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佣)蚀心(2 / 2)

一抹黑色的身影出现在竹林外。青年背着药筐,一束棕发穿过银饰,温顺地垂在耳旁。约瑟夫走到他身前,问他寨子里是否有苗医。

青年偏着脑袋思考了一会,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话。“有,”他点点头,“你得带着病人。”

约瑟夫背着克劳德,随他往丛林里走去。青年身上的银饰在竹林里清脆地回响,仿佛是怕约瑟夫找不到前方的路。

他把他领到房子前,一个小木楼,房上覆盖着灰瓦片,青年让他把克劳德安置在床上。随后出了屋,约瑟夫似乎听到了老人和青年的争吵,老人语气激烈,而青年语气平淡,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传来门被合上的声音。

约瑟夫不喜欢宁静。宁静带着死亡的气息。克劳德在床上沉沉睡着,死亡的阴影渐渐湮没那张年轻的苍白面孔。约瑟夫不安地往门缝里窥探,萨贝达在房内走来走去,最后背起了药筐。

“你要和我去采药吗?”青年也不开门,在门口问道。

约瑟夫开了门。他才发现青年耳旁挂着两只银壁虎。银帽上的一朵莲花旁是两只对称的蝎子,周围装点着各色花朵,约瑟夫认出了夹竹桃、百合、铃兰和垂下来的那一串紫藤。令他惊讶的是那对绿眼,像某种清新的毒药,是毒芹汁,喝下去甜甜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点点头。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弟弟的病还有救吗?”走到小溪时,他突然发问。

那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水没过足踝,他发现他没有穿鞋——每边脚都缠着两条银丝,一只雀点缀在上方,鸟喙直指其踝骨,鸟尾坠下一串倒三角的枫叶。

“你为什么要带他来?”男子问道,在石头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医生说,他治不好了,”他声音艰涩,“但我认为还有希望,只要他活着,就会有希望的。”

青年回过头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没见过这样的外地人,眼睛亮了起来,随后又偏过头去,默默地说一声,“会治好的。”

不过是一句安慰性质的话。但他看见约瑟夫明显高兴了起来。他也笑了。青年只感觉奇怪,他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眼睛的人,在他出现时,自己的情绪反被他牵引住了。

一路上约瑟夫与他说了很多话,聊到了很多东西,法国的点心、巴黎的风景、葡萄酒、马车和革命,在约瑟夫滔滔不绝时,青年问了他一句话——

“法国是什么?”

这句话把约瑟夫问住了。对啊,法国是什么?是司汤达、巴尔扎克,是多变而不稳定的政体、是“巴黎式样”、是葡萄酒、是薰衣草、是香水还是鹅肝酱呢?

“法国是一场马车旅行。”约瑟夫回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青年点点头,虽然他没听懂,但也不会多问。他们一路沉默到深林。他拔了几棵草药丢到药筐里。银饰的叮当声和草药被丢进筐里的咚咚声构成了和谐的曲目。约瑟夫在一旁观察着他,青年像太阳神的子女。

“你知道天地是怎么产生的吗?”走回原路时,青年突然发问。

“我很乐意听听你们这边的传说。”约瑟夫笑了一声。

“天地最初只是摇摇晃晃的一潭泥水,菠媸用九天的时间造了九层天,佑聪用十二天的时间造了地,天罩不住大地,竺妞派了雷鲁和朱幕去帮忙,四位神每人抓着天地的一个角,把天盖到大地上,地被天弄得皱巴巴的,凸起来的地方是山川,凹下去的是河流。”水花拍打着青年踝骨上的小鸟,鸟在浪水里嬉戏。

“这像一个‘盖被子’的故事。”约瑟夫说道。

青年点头微笑,不可置否。约瑟夫和他出了竹林。

“你叫什么名字。”约瑟夫忽然问他。

“名字?”他轻笑一声,似乎对此感到不解,“我的族人才有名字。如果你乐意,你可以叫我——‘鸩’。但他们通常不会这么叫我,他们叫我巫蛊师。村长则称呼我为——‘你’。”

