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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里斯头痛欲裂地惊醒了。
梦境在他的胸口沉甸甸压下。发生了什么?梦中内容如同指间流沙一样消逝了,他越是回想,就越是无法回忆起来--
他梦见了什么?
克里斯用手背擦了擦脸。他的脸颊湿漉漉的,似乎像是哭过。但他为了什么而哭?
现实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就如同他的敌人一样;克里斯还没来得及吃过早饭,一封匿名信就被送到了他的手上。
黛西被绑架了。对方需要他前去赴约,带上那只小匣子。
否则她就会死。
天色已然黑了下来。
一架再普通不过的马车,静悄悄地停在萧肃的铁门后。一个男人从马车里下来,黑大衣,短马靴,一头金发在黑色毡帽的衬托下格外显眼。铁门开了,似乎是主人早就知道他的来访。来者四下看了看,对马车夫做了个手势,拢了拢大衣领口,大步走了进去。
远远只见小楼上有一扇窗里亮着灯。街头空荡荡的,一个行人也没有。突然之间,只听到一声响,好像是陶瓷花瓶摔碎了的声音;接着是几声枪响。街头上,埋伏着的人无声无息冒了出来,掏出枪撞开铁门,冲上了小楼。一时间只听得争执声,痛呼声和尖叫声,接着又是几声枪响--混乱中,楼里的小窗里闪出隐隐约约的橘色火光;木质的房梁噼里啪啦烧起来,台阶楼梯被烧得拦腰截断,清冷的风中参杂了汽油和木头烧焦的糊味,尖叫声和喊声不绝于耳,然后渐渐弱下来,只听见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火舌卷上白色的窗帘,烧成焦黑;浓烟滚滚,小楼在愈来愈烈的火势中摇摇欲坠。
在另外一处昏暗的地下,几盏油灯忽明忽暗闪着。几个男人一言不发的站在一旁,他们之后却立了一把木质的高椅。地窖的门是开着的,只见一行人从长长的走廊上走来,行色匆匆;他们跨过门,为首的人上前小声汇报了几句,等了一饷,从椅背后传来一句低低命令。
一个双手被反捆着的人被推搡到了前面。他此时颇为狼狈,一头金发在昏暗的灯光下分外显眼。
“...火势太大...扑灭了...”
手下还在继续汇报着,只不过高椅背后一直没有作出回应。
半饷,只听到椅后一声低低的问句。
“发现她的尸体了?”
手下稍微停顿了一下,略有点迟疑,最终还是开口回答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地窖里安静得可怕,只听见油灯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响声,以及那个被压跪在地上的人的喘息声。
这个答复在意料之中。
克里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那人跟前。他微抬了抬下巴,压在对方肩膀上的钳制就松开了。奥古斯汀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手被松了绑。
“你们都出去吧。”克里斯说。他的一众手下都退下了。奥古斯汀擦了擦嘴角的血,昔日的挚友此时相对无言。
半饷,克里斯才开口,他的声音很低。
“发生了什么?”
奥古斯汀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他看上去和前段时间完全像是两个人,神色憔悴不堪。
子爵没有说话。顿了一顿,他微微动了动唇。
“...沙耶罗死了。”奥古斯汀的喉管像哽了什么东西一样,仿佛这是句很难说出口的话。但他还是说出了口。
黛西也是他绑架的。克里斯循着奥古斯汀埋伏在黛西楼外的其他手下,才找到了接下来的线索。他派出了假冒自己的手下,前往黛西住所赴约;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我很遗憾。”
克里斯说。他垂下了视线。
“...是因为那只匣子,克里斯。”奥古斯汀声音哽咽,“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运...我们都被诅咒了,你知道吗。”
克里斯沉默半刻,只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信的,”奥古斯汀用一只手背擦了擦眼睛,“我也不信。但我现在信了。”
年轻的小子爵把头抬了起来:那双蓝宝石一般的眼眸噙着泪,悲伤欲绝地看着他。
”他死了,”奥古斯汀轻轻道,“他死了。”
“我很遗憾。”克里斯再次说。小子爵似乎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他还在说话,几乎自言自语,声音很轻,但克里斯还是听见了。
“我要他回来。”
奥古斯汀喃喃道,“我要他回来。”
“什么代价都可以。”他慢慢说,“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克里斯身上。
“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奥古斯汀轻轻地说,“你不去看一看你的人鱼吗?”
克里斯稳住心神。他的呼吸微微发抖起来。
“这跟...这跟我的人鱼有什么关系?”
