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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嘀嗒。
是水滴的声音。一滴透明的水珠顺着下垂的修长尾鳍往下滑,缓缓落在地上。人鱼的头垂在一边,眼珠在眼帘下微微动了动--凸出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塞缪尔张开了眼睛。
一切都重新归于了平静。人鱼尾上的血在半天之前就已经止住了,但当时对方仍然处于意识不清之中。克里斯一步没有离开他的人鱼,一直紧握着他的手,目光焦虑又不安。当人鱼的状况慢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好转时,那颗在克里斯胸膛里高高悬起的心这才沉甸甸地落回了实处。现在,青年实在撑不住了:他睡过去了--或者说,他直接陷入了昏迷。
塞缪尔在沙发上动了动。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似乎是因为顾及到他心口处的重量:他的人类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之上,睡得很累的样子。克里斯三天没合眼了。他的呼吸很浅,一起一伏间眉仍然不安皱着,十分疲劳,仍然抓住对方的一只手在掌里攒着。
人鱼慢慢听着他呼吸的声音。他把另外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拨弄了一下青年的发间:那些金褐色的头发现在松松垂下,几缕落在眉间皱起的纹上,搭在唇边。克里斯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丝毫没有防备一样,无知无觉:他的神色间带着一种柔软的疲惫,像是一片最柔软的羽毛,轻轻地从高空飘落在塞缪尔的心上。
人鱼的喉管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咕声。他不知道这种心情是什么:像是很多个往上升的一团团珍珠泡沫,微微颤动着,令人心里发痒;但同时又让他非常想要把自己的动作放轻些:不是藏在暗处捕猎时的那种轻,而是完全不一样的另外一种。
他想让他的人类继续睡下去;但他也很希望他立刻醒来。他的第一次分尾没有成功--这让人鱼心里有些烦躁。但所有这些情绪在对方靠在他心口上的时候,就全部都变成了那些泡沫。他的人类也会变成泡沫不见吗?不,他不会允许的。他会把他抓在身边,抓在手里,困在双臂间,用鱼尾松松缠住他,摸摸他,咬咬他;这些想法以一种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样子跳了出来,成了塞缪尔现在最迫切的渴望。
他不太忍得住了。克里斯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露出现在这种神情过:他一直都是克制的,温柔笑着的,但也是防备警惕着的:人鱼的观察中包含一切,他当然注意到了克里斯每次靠近他时的保留--或者说,是人类自以为的安全界限。超过了这个界限,他的人类会立刻往后退,那么快那么急促,几乎是出自潜意识的直觉--人鱼都看在眼里。人类对他很温柔,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温柔--而人类现在露出的脆弱,也带给他从未体验过的悸动。
这是因为他而生出来的脆弱: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手,皱起的眉;跪在地上时沙哑的低声祈祷,垂下的头,微颤的身躯,还有他看着自己的样子--他看向自己时的那种目光。
塞缪尔微微把上身从沙发上坐起来一点;他换了一个让克里斯能睡得更舒服的姿势,手爪搭在了青年柔软的发间,像是一个保护者的姿态--是保护者,也是占有者,是他的战士,伴侣,以及爱人。
克里斯在睡梦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喘。他的心急促搏动了几下。在一长段不甚安稳的昏睡之中,一种稳定的声音始终响在他的耳边:一下,又一下,很有力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停下来。
不安的昏睡在之前牢牢捕获了他,而现在又开始不耐烦地驱赶他。神智半睡半醒间,克里斯慢慢醒了过来。
“......"
