对他最大的威胁便不复存在。
昔日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浮现,他的手开始发颤,纠结的情绪在内心纷涌,他悲哀的发现从前到现在都下不了手。
“乖乖的,就像现在这样,做我的傀儡。”
沈玄谧喃喃地收回手,他的双眸冰冷,对权力的欲望从未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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