“你没有名字?”约瑟夫对他起了兴趣,他感觉青年好像某个特殊的物品,被忌讳着、被敬仰着,任何美丽的东西都应有自己的姓名,在法国每一样艺术品都有自己的名字。

“没有。”青年摇摇头,“族人认为我天生不该有姓名,我应是某种象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假如我给你名字呢?”如果青年有了名字,那他会不会不再是一个象征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富有血肉和情感跳脱的人类?青年的眼睛像那潭无波的碧湖,在光阴暗处,永远静静地流动着。约瑟夫像一个作者,但又不像一个作者,是他先在青年身上签了名字,青年才会变成他的作品。他创造的是第二个青年。

“真是个特殊的礼物。”他说道。

“你叫萨贝达,是沙滩上留下的海螺,海螺里有浪潮和沙子拍打的沙沙声。你是湖,也是海,是蓝天,亦是碧水,也叫湖。”约瑟夫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萨贝达的眼睛。

“海?什么是海。”他像是接受了这个名字。但萨贝达显然更期待别的东西。

“你看我的眼睛。蓝的,是海的颜色。”萨贝达尚未觉得他们靠得太近,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约瑟夫的眼睛,以至于他撞到他的鼻尖上。

“海里有什么?”他困惑地歪着头,他只在约瑟夫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

“你觉得有什么呢?”约瑟夫深深凝视着他。

“海里有飞鸟、有金银花、有树和蜈蚣吗?”他问。

约瑟夫嗤的一声笑了,他只觉得他可爱。因此他说:“海里有湖,还有你。你的面孔倒映在我眼睛上。”

他看起来略显失落。或许是因为海中没有飞鸟。“你愿意和我离开吗?在我弟弟病治好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萨贝达眨了眨眼,似乎在思考这句话是不是玩笑,“不,我不能离开,”他轻描淡写,“从生到死,我会永远在这里。这是他们的意愿。”

约瑟夫并不意外他的回答。毕竟他们刚认识,不是么?

“你会巫蛊吗?”约瑟夫接着问。

“巫蛊?古时候巫医不分家。是毒是药,不过是在份量之间。”萨贝达推开门,“我该去煎药了,或许有机会你可以教我‘萨贝达’怎么写。”

萨贝达在楼下煎药,约瑟夫走上楼看克劳德。

克劳德仍在沉睡,约瑟夫摸他的手,是温的。他很高兴任何事情都有了好转的迹象。

“很抱歉这时打扰了你,”他说,“但我遇见了‘他’。他像个没有姓名的美梦,我擅自用笔为他写下名字。我叫他‘萨贝达’。他是真实存在的,我予他名字,像创造了他一部分人性。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呢?我这人就是这样,看见美丽的事物就想占有。你是怎么觉得呢?克劳德。我认为你会说,‘既然喜欢他就该放他自由。’我太了解你了。我认为看到他时,‘放弃’这个词就会被你抛在脑后。他太神秘,太绮丽,像峡谷里扑闪着翅膀的银绿色的蝴蝶,他停留在你的指尖上,你为他起了个名字。但这还不够,我希望他永远为我的视线停留。如果不能……”他突然笑起来,“那我也要把半边蝴蝶翅膀带回去。”

门被轻轻敲响,约瑟夫开了门。萨贝达把药碗递给他。“等他清醒时,把这个喂给他。”

“你手上的是什么?”他问。

萨贝达看着自己手上的银镯,同心结上有个动物,“这是蟾蜍,”他说,“隔壁给你准备了房间。半夜我会来照看他,这点你不用担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房内。老人皱着眉头看着他。

在这里,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是青年,他是鸩。一个被寄托希望与绝望的生灵。

“你最后还是把他带回来了。”老人说。

“他弟弟快死了。”他说道。

“他是你命里的劫。是情劫,也是死劫。我们当初把你扶养在身边,是希望能助你躲过这个劫。我们不让你出寨,是为的不让你与他接触。可你今天外出采药,还是遇见了他。这是命中注定的……”

“死劫?死又是什么样的?”他不解地微笑,“既然每个人都要经历死,我又何必害怕死呢?”

“唉……”老人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那你想好该怎么做了吗?”