青年发现自己睡在沙发上,正以一种很亲密的姿势枕在人鱼胸前:显然对方把他也弄了上来,在狭小沙发上两人很近地挨挤着,几乎没有一点空隙。察觉到他的苏醒,青年脸颊下坚实的胸膛动了一下,然后从深处发出一声很低的,几乎类似呢喃的小声音;胸膛微微震动,让他脸颊有点酥麻。
有人在拨动他的头发。那只手爪很冰凉也很锋利,指端的尖锐刃爪能轻易劈开他的头颅,此时这动作间,却被青年感受到了一丝对方的认真和仔细:人鱼抚弄他的手法就像是在摸一只容易受伤的动物幼崽,小心得连他的一缕发丝都没有割断;和之前一样笨拙,但已经不再那么莽撞粗心,简直像是--像是像模像样地在抚摸一只小宠物。
青年喉头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响。在人鱼的胸膛之上,他做了一个混乱的梦:他梦见出海时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的海面,甲板上看到的日落,把船帆掀起的海风;海天一色漆黑的暴风雨,惊恐的尖叫,失措的咒骂声,还有绝望的祈祷;一望无际的种植园,咖啡豆在炎热太阳下干燥,芭蕉叶子,黑奴头上摇摇欲坠的水壶,肉蔻粉和丁香。
但是他忘记了什么。
在梦里,他清楚意识到他忘记了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重要的让他心口都隐隐作痛,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也想不起来:那段记忆跃跃欲试般挤到了喉咙口,就像是在舌尖上的一个名字,就差一步,就差那么一小步就能脱口而出;但他就是回忆不起来。这种莫名的怅然若失让他焦急万分,心中空落落的
', ' ')(',好像缺了一块...
然后他的梦醒了。克里斯的视线从模糊慢慢聚焦,眼帘张开,有些迟钝地眨了眨;一种心太过疲劳后的困顿感渗透进了他的每一根肌肉纤维里,让青年的脑子不像往常那样灵活运转了。人鱼的手臂松松搂抱着他,枕下的胸膛又是如此坚实,一起一伏间有一种让人非常踏实的安全感,似乎是把这个沙发下的一寸天地与外界完全隔离开了一样。克里斯慢慢意识到,在他昏睡中耳边一直响起来的是什么声音:砰砰,砰砰,那是人鱼胸膛中的心跳声,强而有力,每一次的搏动,都是专属于野生猛兽的蓬勃生命。
塞缪尔。他慢慢地在想,塞缪尔。
然后克里斯疲惫地深呼吸了一次。下一刻,他再次睁开了眼睛。
一切现实从高空砸了下来,像是用暴力直接塞进了他的脑子里。克里斯用手勉强把自己撑起来;他刚刚一动作,对方就从喉管里发出一个声音,然后凑过来,似乎是想要嗅嗅他。
“你...你还好吗?”
克里斯把头侧过来。青年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有些沙哑。人鱼发出一声像是呼哨的打招呼声,表示的意思是一切都好。他靠得很近,鼻翼有意无意地凑在青年脖颈之间,引起后者的肩膀一阵下意识地微缩。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克里斯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如果是在往常,他应该会把对方推开,或者自己后退--但现在他很疲倦,心思也十分杂乱,暂时没有力气去做这些有点多余的事情。
“昨天是怎么回事?”他轻声问,“你好些了吗,现在还要紧吗。”
疲倦让青年微微沙哑的声音显得更加温柔。人鱼的一双金色竖瞳眯了起来,像是被捋了脖子毛的猫一样,发出一声低而尾音轻的应答。
“...是因为在陆地上的缘故吗?”沉默了片刻,克里斯问,“...在海里会好些,对吗?”
他说的确实没错。人鱼看着他,在理解了人类话中的意思后,试探性地点了一个头。
他的人类这样问,是已经做好准备,要和他一同回海里了吗?
