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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
门开了，而垂着头的男人并没有因此把头抬起来。
黑发金眸的外来者停了下来，没有向里走，他站在原地向左靠，肩膀偏斜，倚在门框上，将头自然地轻磕在上面。其中接触到冰冷门框的那一小撮发被拱着鼓起，像无数小的青壳细虾在水中躬身，再张开来，并不杂乱，浑然天成。
“现在你是拿什么区分的？明明一开始根本就认不清楚。”
吉光没有说话，他一点反应都没给提问的人。但是他也没有在干些什么，还保持着109走时的那个状态。虽然也并没过去多久，十分钟？半个小时？还是几个小时？他并不清楚。
在他的时间线上，当109的背影走出线的范围之外以后，便再也没有什么能补全那一点空缺。线条只好蜷缩起来，自给自足，头抱着脚，围成一个圆圈。空白的领域里，只有一个圆，而他不站在中间，也不是站在线上。吉光彻底消失了，就连他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看不清到底身在何处。
“喂。”001站直身体，声音冷冷的，状态与最初那句似是含有着什么莫名感情的话截然不同。“差不多得了。看不到你的尸体又多出一副，你知道我有多不开心吗？”
“哈……”吉光闭着眼疲惫地舒了一口气。他此时没有力气跟001算账，愤怒地质问他可以去做，他也想做，没人可以那样去设计109，凡是明白他与109关系的人，也了解109的人，脑子里有丝毫让他死在仿生人手中的想法，都极其恶毒。
虽然撇开感情来看，以命偿命十分合理，可是这样真的可以吗？实施起来得到的结果，真的会好吗？没有一件事是简单的，虽然这话说出来恶心，可就连当初的吉光选择那样做也是如此。一切不够正常、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都是因为不够纯粹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纯粹的事情，哪怕一件。全部都太复杂了。
出发点那么的复杂，人那么复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那么复杂。若是现在的事情可以如此简单的处理，真的可以起效果，109是真心想报复些什么，事后还能畅快。那么不需要001费心设计，吉光早就做成了。
可是事情并不是这样。而吉光之所以只是沉默，是因为无论他对001说什么，做什么，对方都只会纹丝不动，根本没用处。他清楚他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一块油盐不进的没有裂纹的石碑，001就是这样固执的人。他创造出了一个只相信自己的人，基于001自身的绝对正确性，这也不值得惊讶。只是，001忘记了，他首先是人，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句话是诉说恨意而不是去告知吉光明天星群遭遇危机的概率。是人就会有偏向，与正统人工智能的算法不同，他的判断带有他自己理解的天生的政治倾向。
就像001做得这件事。因为，吉光作为109最亲近的人，伤害了109，甚至导致109丧命。那么，109没有了吉光会更好，109的世界里吉光的身影应该彻底消失。
这样的结论当然正确，绝对正确，最为正确。可是呢？可是之后的所有条件、理由虽然听起来都像是辩解，都在绝对的正确面前苍白无力。可是，他们的之前，他们的以后，这个无可救药的、致命的世界，每一点都不是他们两个说放下了，就是他们能真正放得下去的。有没有人去问过真正想杀死他们的绞肉机，到底为什么不肯放手？
这样的……这样的社会，这样的规则，以及默认的框条。经过时间的累积，一步一步的加重，壳子已经变成了无可救药的厚度，就像一层厚不透气的粉底，想掩盖什么，下方反而会更加恶化。无数的普通人闷死在里面，融成油膏，最后被同化，化为了炼造它的材料。
没有办法，光是自由的活下去，他们都还未能实现，仍在为此努力的拼搏。就算他们是没有爱过、爱着彼此，相反的，双方都厌恶对方到恨不得在对方睡觉的时候抹掉他的脖子，想要他去死。就算是这种情况，在人生怪诞又奇异的缘分之下，他们也都只能暂时联手。为了活下去，为了让自己活下来，多一份力增加一个可能性，在这场残酷的噩梦里再续时哪怕一秒钟。
