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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场小屋里气氛沉重。
克里斯与塞谬尔各占一个沙发,相对无语。
人鱼一脸“我没错”,毫不心虚地和克里斯对视。
克里斯一脸铁青:“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人鱼懒得回答。
克里斯心想,又没拿链子拴着他,这个问题等于没问;他只好恶声恶气地换了一个:“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人鱼拒绝回答。
克里斯简直要气得倒仰,转念一想,人鱼本来就善于追踪隐藏,自己跟他住了这么久,尾随他到歌剧院也不是什么难事。
现在的问题是:他是怎么混到歌剧院的后幕,然后出现在舞台上的?
养人鱼的这段时间,他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不错;猎场小屋远离闹市,他也会每隔几天就检查一次环境。克里斯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茶几:这太可疑了。没错,如果目标是塞谬尔,那么这次歌剧院事件绝对是一次好机会:在猎场小屋是很难捕捉到凶悍的人鱼的,更何况克里斯已经在附近安排了自己的人手,一有什么会立刻向他通风报信。而借塞谬尔这次尾随他的机会,把它引诱到歌剧院幕后,再暴露在所有上层社会的名流之前--克里斯无疑会迫于舆论压力,交出这条凶恶又野性难驯的人鱼。
最重要的是,无论敌人是谁--他们知道塞缪尔是不好驯服的,只有通过克里斯,他才能变得可控--可捕获。英国这几年随着被捕获的人鱼的数量增加,市场上对人鱼的需求也在增长...他们的处境已经不再安全了。
至少五个解决方法在克里斯脑海里一闪而过;然而,每一个方法看起来都不是万无一失的。如果要说最上上策,当然是立刻把人鱼放回到大海去--可一想到这个念头,克里斯的心里就开始难受起来。
这些时日里,克里斯一直在无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他总是对自己说时间还长着;而现在,这个问题骤然摆在他的面前,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人鱼突然出声了。他说了一个词语,然后加上了克里斯的名字。后者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丁被打断,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到底在说什么;而等他终于理解了对方说了什么的时候,克里斯觉得自己听力出了问题。
塞缪尔一直盯着克里斯在看,见对方不出声了,便觉得对方已经做好了准备;之前他的人类都已经主动触碰了他的身体,他应该回应:在今晚自己就会分尾。而一旦能成功分出四叶尾鳍,他就会提前进入成年期,可以和他的伴侣交尾了。
“...交...交尾?”
克里斯迟钝地重复了一遍,觉得自己肯定出现了幻听。他的重复被当成了肯定回答。人鱼立刻扑了上来,把克里斯压得陷下沙发--他俯身在克里斯之上,双爪撑在青年头旁,将他禁锢在自己有力的身躯之下。人鱼离他太近了,就像昨晚那么近--那种让克里斯心里发痒,身上发软的潮湿异香再一次侵袭而来,更让人醺醉,骤然间就让青年的心跳加快,呼吸也乱了,半刻都说不出话来--人鱼开始低头嗅着克里斯的脖颈间了。他的英语说得还是晦涩难懂,但总反复重复那几个词,让克里斯哄骗自己听错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的,”人鱼满意又贪婪,粗声喘息,“我的,我...的。”
“...交尾,”他接着一口咬在克里斯的肩膀上,又咬他的脖子,想要吃了他似的:“我的,我的...”
“嘿,嘿嘿...!听着,”克里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错了,你说错了知道吗?那个词不能这么用--我不能和你交尾!”克里斯很崩溃,他大声道,“你放开我,喂!”
他挣扎起来。人鱼的力气太大了,克里斯用尽全力都没办法移开他的手臂,这才意识到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差距。
“喂!放开我,你真的不清醒了...喂!”
克里斯奋力挣扎。塞缪尔后知后觉感觉到了人类的抗拒,非常费解;但就在这个时候克里斯找到了时机,直接手脚并用地把对方给掀了下来。
“你真的不清醒了,是不是?”克里斯气喘吁吁,脸色通红,“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不行!”
他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还没站稳就被人鱼扯住腿,又摔了回去。
“放开我!”
克里斯开始有点气急败坏起来。他踹了对方一脚--后者冷不防挨了一脚,有点发愣,扇子般的耳鳍也收了起来,显然不能理解。
难道是不愿意和他一起度过今晚的分尾期吗?