人鱼前一天的身体变化把克里斯吓坏了。在和塞缪尔沟通了之后,人鱼告诉他,这次流血变化只是生长发育中的一个正常阶段。即便这样,克里斯的心境还是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短短几天,他的心绪起伏不断;现在克里斯决定还是把人鱼从小屋带到城里去。虽然这样有风险,但是他和他的敌人现在都已经暴露了,把人鱼单独留在这里风险更大。两害相权取其轻,并且现在人鱼在克里斯心中的分量也越来越重了,他不再想冒险。
再三考虑之后,克里斯还是决定在放人鱼回大海之前,把他时时刻刻都留在身边。在确定了对方身体无碍之后,当天下午他们就驾马车回伦敦城。然而,当他在傍晚时分刚刚赶到的时候,一封信就被急匆匆地送到了他的手里。
是他的父亲。在克里斯走之前,老卡特先生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然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间情况急转而下,最后时刻来得猝不及防,去世的时间是一天前的夜里。
克里斯的大哥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去世了。他的母亲在一年之前也离开了人世。如今父亲走的匆匆,竟是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这个消息带给了克里斯片刻的茫然。他和父亲的感情并不深厚--实际上,老卡特先生很少在乎过他的这个小儿子,顶多供养他吃穿,以及给了他一个婚生子的身份--在大哥戴维去世之前,老卡特先生对克里斯的关注微乎其微,博尔的几次管教也都是辱骂,责备,甚至不分轻重的责打。
但不管怎么说,父亲终究还是父亲。克里斯在还被称作小兰瑟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渴望能得到父亲的关注;可是他样样都不如年长的大哥。这个时期很快就过去了,现实的残酷让兰瑟在十五岁的那年终于成为了克里斯--兰瑟得罪的人是卡特家族不愿意得罪的人,他甚至不能再留在英国;他不能人知道还活着,尤其是,在为他举办的葬礼早就已经结束了的情况下。他的大哥急于把他送走,他的母亲一心扑在她的长子身上,而他的父亲对此关注寥寥,所有心思都放在他最新找来的情/妇身上。
于是卡特家族的兰瑟彻底死了。他淹死在了大海里,在几个月前的船难事故中。他找不到的骸骨在深海里沉睡,唯独留下一件衣袍在棺材里安息。而他会作为克里斯多夫,卡特家族从小送往外地的第三子而活下去,带着地契,为数不多的钱财,和一点行李,将会在热带的园林中度过他无趣而又平淡的一生。
克里斯本来也是这样想的。但就在几年之后,一封从英国寄来沾上母亲泪水的信又寄了过来:他的大哥骤然去世了,父亲身体渐渐衰败,而家产将由他来保护,不至于落到旁人手里。在回到英国的这几年里,克里斯往上爬得很艰难--他越来越圆滑,精明,善于忍耐;而他的心也越来越硬。他知道没有人真心瞧得起他,他也知道一切都是与虎谋皮,处处险境--但他还是要往上爬,竭尽全力地爬,一直...一直到他不再感到被威胁为止。
', ' ')('他终于快到了。作为克里斯,他逐渐接近了他计划中的这一步,可是他的父亲在最后时刻还是称他兰瑟。这太荒唐了,荒唐得让克里斯心里难受。
克里斯开始着手为他的父亲准备葬礼。这些琐事繁多,十分耗费精力;而就在此时,克里斯又发现他的账目上出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布莱尔勋爵在一月前对他的帮助,实际上造成了一个很严重的隐患,现在全部暴露了出来,一时间竟然让克里斯措手不及--除此之外,连小子爵那边的情况都不太妙:沙耶罗突然之间面临着从未有过的严峻局面,在一段被四处追捕的时日之后,甚至被设下陷阱抓捕到牢里,马上就要面临被绞死的命运。奥古斯汀现下正急得用大把大把的金币试图捞人,已经应接不暇,根本没有办法来助克里斯一臂之力。
种种不顺接踵而来,就好像克里斯之前的好运只是昙花一现一般,而随后注定的厄运终于降临了。
可是克里斯从来不认命。他一路靠自己的奋斗一点一点从阴暗角落里爬上来,而这一次无一例外的,他一定也会爬上来:克里斯坚信。他不愿不信。他不能不信。
在辛苦忙完了一天之后,克里斯在沾到枕头的瞬间,就几乎立刻陷入了沉睡之中。在无序的梦境中,他似乎听到了一些声音:好像是一匹马在打一个响鼻,然后接连的马蹄响起来;有人模糊的声音传来:“......先生,这是您的枪......"