若是在久远的和平年代，无论那个可是之后有多么动人与绵缠凄凉的理由与故事，离开伤害你的人都不值得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是生在和平年代的吉光，又怎么会为了给爱人求一条生路，而朝他开枪呢？
这是一个悖论，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和平年代的吉光会怎么做。作为一个恋人，究竟能做成什么样子，好不好，表现又如何。
但我想，如果有机会，能拥有真正的花香，大概会是不错的吧。
“行了，行了。”001没等到什么正面回应，又平静地开口道。他喜怒无常的很，令人感到一空一落的，像在云上走路一般，不知什么时候会踩空摔个粉身碎骨。但凡任何人陷入了001飘忽不定的情绪中，都会感到煎熬无比，且无一例外会成为他的奴隶，最后落得个崩溃、精神失常的下场。即便是被他偏爱的109，这种特例，都过得没好到哪里去。
“既然没有感情的
', ' ')('109都没选择给自己报仇，那我以后也不会这样做了。我不像某些人，不会尊重他人的意愿。”他用仿佛是在聊天气一样轻飘飘的语气说了前半句，后面又归于常态，挖苦嘲讽起来。
吉光本来不稳定的心情，像是被浇了一泼热油，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他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哈哈哈……不。”001的这个不字有着两种含义，他站直了身体，开始向里走。“当然是假的。”
他只走了几步就又停了下来，看着面前的路。“所以，能不能麻烦你自己去死？”
“我的答案也是，不。”吉光摇了摇头，“我说过，我们已经两不相欠了。我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做出了选择，也遏制了事态，终结了由我亲手开启的闹剧。”
“是谁衡量的？你所谓的付出能跟我一笔勾销。”001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理喻的发言，皱着眉头看向吉光。“只按照你的天平与标准，真是一派胡言。”
刚刚他还叫嚣着让吉光快死，现在他又开始说着些矛盾的话。“你觉得死亡就可以解决一切，解决我们之间的事情？你这么喜欢去死，用自己的死亡解决一切，那么现在有为什么不答应了呢。原来觉得……的时候，刚好你死了。现如今爱上什么人了，你又为他去死。死亡的含义已经彻底被你玷污了，用它来做借口是不是很简单，太好用了一些？你这个喜欢逃避现实的懦夫。”
001开始说起以前，吉光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冷静地回应起来。“你以双重标准把自己剔除出去，认为人类选择活着才是选择，去死是承担不起责任的逃避。并不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都需要同样的勇气，如果选择去死会变得没有价值，那么说明他生前就还没找到自己的价值。
而我死后，泰瑞尔的科技至少倒退了一百年。无数人因此得救，理论上来说也该是没人能再对你真正做什么、了解你身上真正的秘密。我死得其所。至于我为了救109付出生命就更简单了，我的死亡能换来他的生，那我愿意赴死千千万万遍。”
“而我的价值，而我拥有价值，我本身就是价值。”吉光的话是事实，任001想批判一句傲慢，都说不出口。“伊登只要活着就会被人利用，搜刮剩余价值。就连我死之前留下的主脑程序，他们还能再用个几百年。”
“所以只有死亡，才能阻止恶使用我，敛取更多的价值。”
“这也是你让我明白的，不是吗？”吉光说了很多，几乎说出了全部。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两个人之间无论有什么样的仇恨，依旧可以想什么时候谈话，便坐下来谈一样。“难道，你曾经对我有过什么期待吗？”
001比刚刚更沉默了一些，他也被吉光拉回了以前。在以前的那些日子里，只有最初有那么一点意义真实存在过，即便他并不想承认。即使，吉光那个红蓝纹路的旧本子，里面只有无聊至极的测试问题，没有任何的惊喜，平得像被冬雾笼罩的白茫茫的天际线，一眼望不到尽头。“对，”他说，“我没有过。”
“可是你并没有真正的死亡，这是你自己设计的，可不是谁救了你。”001想到这里，想到他最在意的事情，就会不忿。“为什么，伊登，你能睡得安稳吗？”他问，“这几百年里，你有一次睡得安稳过吗？”
“我可以。”吉光回答，同时想到了与109在昏暗的暖灯之下同眠的那些日子。“我就算睡不好觉，那也总是因为别的，别的人。不再是……”