一种突如其来的不详预感像是阴影一样落下,笼罩在两人的身上。
“双尾的人鱼,
', ' ')('他们能破开时间和空间...这种力量不是传说,克里斯,”子爵说,“不是传说。”
“你的人鱼应该已经分尾了吧。”
“我知道,”克里斯没有回答他,只是另起一个话题,“我知道他们既想要匣子,也想要人鱼。我已经让我的手下等着了。”
奥古斯汀似乎愣住了。他看了克里斯一会儿,没有说话。
“不仅仅是你的人会去,对吗?”克里斯说,“我能找到指使你的人。是谁?是布莱尔勋爵?告诉我,奥古斯汀,是谁利用了你--”
“没有人利用我!”突然一声尖叫。突然之间的激动情绪掌控了奥古斯汀,他尖叫起来:“他是条人鱼!是个野兽!他连话都不会说!值得吗,克里斯,你现在还保护他做什么?...你就这样看着黛西去死,你利用她也利用我!”
他以为克里斯至少会救下黛西。他不得已做的这些,也只是为了得到那条人鱼的力量...他以为克里斯至少会救下黛西。但他只是反过来将计就计,利用了自己...利用了他,只为了那条...那条连人都算不算的人鱼。
克里斯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小子爵那双宝石蓝的眼眸里满是憎恨,那股混合着悲恸绝望和愤怒的疯狂控制住了他,让他一瞬间好像要冲上来把克里斯捅个对穿似的,来发泄那股被悲伤催生的怒火。
但接下来他还是什么也没做。喘息声慢慢平复了下来。奥古斯汀满脸的泪水:他对自己无法掌控的命运感到愤怒,对克里斯无法帮助他而感到愤怒,对克里斯只能让黛西死去的做法愤怒,更对自己只能让这一切发生而感到愤怒--但这些愤怒只是披上伪装的伤痛,最后都化成眼泪,从他湿漉漉的眼眶里慢慢落下来。
"...你要一个人,面对所有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吗?”奥古斯汀哽咽道,“你能在歌剧院里护着他一天,不能护着他一辈子。把他交出来,把匣子交出来...就什么麻烦也没有了。多少人垂涎他的能力,这诱惑太大了,太大了...哪怕把你撕烂了,他们也要把人鱼给找出来。”
克里斯没有说话。奥古斯汀喘着气,慢慢安静下来,看起来很茫然,又或者是他根本不想接受现实。
“哪怕有那么一点的可能,”他说,“有那么一线希望...一点点的希望,他们也不会放弃的。我也...我也不会放弃的。”
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滑下来。奥古斯汀再次抬手擦了擦眼泪,哽咽着,向克里斯微微笑了笑。
“我要他回来。”
他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不愿意承认他的爱人已经永远离他而去。他得到的许诺就像是最后也是唯一的希望,他拼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用一个虚假的希望安慰自己,欺骗自己,用毫无意义的行动麻痹自己。但是奥古斯汀心底里一直都清楚,他想要的是不可能实现的,他只不过是不愿意正视罢了。
他追求的希望只不过是虚妄,而他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死亡。
“我不能告诉你是谁指使我,克里斯,”他说,“我不能让你阻止他。他会成功的,他会的。“
“你不会对我这个威胁放任不管,是不是?”奥古斯汀轻声说,“我了解你的,克里斯,快些动手吧。”
克里斯沉默着。他喉咙有些发哽。不合时宜的,他想起和奥古斯汀的初遇:声色张扬的少年,一身骑马装束,湖水般明媚的蓝眼睛,阳光温柔洒在他璀璨的金发上,像夏日里璀璨的阳光,秋天里温柔的麦浪,而少年在肆意的笑声里,正扬鞭朝他奔来。
空荡荡的宅子里很寂静,仿佛没有一个人一般。
处理完所有相关事宜后,克里斯把自己锁在书房,独自坐在桌前,脸深深埋进掌里,左手无名指上一枚蓝宝石戒指在烛火下闪着微光。桌子上的信纸被整整齐齐叠好,就好像是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情可以稍微安抚一下心中烦闷心情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克里斯心里清楚,奥古斯汀是不得不除掉了。诚然,他的立场克里斯无法批判,但他知道的太多,并且已经失去了理智。至于黛西,克里斯在收到威胁信的时候,就知道她估计是活不成了。幕后主使不会允许这样的一个知情人存在。沙耶罗,没错,应该是为了引出他所以被杀害的......但这笔账怎么样也得算在幕后主使的身上。
克里斯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烟,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噌的一声点火,夹着烟凑过去。
他点不着。
