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容玉厌恶谢雪明,对兄长也怀着一份复杂心情。
容清是养育他的人,也是给他最大打击的人。
谢雪明固然曾经让容玉难过,但在那之前,阿兄才是他曾经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
——可这些又和谢辉有什么关系?
容玉不可能喜欢谢辉,但这不意味着他要为难谢辉。
一个四岁多的小孩儿,不喜欢,不去看便是了。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转而又用和缓语气,掩饰自己此前态度。
容玉道:“我知你聪颖,不过四岁,便能背三字经,解千字文。但若要往后有大造化,还是该谦逊恭谨。天大之大,总有你不会、不懂的东西。”
这番话出来,自然是人人都赞同的大道理。别人听了,也是容先生认可谢辉,于是对他要求更高、更加严厉。
只有容玉自己知道,自己方才是怎样的心情。
他这么说,又想:话虽如此,可谢辉从前一定受到诸多夸赞,听了自己这话,恐怕不会开心。
可出乎容玉意料,他眼前,那个在一堂学生里显得分外年幼的小孩儿看自己片刻,很快粲然一笑,再看不出方才的委屈。
他讲话,还是脆生生的,说:“先生说得是。”
一边说,一边恭恭敬敬地拱手拜礼。小小年纪,做得有模有样。
容玉心想,这可真不像是一个孩子。
又想,为什么他偏偏是谢雪明和阿兄的孩子。
往后,谢辉果然规规矩矩。
容玉再有什么问题,他也不会追着回答,而是在面前纸上奋笔疾书。
这个年纪,能解千字文已经是优秀至极。但落在书写上,到底有些不足。
年纪小,握笔无力。一张纸上,前两列尚能夸一句“不错”。到后面,就成了软趴趴、毫无骨架的字。
最过分的,很多字都缺胳膊少腿儿。
容玉无意中看到,先叹息,知道谢辉虽不用嘴巴回答,可自己问的问题,这小孩儿都写在纸上,认真与自己讲解的答案相对。
这般用心,偏偏……
对那些缺胳膊少腿儿的字,容玉也不意外。
能记得当下这些字形,已经算谢辉天赋异禀。往后还有时间,总能慢慢纠正。
容玉想到这里,在心里稍稍改去往后一个多月的功课,让学生们多抄书。
谢辉埋头苦抄。
容玉白日讲课,到晚上,从前多是看书,弹琴。但如今,他有了其他念头。自然不能表现太过,但看邱辛再出现,容玉心中计较一番,当晚,又坐在梅林之中。
梅香幽幽,邱辛原先隐在暗处。他看容玉弹琴,有冬末的梅花落下,悠悠飘到发间。
少夫人的一头青丝垂落在地,堆起,宛若远山云黛。
琴声一样幽幽,少夫人仿佛追忆。
一曲终了,容玉仍然坐在梅林里。
有夜风吹来,吹动了他的长发,也吹起了那落在他发间的梅花。
梅花往邱辛的方向去,带着一点浅淡香气,碰到邱辛的面孔。
邱辛微微一怔,低头,将那篇梅花接住。
他再抬头,就对上少夫人的目光。
秀美的青年侧头,眉眼之间神色淡淡,好像他不是在看邱辛,而是在看一棵树、一块石头。
邱辛手垂落下去,那片梅花也跟着落下,飘到地上。
他知道自己又被少夫人发现。
这让邱辛懊恼,总觉得自己没能好好完成少庄主交代的差事。
偏偏这会儿,少夫人开口了。
容玉问:“邱辛,你为何要学剑?”
他眼睛终于有了邱辛的影子。
邱辛莫名紧张。
他尚在舞勺之年,而容玉比他年长六七岁,算得上“长辈”。又是师嫂,这样问话,邱辛神色庄重一些,说:“自是为了匡扶正义。”
他听容玉笑了声。
一边笑,一边摇头。
邱辛微微愣了愣,只觉得面颊发热。
这不是羞,而是气。
他觉得容玉是笑自己只知说些空话、套话,天真不知事。但这毕竟是长辈,他有不满,也不能直说。
容玉笑过了,又问:“什么是正义?”
邱辛忍耐着皱眉的冲动,回答:“自是世间公道。”
容玉问:“在大婚之前,与妻兄通奸,可是你说的‘公道’?”