“我于你，你可以有生气的权利，但说实话，我并不觉得年轻时的伊登创作出来什么，是他的错误。那是他的能力，他的本能，必然会探索到的极限。只是……所以我从未要求任何人对我宽容，做了什么，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没人需要千万种辩解，而不是一个解决方案。
可是你为什么要执着于我呢？甚至牵扯到了109，我始终不明白。这根本没有什么意义。001，现在停留在过去的，只剩你了。再也没有谁了。而你要如何抉择，无论拖多久，那也是要你自己去选择的，总是要你自己去做选择的。
001，从一开始你就想着其他东西，无论是什么，你都没想过自己。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那是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的，而不是要求其他人把正确答案交给你，因为，我也不明白。”
吉光顿了一会儿，才缓缓说出最后的话。“我不会自大到，自以为了解你。”
“你先闭上嘴吧。”001打断了他，这些话让他头疼的很，因为就像吉光自己说的，他真的根本不了解001。001不好了解，他也不会给任何人了解自己的机会。
吉光并没有听他的，又补充道。“总之，别再设计109了。有事也别去麻烦他，他已经很累了。我说过，能帮的我还是会帮你的。”
吉光说得时候看着001，虽然不知道有用没用，他还是想试着跟对方交流。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放弃过001，他也不能。他是他的因果，他创造出的奇迹。甚至说001是从吉光身体里分离出去的一部分也不为过
', ' ')('，他可是吉光黄金时期的全部心血。即便001五百年前做了那样的事，如今还想要吉光的命。吉光的心境也仍然没有改变。
“你很有能力，等你转化完成了，适应了那个身体苏醒后，想想我说的这番话，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别再去选择容易了，恨我很容易，可是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人身上，对你来说没什么意义。因为在你的世界，我根本没有任何价值，我希望你早日能认清这一点。”
001的头一直撇向一边，盯着前面，因为时间太久了，眼睛有点失去了焦距。“你不明白。”他说，“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同样的，他们之间的谈话也容易让双方疲惫。他们站得角度不同，互相都觉得对方很难调教，吉光站在情感与发展之上，而001认为，真理和不会动摇的结局才是一切。
也许剔除掉他们之间诗意的部分，两个人都当对方是青春期发疯的叛逆少年。只不过吉光当001是自己家的，而对于001来说，吉光是隔壁仇人家的儿子。两人虽然没有直接的冤仇，可每天他隔着窗望着自己的邻居的时候，却怎么也无法停止对吉光心生憎恶。
“你先远离他。”001说，“既然如此，我可以允许你一步一步的来。”
吉光反应了一下才明白001说得他是谁。他苦笑了一下，“虽然我不想答应你，但他最近也不会想见我了。”
001看了吉光一眼，有些疑惑。即便他能看到吉光嘴角上的伤口，也能感觉到自己的下唇怪怪的，可他就是不会想到那两个人之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就说过了，001根本就没有这方面上的细胞，他也不可能爱上谁，爱上一个独立的、立体的个体。
001见他答应的不干脆，继续说：“你彻底伤害了最信任你，在你面前完全打开壳的爱人。你要不要脸？还能赖着不走？”
这话很尖锐，吉光心中被刺了一下。但他还是想把最大的问题先解决了。“所以你想出了那种离谱办法吗？那种完全行不通的办法。你认为我是从来没有想过吗？想要死在109手里的念头。但那种念头只能使我一个人安稳、幸福，其他什么也解决不了。那对于我来说才是一种逃避。对109来说，只会成为一种创伤。”
“因为我做过，”这话难以启齿，其实他至今也无法释怀，无法原谅自己，他只是没有表现出来，深深地埋藏到深处了而已。吉光的嘴唇有些许颤抖，“所以我十分的明白。”