人鱼中,能成功分尾的都是极少数,能在成年之前分尾的更是凤毛麟角;大多数人鱼在成年之后依旧无法分出四片叶鳍,而一旦分尾成功,他们的力量就会以一种异常的速度变得强大--足以统领一支人鱼群的强大。
成功分尾的人鱼,往往都会成为一个人鱼群的头领。
还没等塞缪尔想明白,克里斯就已经慌乱准备再一次逃跑了--天知道他本来想和
', ' ')('人鱼好好聊一聊昨晚他反应过激的事情,并向对方表示以一下自己的歉意--现在他的脑袋里全是一团浆糊,越来越乱,让他连路都走不好。
克里斯再一次夺门而出,直接冲进了房外的大雨之中。
克里斯彻底无法再欺骗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最初也许只是一点独占欲,或者是一点藏在心底深处的信任和爱意,是一点一点地放任对方,也是放任自己。他不知道。罕见的茫然让他一时找不到方向。克里斯心里很不安,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越界,还因为一种其他的情绪...这种情绪让他从潜意识里都恐惧起来,就像是那日高烧垂死之时感到的恐惧一样。
不能,不能再等了。他要把人鱼送回他的海里...事情已经失去了控制,他不能再等了。他喜欢对方的单纯,更喜欢对方的信赖。但克里斯实在不能让这样的关系再持续下去了,尤其是在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越界的情况之下--他知道事情发展到现在,不是对方的错--他自己的态度一直模糊暧昧,不仅仅是纵容,甚至还有不经意间给对方的鼓励。
他应该把人鱼送走,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他不该贪图一时...他不能再自私地把塞缪尔困在他身边--尤其是在当下已经危机四伏的伦敦城里。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服侍他父亲的仆人突然上门来,告诉他,老卡特先生病重了。这场病起因突然,来势汹汹。他的父亲虽然只有六十多岁,但已经完全是一个老人的样子了。早年间的挥霍和酒色掏空了他。老卡特给他留下一个很没有意思的童年,一些产业,当然还有一些私生子兄弟;克里斯对这个父亲没什么感情,但骤然的坏消息还是让他心里一沉。
他的父亲是真的病重了。在床边,浑浊的眼珠慢慢滑了过来,嘴微微张了张,很艰难地出声:
“..兰...兰瑟,”老人艰难地叫唤小儿子的这个名字,“兰瑟。”
“是克里斯。”青年,“我是克里斯,父亲。”
兰瑟已经死了。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死在了大海里,他从此也就成了克里斯。
他的父亲糊涂了,还把他记成是那个十几岁的孩子。
克里斯的一生中遇到过很多困难的时刻,但没有那一刻,像如今这样让他心烦意乱。焦躁的直觉让他几乎坐立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到底是什么?克里斯现在没有时间去想。他一晚上没有合眼。父亲的病情虽然来势汹汹,但最后终于稳定下来。
“辛苦了。”他穿上自己的大衣,对护工说。青年神色间难掩疲倦,但精神仍然强撑着。他现在还不能休息。在简单嘱咐了几句之后,克里斯一路驾着马车,又往猎场处驶去。他思绪重重驾着马车,强打精神甩了一鞭子,让马儿跑得更快些--他在往猎场处赶去。在忙了一天一夜之后,克里斯根本没有休息,一直强撑着;人鱼已经跑出来一次,难免不会再跑出来第二次...
然而,当克里斯在第三天再次回到猎场小屋的时候,他立刻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客厅里一片安静,沙发旁有一只被打翻了的椅子;深色的地毯湿漉漉的,似乎是被水打湿了...不,不是水。
克里斯意识到了那是血。
血的味道从进门的一瞬间就潜入了他的呼吸间;但青年直到现在才心跳加剧地反应过来。
人鱼蜷缩在客厅沙发上,鱼尾正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垂下,正微微在抖。血正顺着垂下的银色尾鳍骨刺往下不断滑落,在下方积攒了一个小小的洼。
眩晕感像是枪声一样击中了他。克里斯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几乎无措地站在门口;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无法理解,而他只感觉到手里握着银色手杖的坚硬触感,如此冰凉--
茫然之间,克里斯的喉间发出一声很轻的响。然后手杖砸到了地上--他几乎是冲了过去,扑在了沙发面前--人鱼的头似乎无知觉地侧在一边,银发倾泻而下,凌乱间露出一个曲线锋利的下颌骨。他眉间紧皱,眼帘半阖,浅色的唇边森白獠牙露了出来,鼻翼微微动着,喉咙间发出一种威胁的危险声音,只是呼吸有些急促--谢天谢地,他还在呼吸。
克里斯想叫他的名字,但他发现自己不太能说话;他再试了几次,这才从喉咙中挤出一声仿佛被窒住的声音:
“...塞缪尔?”