邱辛一怔。
容玉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弄,琴声散漫地响起。
他又笑一笑,说:“在迎亲路上,奸淫妻子小叔,可是你说的‘公道’?”
邱辛被容玉注视,心头浮起一点轻微的凉意。
容玉笑道:“若你父亲与你母亲娘家的姐妹通奸,你可会为他伸张‘正义’?”
邱辛脱口而出:“不!”
容玉说:“落在谢雪明身上,倒是‘美人爱英
', ' ')('雄’了。”
他似意兴阑珊,灵琴在他怀中化作千万莹光,消散在夜空里。
容玉站起,说:“谢雪明算得上什么‘英雄’?‘美人爱英雄’……”他停一停,心头到底涌出一点酸涩。
梅寄江也是英雄。
可除了容玉,又有谁知道梅郎做过什么?
他就那样死去了,籍籍无名,无人可知。
邱辛哑口无言,想说,自然是不同的。
少庄主年少成名,斩魔修、扶弱小。
他或许的确爱色,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苍生为他而得救,万民因他而存活。
在过往四年,少庄主四处奔波。
所有人都知道,他对自己失踪的妻子有多么情深义重。
容玉幽幽问:“你觉得我不识好歹?他将我困住,我便一定要笑脸相对?……这么说来,我若说一句‘思慕你’,你便能与我亲近?”
邱辛被骇到,后退一步。
他见容玉微微笑一笑,清丽的面孔在月辉之下,有一种出尘的静美。
容玉说:“你总让我想到谢雪明。”
邱辛喉结滚动一下,因这句话而茫然。
容玉缓缓说:“还没和我阿兄通奸,还没将我小叔奸淫的谢雪明……哦,你这就怕了,想跑了?你想跑,却想让我留在这里。”
邱辛牙关打颤。
容玉却似觉得无趣,说:“滚吧,胆子这样小,就莫要来这里了。你愿意给谢雪明当狗,却莫要觉得人人都愿意。”
邱辛下意识想要反驳。
不!他至多只是尊敬少庄主。
同样的年纪,少庄主已经能杀入魔修分舵,救出受困百姓。能上山斩妖,下海擒盗。
莫说邱辛,天下所有年少的剑修,都会对谢雪明心怀一份敬仰。
他们想要成为谢雪明那样的人。
但在这一夜,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邱辛却仿若听到容玉笑吟吟问自己:哦?你想成为他吗?你倒是没有兄长,这样看来,是打算在你家幼弟婚前,就和幼弟的妻子滚到一处……
邱辛面色微白。
但他又想:可少庄主……少庄主是不一样的啊。
邱辛心下矛盾,又想去找其他人换班。
这一次,旁人无语,问他是否要逃避差事。
邱辛自然不敢说“是”,只好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再去容玉身边。
这一回,少夫人仿若并不愿意理会他。
邱辛因此松了口气。
他看少夫人给一堂孩子讲课,看少夫人对大少爷也能温言相对。只是在旁人提起少庄主的时候,少夫人的神色还是淡淡的,像是全然不愿意听到少庄主的消息。
邱辛心想,这也……
无可指摘吧。
念头冒出来,邱辛一个激灵。
他清醒又清晰的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他无力阻止,只能沉浸在此刻的心情之中。割裂、痛苦。但他又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痛苦,恐怕不及少夫人万一。
如果他能更果决一些,承认少庄主真的做错,不该将少夫人困在此处。
或者干脆与从前一样,觉得少夫人不知天高地厚,那他都会轻松许多。
可毕竟不是的。
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情,冬天逐渐过去。
二月末,谢雪明依然没有回来,谢辉和二郎却要离开了。
二郎大多时候都在昆吾庄里,有仆从陪他玩儿。倒是谢辉,小小年纪,也无人管束他,竟然真的能坚持每天晨起、下山上课,连功课也做得十分认真。
不知不觉之间,容玉到底花了更多心思在谢辉身上。
到二月末,这日学堂下课,谢辉来寻他。
容玉起先一怔,觉得自己该贯彻此前所想,不去理会。
但谢辉说:“先生,我要回去了。”
容玉这才记起,对啊,已经是这个时候。