然后是一声清脆的弹夹入膛的声音。克里斯回忆起来那柄猎枪的手感:冰冰凉,很沉重,是铁的质感。枪管在用了几次之后会发烫,手上会留下去不掉的火药硝烟味;而死去的猎物从空落落的无边天空坠下,砸在地上,最后睡在一摊血泊和残羽里。
猎场上,克里斯身边的富家子弟穿着紧身马裤和长统靴,戴着帽子,正在四处兴致勃勃地扫视;几位优雅女士在宽敞长裙里穿用细棉布做的猎裤,戴着鹿皮手套,而一旁的仆从正在把长柄猎枪递给他们。
猎狗在兴奋地吠叫着,滴着口涎的舌头一甩一甩,在高高的草丛中跑来跑去;几只惊慌的兔子在草丛中乱窜......"鹿!"他们说,出现的是一只白色的公鹿,正在几只猎犬的追逐中掠过森林,神秘的身影若隐若现。它在奔跑:那身姿优美,肌肉紧绷,而头顶的两支鹿角雄健壮美,毛色如同雪一样闪着银光。
“在那!”
有人发出一声兴奋的喊声。克里斯的枪已经举了起来:他眯起一只眼睛,黑洞洞的枪管随着那只鹿在奔跑中若隐若现的身影而移动......
下一刻克里斯毫不迟疑地扣动了板机。一声巨响骤然响起。灌木丛被颓势一跪的猎物压伏下去,而在视线之中,悚然露出的是如流水倾泻而下的银色长发。
血正在从鱼尾汩汩地涌出来。银发凌乱,沾湿了鲜血,而那条鱼尾正因为极度痛苦而蜷缩痉挛--那条鱼尾的主人正抬起它的头颅,而那双盛满了不可置信的金色竖瞳正在与克里斯对视,于悲痛之中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几乎破碎的哀鸣。
那声悲鸣穿透了他的灵魂。一瞬是那么漫长,一呼一吸之间一切都成了慢动作:一滴晶莹透明的眼泪挂在长长的浅色眼睫之上,微微一颤,‘叮咚’一声从白鹿的眼中落下。
那只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里倒映出正举枪的金发青年的身影:是鹿的眼睛,从瞳孔之中又扩展开来,不再是浅浅褐色,而是湖水一样的蓝中微绿:鹿又在哪里?
那是鹿的眼睛,也是他的眼睛:举枪的是他,中枪的也是他,从眼眶中落下一滴晶莹的泪水,自青年苍白的面颊缓缓滴落而下。
就在泪水落地的瞬间,他的视线骤然再次聚焦:幻觉不见了,是鲜血从人鱼捂住伤口的指间汩汩迸发而出,而他已经踉踉跄跄摔下了马。枪管砸落在地上,克里斯奔向他的人鱼,而无数只黑洞洞的枪口在林后被其他人举了起来--
“别开枪!”他几乎力竭,“别开枪!”
一声炸雷似的巨响在克里斯耳畔爆裂开来。而下一刻一阵大力猛地将他拉入怀中。
“...!"
枪声接二连三响起。他的人鱼紧紧抱住他,被子弹的冲击力带得向前一倾,发出一声痛极的咆哮。
“松手!”金发青年在人鱼的臂弯之中颤抖,“松开我...松手啊!”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止不住滑落。又是一声枪响--塞谬尔痛苦地吼了一声,护住他的手臂在剧痛之下松了松;克里斯哽咽着挣扎了出来,极力用自己的身躯为他遮挡;黑洞洞的枪口冒着青烟。克里斯听见枪夹上膛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没关系,没事的,”他颤抖着用手撩开人鱼额前染血的银发,“没事的,塞缪尔,我的人鱼...”
他的声线抖得厉害。人鱼挣扎着伸手,似乎想回抱住他,那双耀眼的金色兽瞳却慢慢黯淡了下去。有人上来拉开了他,却拽不动--克里斯的泪水从脸颊上止不住落下。
他的人鱼已经没办法回答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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