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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寄江自然心动,答应下来。
但同时,他也看着容玉。
以梅寄江的眼神,容玉觉得,他已经在思考要怎么和自己告别了。
青娘子的目光依然很温柔,是慈和的长辈。被她这样看着,容玉总会想到自己的娘亲。
他其实早就不太记得阿娘和阿爹的样子。
他们离世的时候,容玉的年纪真的太小了。旁人用怜悯的眼神看他和阿兄,而容玉对这些目光懵懵懂懂。他生活里最大的变化,也只是阿兄不再经常抱他出去玩,而是三天两头看不到人影。
长大之后,容玉觉得落霞庄小而无趣,开始向往外界。可小时候,对容玉而言,庄内已经是一片广阔天地。
年幼的容玉跑到哪里,都找不到阿兄。
到了往后,一切好一些的时候,容清是仿佛为了补偿自己从前对容玉的冷落,又变成那个好哥哥。
到当下,听完青娘子的话,容玉的确有所犹豫。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自己“隐居山林”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水匪头子身上的异常,给了容玉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世上,谢庄主算是修为最高的一批人。若说水匪同样功力高强,可以在围剿之下数度逃脱,或许可信。但若加上一个“踪迹全无”,就显得非常蹊跷。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了呢?
再说了,梅寄江都能和水匪头子斗法良久,从这个角度判断,水匪头子的修为不可能高过谢庄主。
除非他真的在爆裂符轰出巨响、尘烟滚滚的时候,去了另一个地方。
容玉想着这些,不自觉地捏紧了袖口。
他愈发觉得眼前一切可贵,默默在心里摆出两条路子的利弊。
回到谢雪明身边的风险自不必说,但若就此离开,难道就真的可以安然无恙?
容玉总要抱着一份疑心,觉得孙老爷一家所遭遇的惨剧,是否是因为自己和梅寄江寄住于孙宅。
如果自己独自离开,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呢?
那时候,他身边不会有梅寄江等人,只有他一个不顶事的琴修。
最重要的是——
容玉扪心自问: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喜爱昨夜自在,喜爱锄奸铲恶,喜爱快意恩仇。
从前没有这个机会,如今,机会送上门来,他怎么会、怎么可能拒绝?
想到这里,容玉心里涌出一股豪情。他在梅寄江诧异、青娘子欣慰的目光中,笑一笑,说:“我自然也一样加入。”
青娘子连说了三个“好”字。
容玉又有点不好意思了,说:“只是,我的修为实在是……”
青娘子宽容地说:“修炼修炼,总要有一个‘炼’字。你从前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只怕从未遭遇过真正危险。这种状况,如何能有好修为?往后,你也莫慌,我们屠匪联盟之中一样有琴修前辈,可以助你修行。”
容玉听到这里,眼睛一点点睁大。他想到什么,抑制不住心跳,问:“敢问,是哪位前辈?”
青娘子笑道:“说来你可能不曾听闻,正是容澜道友。”
容玉愣在原地。
青娘子看容玉的反应,反倒惊讶,问:“你曾听说过?”
容玉嘴唇颤抖,几乎要克制不住落泪的冲动。但这时候,梅寄江暗地里握住了他的手。
是提醒他,不要显露痕迹。
容玉强迫自己冷静。
他眨了下眼睛,觉得自己的嗓音还是有些沙哑,缓慢地说:“是了,我是有听说过这位容……前辈。从前我修出灵琴,只当自己能有一番作为,于是也打听过一些江湖传闻。”说着说着,容玉的话音流畅起来,“那会儿,我就对前辈多有敬佩。”
青娘子听到这里,笑一笑。而梅寄江安下心来,将手拿开。
这一夜,一行人就歇息在这破庙里。
容玉此前困倦,如今倒是清醒过来。他在草席上翻来覆去良久,干脆起身,预备去外面吹一吹风。
容玉没有走多远。他寻了一棵树,坐下树下。
月华洒落,容玉心念一动,怀中有浮出一把长琴。
他抚琴,琴声起先舒缓,而后激昂动荡。不过这回容玉颇为留心,知道先布下一个可以隔绝声音的法诀,不去惊扰庙中歇息的青娘子等人。
一曲之后,有人鼓掌。
容玉一个激灵,抬头,看到梅寄江朝自己走来。
他松一口气。
梅寄江在容玉身边坐下,问:“那位容澜前辈,是你的……”
容玉笑了下,说:“是我祖父。”
梅寄江恍然,说:“我就猜是这样。”
容玉说:“还要多谢梅道友你此前相助。”让他不在青娘子面前显露痕迹。
梅寄江说:“我看你当时表现,是极激动的。”
容玉说:“是啊。我从小,便只得一个阿兄。爹娘还曾得见,祖父就
', ' ')('真的只在阿兄的话里听说过了。”
梅寄江缓声道:“容道友,我未曾想到,你竟然也会答应加入。”
容玉侧头看他,目光清透,宛若月色。
容玉玩笑道:“你以为我会直接拒绝,然后忙不迭地跑开,不想和这里再扯上半分关系?”