“我只愿意相信现在。往事和未来于我来说都太遥远。”青年说道。

夜间。他悄悄开了房门。克劳德坐着床上,身旁放着已经空了的药碗。他忽然发觉克劳德和约瑟夫有个相似的地方,在见到人第一眼时就会仔细地打量对方。

“终于见到你了。”他对他微笑,“可以靠过来点吗?我有点近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萨贝达靠近着他坐着,而他却捧起他的脑袋来,甚至撑开他的眼皮去看他的眼睛。“我似乎明白约瑟夫为什么会喜欢你了。你很无害,眼睛如春日里融化湖水一般,很冷,太阳在此留下了韵脚。”

借着烛光,萨贝达得以看清克劳德的面孔,他的瞳色比约瑟夫的要淡,病痛在这双眼睛里留下冷漠的底色。克劳德笑了起来,连脊柱都在打颤,萨贝达能清晰地看见衬衫勒出他的背骨。

“你看见了什么呢?萨贝达先生。”他不能过快地说话,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每个字都带着点气。

“你的背好像要长出鸟类的翅膀。”他对他说。

“医生总是对我说,我就要死了的,只是我哥哥一直吊着我这条命,我们并不是一对连在一起的器官。一个死了,另一个还能活。一个腐烂,另一个还能接着生长。”克劳德轻声说道。他看着萨贝达身上的银饰,“你的身上是不是有五毒?”他问。

“只有蝎子、蟾蜍和壁虎。”萨贝达回答。

“那么蛇和蜈蚣呢?”克劳德发问。

“……蜈蚣,是我心口的胎记。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降生时,全族人都在看着。他们希望我是个女孩,但很遗憾,我是个男性。因为我的胸口有条蜈蚣的印记,他们就私自同意了我作为下一任巫蛊师。代价是永不得出寨子。母亲?每一代巫蛊师的母亲都要用自己的血喂养孩子。孩子何尝不是她们的蛊苗?我的母亲把血喂给了我,我睁眼时她已经是一具干瘪的尸体。”

“为什么你对我说这些?”克劳德看着他笑。

“……因为你准备死了。我这些药再好,也留不住你的命。”他淡淡说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你和我哥哥说,我会好起来的。你不觉得他会恨你吗?”克劳德的话也轻飘飘的,他听着嗓音在他空而干瘪的身体里回响。

“……恨是什么?没人和我说过这些。”萨贝达迷茫地看着他。克劳德捂着肚子发笑,直到咳出了血,萨贝达替他擦着嘴角。

“爱和恨都是人类的本能。于心而生,二者既可以相生相伴,亦可以你死我活。可以一个替换另一个,也可以一个取代另一个。”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克劳德又笑了,萨贝达不知他为什么总在笑。“五毒,蝎子、蟾蜍、蜈蚣、壁虎与蛇。蛇不久后也会出现了。”

烛火在他的眼里跳动着。“我也替你想了个名字,奈布。你以后叫奈布·萨贝达。我的哥哥予你姓,而我送你名。在你遇到蛇那时,你完整了。他会教给你恨。你会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明晚可以再来看我吗?我喜欢你的眼睛,就像我爸爸放在橱柜里的糖果一样。”

萨贝达点点头,合上了门。

约瑟夫看见萨贝达时,他又在煎药,他身上熏着一股淡淡的药味。“煎完药后你愿意陪我出去转转吗?”约瑟夫问道,“克劳德说他想一个人待着。”

萨贝达望着柴上的火,点了点头。

约瑟夫拉着他,他们走到一个葡萄架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说他想回法国。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这是今早约瑟夫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他在哽咽着。

萨贝达不解地望着他,他在想这件事和这个寨里任何事物的关联。是啊,克劳德快要死了。很快就会变成空中的飞鸟,飞到那海里去。萨贝达若有所思地看向天空,他好奇人死后都会去哪里。母亲也在天上么?人死后都会往天里去么?