克里斯的手,在拿枪的时候很稳。现在夹着一根烟,却有些微微颤抖。
黛西。克里斯恍惚想着,他还记得少女脸颊上淡淡的粉色,还有明亮的双眸。
她对我很好。克里斯想着。
那一年他还只有十八岁,刚刚从南美殖民地回来不久,根本不被上流社交圈所接受。他记得那次尴尬的晚宴,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更别谈共舞了。他一个人攒着酒杯,站在一旁,颇有些腼腆不安,只有黛西上前与他搭话。她是位温柔的少女,尽管出身上流社会,但仍然天真善良。
', ' ')('我可以救下她的。克里斯痛苦地想,明明有那么一点的可能--他却没有冒这个险,转而将计就计,派自己忠心的手下去赴约,眼睁睁看着他们命丧火海。
克里斯把烟按灭在玻璃烟灰缸里,突然毫无征兆的起身,猛然把所有的东西都扫落在地上。烟灰缸一骨碌的滚下了桌子,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颤抖着把信纸撕得粉碎,脖颈处青筋暴起,像头受伤的动物一样喘息着。
不。克里斯痛苦地想着,把脸埋进手掌里。
青年的眼睛闭着。他的掌心是干燥的,但心口却刺痛着,堵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克里斯独自喘息了一阵,扶着桌子勉强起身,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兰地酒。但他不能喝太多--他现在仍然需要保持清醒。他仍然处于险境之中。
他像是一只失去了锚的船,而整个世界都在不安晃动着。他的锚在哪里?
克里斯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他短暂地陷入了一段睡眠中,枪放在桌面上。他的手臂被枕得发麻--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几分钟,也有可能是一个小时--克里斯感觉到有人冰凉的鼻息落在了他的脖颈之后。
青年发出一声含糊鼻音。他的眼睛还闭着,睫毛轻轻颤抖,没有睁开。
塞缪尔又嗅了嗅他,然后把他从椅子上拖过来,放到自己怀里。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房间的:他是一个很优秀的捕猎者,只要他愿意,人鱼能几乎完美地隐藏自己的踪迹,一直等到最好的时机再发出致命一击。
几根蜡烛在跳动着,拖长的影子落在墙上。克里斯在不安睡梦中轻轻发出了一声喉音,引得人鱼把头低下去,仔细地侧耳去听。
“...塞缪尔,”从青年的唇边,轻轻地叹出几个音节,“塞缪尔。”
人鱼喉头颤动着低应了一声,又凑得更近了一些。克里斯的手指放松了一些。他整个人好像也松懈下来了一点:他熟悉的那种气息正萦绕在鼻尖,似香非香,潮湿厚重,像是一种令人非常安心的抚慰。
那柄手枪于是从他的手里滑落下去,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克里斯立刻被惊醒了。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含糊声,被意外惊醒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在找什么东西:一柄用来防身的刀,一把手枪...
然后他意识到塞缪尔现在就在他身边。那些胁迫感于是消散了,就像是夜空中被吹走的厚重乌云。克里斯慢慢坐起身,用手揉了揉太阳穴:那只手枪静静地躺在他身下的地毯上。
人鱼从胸膛深处发出一串有节奏的低低鸣声,示意他靠在自己胸前,似乎想像上次安抚他那样,再来安抚他。他的眼睛是金色的,看人的时候,很难能从中看出人类的感情--那双瞳孔总是竖立着的,像是冷血动物,与人类的瞳孔形状完全不同。这双眼睛里面时常是流转着冷酷的杀意,像是一种无机物一样;又或者是在深夜森林里,逐渐亮起的绿莹莹的狼眼,一抹鬼火似的,深晦的冰眼珠。
银发瀑布般的倾下,遮住了人鱼的半张面孔。克里斯侧过头,然后他轻轻伸手过去,把对方的银发撩开,显露出人鱼高挺的鼻梁,深深眼眶,还有突出的眉骨。他的脸很有棱角,那些黑色的鳞片在前额,眼尾和颧骨处闪着幽光,在青年的指尖下被一一轻柔抚摸过,像是在爱抚他的情人。
“我要你安全,”克里斯轻轻地说,“我想要你安全。”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上了人鱼。但他知道,他一定会让人鱼回到他的大海里。
他会尽一切办法,为他的人鱼铲除横亘在这条道路上的阻碍。
他可以没有锚;但他的人鱼不能没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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