梅寄江尴尬,摇头,“我并非这样想。”
容玉却笑道:“可我的确有这样想过。”
梅寄江一怔。
容玉看他,或许是心境变化,他开始认真地期待自己留在这段百年前时光里的每一天。他要好生练琴,总要能够自保。他依然不放弃留在这里的可能性,却不再是被动逃避,而是主动寻找可行方案。至少,先明白自己到来此地是否与水匪有关。
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他不介意再来一次“自我牺牲”。有了在这里的时间,容玉觉得,自己实在是赚了。
容玉轻快地说:“但我又想啊,梅道友所说不错。我这么逃上百八十年,仿佛也并不快活。”
梅寄江听他这样说,似乎也有动容。
容玉微微笑一下,“与其这样,不如至少在接下来几个月,都高高兴兴的。”
梅寄江忍俊不禁,摇头,说:“追逐匪徒,修炼法诀,可不是‘高兴’的事情。”
他这样讲话,语气却显得轻松。
容玉知道,对方并非在说教。
他们此前也有相对谈话的时候,但这是第一次,两人之间的气氛这样好。
容玉说:“我知道啊。今天晚上,被那歹人劫住的时候,我只当我要死了。但是,梅道友,”他话锋一转,“你不知道,我从前……连这样的自由都没有。”
梅寄江一怔,这才知道,容玉晚上竟然还遇到“被劫”之事。
他的眉毛微微拧起一些,容玉看到,明白梅寄江这是在懊恼,觉得他并未保护好自己。
容玉无奈:“还说我呢,梅郎啊梅郎,你觉得我太‘高兴’,那你就是太‘不高兴’。”
梅寄江一愣。
容玉稍稍靠近一些,很认真地看梅寄江。他问:“梅道友为何要学剑呢?”
梅寄江沉默。
他眉眼垂下来,依然是那副隽逸面孔,却有了些容玉从未在梅寄江身上见过的气质。并非忧郁,只是……
容玉也说不上来。
他过去是笼中雀,如今飞到外界,看过广阔天空,却仍然对世间万物存有一份懵懂。
梅寄江手放在膝盖上,温和地说:“是了,还未和容道友你说起过。当年,师尊是在法场上抱回我。”
这话大大出乎容玉意料。
梅寄江淡淡道:“那年仿佛有大旱,千里饥荒,遍地饿殍。青莲宗开宗施粥,周济百姓。即便如此,却依然不够。江湖人不插手庙堂事,但师尊说,他们总得做点什么。于是几位长老一同下山,去了城中郡守处,要他开仓放粮。郡守只说未得天子旨意,不敢擅自行动。师尊他们便干脆夜间偷袭,可开了粮仓,里面却空无一粟。”
容玉嘴巴微张,看起来迷茫又困惑,追问:“为何如此呢?”
梅寄江说:“后来才知道,那郡守早已将粮仓中的赈灾粮卖给城中米商。”
容玉立刻义愤填膺:“怎能这般行事!”
梅寄江说:“此事被青莲宗捅破,直达天听,天子震怒,一旨下来,诛那郡守九族。当年,我尚在襁褓中,一样上了法场。师尊说,他当时看万民唾骂那郡守,只觉大快人心——是了,若我是师尊,一样要觉得大快人心。而后,师尊听到我在哭。”
容玉忍不住道:“这样说来,天子的确不该,稚子何辜。”
梅寄江摇了摇头。
他看出容玉面上的难过、动容,反倒微微笑了下,“往后,我便是师尊座下弟子。听师尊说,他抱我走时,经过一处大泽。那会儿正当日暮,有伯劳飞,又有乌桕树被吹得‘沙沙’作响。他心念一动,便为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容玉由衷地说:“你师尊真是好人。”
梅寄江说:“是了,我也这样觉得。”
两人这样讲话,不知不觉,都有了倦意。
但月色太好,又总觉得可以继续。
到第二日,青娘子在庙中醒来,看着旁边空落落的两个草席,先一愣,觉得两位小友莫非临阵后悔,半夜逃走?
等出了门,却见到两个熟悉的影子,正依偎在外间一棵梓树下。
青娘子放慢了脚步,含笑摇了摇头。
年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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