“我治不好他。就算现在能治好,也不会活很久。”他最终说了实话。

萨贝达很难形容约瑟夫的表情,像是割裂了一般,在明与暗之间,被光线切开了。他的舌尖尝到了淡淡苦涩的味道,他似乎明白了克劳德所说的恨是什么意思。爱和恨一样,都如蛊毒一般,皮肉到心脏都痛痒起来。他摸着自己的肋骨,感受心脏因悲鸣而出的颤抖。

“你骗我。”约瑟夫说道。这声音极轻,却像针一样锋利。“你能和我去看看他吗?”

推开房门后。克劳德已不在那里。“他已经死了。就在今早上。我让村民把他抬走,抬到一个……靠近我们的地方。”

他几乎喘不过气,约瑟夫掐着他喉咙,“我知道了这东西的新用途……你的村民害怕你,特地用这东西限制你的行动。鸟喙会割伤你的踝骨,在你的足下留下血迹。”约瑟夫把尖嘴的鸟转到他的脚面,让它们深啄他的骨肉,他捂着萨贝达的嘴,他发出“呜呜”的声音。

“没人会来这里。”约瑟夫淡淡说道,“除了村长。但他今天不在这里。”他用布条封萨贝达的嘴,把他的手绑在书柜腿上。约瑟夫坐在他身边,“我们见面时你在采草,你的指尖陷入土里,你束起的棕发安静地垂在你颊边,你的嘴缝着白色的线,我好奇你会不会说话。你身上的银饰叮当响,你看向我,那双漂亮的眼睛像绿裙边翠蛱蝶一般,黑眼珠挨着绿瞳边,躲在细长银枝下。你蜜棕色的指头染了一层土色。那时的我已顾不上其他,你在前面给我带路。我好爱你啊,”约瑟夫疲累地笑着,“我死了也不用担心一个人下地狱。”

他拿出一个虫蛊。萨贝达看见里面的蜈蚣。他不安地挣扎着,“我知道你会养虫蛊,”约瑟夫对他说,“你会用自己的血去喂养它。假如它泡在你的血里。它会怎样躁动不安呢?”他在萨贝达手腕上割开一道伤口,蜈蚣钻了进去。萨贝达的脚比以往更不安地蹭着地面,似乎在缓解疼痛。约瑟夫剪了他嘴上的布条,血从他的唇角流出来。

“对。”约瑟夫笑了,“我们的时间太短,”他佯装叹息摇头,走到他身旁,“可以无所克制地爱、毫无顾忌地爱……”他趴在萨贝达肚子上,对方因为腹痛蜷着身子,约瑟夫歪头靠着他小腹,“所以你爱我吗?萨贝达。”他的指尖蘸上萨贝达唇上的血,停在眼前细细观察,那抹血在发光,那么鲜、那么亮,就像他和萨贝达的爱情!很快因为暴露在氧气中而变质发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望着他的眼睛。萨贝达的眼睛还是这么透亮,像露水里的碧珠,他怜爱地舔了舔对方的眼泪。萨贝达的眼睛颤抖着、恐惧着,他痛得几乎说不出话。约瑟夫吻他的眼睛、他的鼻尖、他的头发,再到他的嘴唇。

他握着萨贝达冰冷的指尖,问道,“还会再见吗?萨贝达。我们的时间是这么短。”奈布·萨贝达。像两条响尾蛇缠绞在一起的声音。像约瑟夫把嘴贴在他胸口上所呼唤的名字——奈布·萨贝达。他的身体在他这里重获新生。

约瑟夫用红绳系在蜈蚣腿上,那条蜈蚣刚被他从萨贝达的心口里挖出来。最后一幕是白墙上的人影举着一只蜷缩的蜈蚣,把它放进喉咙里去。

他醒了。指上还缠着那条白蛇。萨贝达慢慢地走到蓝莓树下的水边,对着水面露出浅笑。那一绺长发垂在他右肩,一切仿佛又回到从前,他问水底的人为何不走,约瑟夫说他在等着他。萨贝达的指尖触过水面,自己的倒影与某人的影交错重叠,他唱道:

“ghabceiddulniulghabceiddethlod小小青柴丫,小小竹柴枝

ghabceiddulniulvanglzotqid生柴要用松明子

daibniuxbanglyelvangssated姑娘单身要找伴

daibkhabbanglyelvangssated小伙单身要找伴”

咚。水面泛起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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