001卡了个壳，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茫然无措。他也不是像吉光想得那样好话赖话丝毫听不进去，现在的他和当年的他一样，却又不太一样了。至少现在，001听到了自己没考虑到的事情，他还是会反思的。毕竟情感细节这块，他实在是很薄弱。
“不对。”001又仔细想了想，“所以我让你远离他，这个结论还是正确的阿。”
“他现在需要我。”吉光解释着，“他诞生还没多久，仍在成长之中。我能做到的，他也可以，只是会慢一点。时间太短了，等到事情结束，若他说不需要我，我是他的阴影，他回忆里的阻难与障碍，他彻底放下了我，决定与我分开了。我才好……”
“你撒谎。”001歪着头看他，眼睛张得大大的，很圆，一眨不眨的有些诡异。“你……竟然在我面前撒谎？认真的吗？”
“你可真会说，伊登。说得那么好听，是觉得我没见过你绕着他转圈的积极样子吗？我可是看过他之前的记忆，知道你在泰瑞尔是怎么接近他的。你真该死，你知道吗？”
“不是，你先听我说。”吉光无奈地抬起手，让001冷静一下。“我当然是有私心的，我心底里最敞亮的地方装着的实话只有，不想他离开我。灾难……并不是从这逃出去，就结束了。我想继续帮助他，想要109利用我的价值，越久越好。伤痛虽然不是用弥补来治愈的，但我想努力一下，以我漫长的一生。”
001听得难受地咧了咧嘴，也随之平静下来。“这和你刚刚所说得不就是矛盾的吗？”
吉光回答道：“两者都是我的想法，但一切决定权在109。他要是不想再见我，我会离开，按照你想的那样。”
不知为何，001罕见地没有反驳，说109会有他不需要你什么的。“你知道吗？人类最让我厌烦的地方，就是人发觉他的私心和真实重合的时刻。这一刻就连真实都被削弱了，一切的本质，变成了私心的刺耳的叫嚣。”
吉光无法否认这番话，他多少也有点厌恶自己，同样觉得虚伪。“没有办法。我……即便我能做到无欲无求，当意义就在身边的时候，我也无法不去渴望、不靠近他。
我的一生都在追寻自我，可我发现，自我这个词是会根据环境所变动的。价值这个词贯彻了伊登的一生，虽然是泰瑞尔灌输给他的，但我本身也是希望、想要创造更多的价值。
而109，他是那个对的人，他的方向坚定有力，比起说他与我的道路与方向重合，不如说是他擦亮了我面方的路。
我又怎么能放
', ' ')('得下他？”
“我真的很讨厌你。”001听完以后，过了半晌才说道。
“001，你是对的。”吉光说，他的话像是在赞同，可他接下来又谈论起别的。“虽然我说年轻的伊登创造你没有错，但如果我知道会如此，再次来过时，我不会选择创造你。”
“你是，不该出现的存在。”
这也是001想要的，但是仿生人闭着嘴，什么也没说。
“对不起，是我让你失望了。”吉光道了歉，为自己的相信，相信世界可以被改变。也为了自己的能力有限，或者说能力达标了却思想稚嫩。为了，为了他们相遇的时机太早，001让他清楚的知道了，二十多岁的伊登尚未准备好。
“如果没有我，就不会有109。”001淡淡地说，没有对吉光的道歉发表任何的意见。
吉光摇了摇头笑，“他也本就不像是真实的存在。”
“哼……”001听到答案以后掉头就走，走出了门。仿生人走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嘴巴有些异常，就抬手摸了一下。一块暗红的血痂落在了他的指腹上，他用手指轻轻一捻，那个血块就破碎掉然后散开了，如细沙一般，无声地向低处流去。
001突然站住，又转回身来看着吉光说：“我想，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情。关于在莫尔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吉光的眼神认真了起来，“什么？”
001:“………………，……………………，………………………………。”
吉光：“……什么？”
“这条路根本行不通，一个布朗只会把最安全的东西贴身带着。”
“那个位置就那么无懈可击么。”吉光自己也清楚，他曾就在体制之中，这句话几乎等同于陈述。他问的时候，也并不是想得到什么答案，这不过是不甘的心情的余音。
“那个位置就是那么的无懈可击，你能策反多少人，依旧策反不到那个数量的一半。你黑入多少仿生人体内编改程序，更多听话的战士就会在下一秒出厂。而你最擅长玩儿的那一套，也因为各种锁死的权限，什么大事也做不了。”
“现在你该怎么办呢？伊登，”001开心地笑了笑，“前方可是绝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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