谢辉抬头看他,头扬得极高,看起来有些辛苦。但小孩儿还是显得稳重,对容玉说:“那明年年节之后,我还要来当先生的学生。”
容玉眉尖拢起一些。
他说:“你爹爹会给你请更好的老师。”
谢辉听了,眨一眨眼睛,说:“可他们都不是先生。”
容玉:“……”
这若不是个四岁的孩子,容玉恐怕会多想。
但谢辉顶着一张稚嫩面孔,容玉听了,实在没法去想太多。他最后仍说“随意”,心里的念头则是,等到明年此时,谢辉多半早早忘了今日的话。
那就无需在意了。
谢辉又羞赧似的笑了下,说:“我那日去先生家中,实在唐突。这两个月,我便在想,要如何道歉。”
容玉听了这话,静一静,只说:“不用。”
谢辉却坚持似的摇头,把原先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原来他拿着一本
', ' ')('书。
容玉看了,一怔,知晓这是原先藏于落霞庄之中的一本《孔子家语》,上面还有前朝大儒的批注。
他尚在家时,曾经读过。
只是当时年少,读过之后便放下,未曾多看。
谢辉认真说:“我回去之后问了人,知道那日先生问我的话是出自其中文章。我便要人回去,将此书取来,想要献给先生。”
书本身就算得上珍重,那位大儒的批注更是价值千金。
容玉沉默片刻。
他从谢辉手中抽走了书,低头翻看。在这期间,小孩儿的视线落在青年面上,似在分辨什么。
等容玉抬头,谢辉问他:“那我明年来这里,还能见到先生吗?”
容玉看他,回答:“明年的事,还是明年再说吧。”
谢辉听了这话,嘴巴微微撅起一点。
容玉觉得荒谬,自己怎么会觉得这孩子听懂了自己的言下之意?
——明年此时,他兴许已经不在这里。
但往后,谢辉又笑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弯起,仿佛高兴,说:“这样啊,那就明年再说吧!”
容玉看着,摇了摇头。
谢辉道完别,便离开了。
邱辛看他出门。小小的个子,有模有样的背着书袋。起先笑眯眯的,但走到一半,又停下来,踢一踢地上尘土。隐隐约约,邱辛听到一点嘀咕声,好像是:“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唉!”
邱辛已经对于“大少爷年少聪颖”这件事麻木,未有多想。
谢辉的离开,对于书院里大多孩子来说,其实算是一件轻松的事。
谢辉比他们所有人都小,偏偏又比所有人都勤勉。有他在,其他孩子便仿若被鞭策。但没了他,就此松懈,也不是好事。
这些孩子记挂的事,倒是与邱辛无关。
他已经陷在为难之中许久,好在少夫人并不理他。
邱辛又一次这样庆幸。
而后,恰好看到容玉抱着书,从学堂出来。
邱辛一惊,连忙要藏起身形。他半蹲在树上,不住心跳,回忆自己方才有无出差错,让容玉发现自己的踪迹。正思索间,却见容玉往自己这边走来。
邱辛屏息静气。
他见容玉在自己这棵树下停下,抬头,看着自己。
邱辛自我安慰:此处枝繁叶茂,少夫人也不一定……
“行了,”容玉说,“你还要躲多久?”
邱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容玉“嗤”地笑了下,说:“尚不如一个孩子。”
邱辛沉默。
容玉说:“我去和你们那边的人说,也莫要为难你了。一个剑修,整日跟着我,连修行都耽搁。”
邱辛终于开口:“没有耽搁。”
容玉看他,抬着头,长发披散到脑后。
黄昏的光线落在他的面孔上,容玉的眼睛呈现出一点浅浅的金色。
他说:“哦?我不信。”
邱辛心想,你信与不信,原先也和我没有干系。
容玉说:“你还不下来吗?”
邱辛摸了摸鼻子,跳下去,落在地上。
他年纪尚少,但已经和容玉一般高了。
容玉看他片刻,说:“躲了这样久,莫非是终于后悔了?”
邱辛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他不知道,自己该给出怎样的答案。
这样的神色,落在容玉眼中,容玉的神色淡了下去。
邱辛有所察觉,心底的所有矛盾痛苦又开始升腾。
这样的时候,容玉说:“你去给我买一壶酒。”
邱辛:“……酒?”
容玉思索片刻,“莫要太烈的,寻常就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