这声呼唤被他控制得很好,虽然有些焦急,但还是很温柔。人鱼听到了他的声音--事实上,人鱼早就察觉到了他的人类的靠近。他让对方接近了他--换做是任何一个其他的生物,胆敢在这种时候接近他,都只会在接下来的某一个瞬间被人鱼撕得粉碎。
他正在分尾。这是他第一个分尾的机会;通常人鱼会在成年之后分尾,但也有极少数分尾的时间会提前。塞缪尔很想变得强大。提前成年,他就能提前和他的人类结对:在结对之后他想把他带回他的海里,或者是在结对之前;他的海会是很富饶的一片领地,有很多食物,有海鸟,有小岛,还有岩洞和礁石。
', ' ')('他的伴侣会喜欢的。
克里斯想办法弄来了一桶水。他一捧一捧地浇在人鱼的尾上:那条覆盖着盾形黑鳞的长尾正在往外渗血,凸出的狭长骨棱正在从边侧长出来,而尾鳍端部像是从每一片扇叶中间裂开了一样,鳞片和肌肉之下的骨骼在重新生长着,血不停地往外流出来。
克里斯擦了擦额角流下来的汗珠。他背后冷汗还未干,但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惊慌失措了。克里斯从来不是一个容易惊慌的人。越是危险的时刻,他往往会越发冷静:他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管遇到什么事情。
人鱼发出一种粗声喘息的声音,像是有点费力的样子。克里斯的手在微微发抖;他从桶里用手舀出最后一点水浇在人鱼还在流血的尾巴上,准备起身站起来,再去换下一桶;他还没有站起身,人鱼就从喉管中发出了一点哼声,眼还是紧紧闭着,眉却不耐地皱了起来。
人鱼面孔上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处于折磨之中。克里斯很熟悉这种表情,而他的心几乎是在立刻就刺痛起来。这一次和初次见的时候不一样:当时人鱼也是遍体鳞伤,但他浑身上下都散发一种凶兽末路时的狰狞杀气来,那一点虚弱底色也被隐藏在咆哮和威胁之后,让人难以察觉。
而现在,人鱼把他全部的虚弱都暴露了出来。他不安地转头,獠牙露在唇外;喉间不适的低低声一阵一阵,偶尔还有冷战一样的颤动;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脸色惨白,眼眶深凹下去,眉骨突出,落下一个很深的阴影。
血的味道很快就侵略了整个客厅。克里斯身上沾满了他的血,以至于鼻息之间都是潮湿的血腥气。他半跪在人鱼身边,手不受控制仍然在微微发颤,现在还没有停下来。
对方溢出来的血似乎止不住。
克里斯的心跳似乎从迈进这间客厅时,就没有再正常过。现在他几乎不太能感到自己的心跳了: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浑身冰凉,就像是在冬日之间坠入冰窟。
死亡对于克里斯来说,不是什么非常陌生的朋友。死神的翅膀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笼罩于他。克里斯目睹过,甚至体验过;时刻身处其阴影之下,他也很少对此异常惧怕;他没有太过于挂念的人,他对自己的死亡也没有太多的抗拒。
但现在克里斯体会到了恐惧。这种恐惧的影子从很久之前就开始萦绕在他心头,一开始只是伴随着脆弱爱意的一点患得患失,但后来越来越清晰,像是诅咒一样,在深渊之中呼唤他。
他不恐惧死亡;他恐惧失去。
塞缪尔猛地一个痉挛:他的鱼尾因为一瞬间猛然的疼痛而向一侧弯曲了起来,喉管中发出好几声乍然拔高的嘶吼声,鱼尾在一阵阵抽搐;他的肩膀也在抖着,血瞬间涌出来更多,滴滴答答地沿着尾鳍往下滴落。克里斯因为对方的痛苦嘶吼而发出了一声类似抽泣的轻微声音,尾音噎在了喉咙里。他用一只手捂住了嘴;接着,人鱼的胸膛往上弹了一下,肌肉很痛苦地紧绷起来--
“天呐,不...”克里斯发着抖,“不,不..."
他跪在地上,颤抖着抓住对方垂下的一只手爪,把脸颊紧紧地贴在人鱼冰凉的蹼爪之上。后者在半昏迷中不断喘息,间或嘶吼,健硕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别带走他,克里斯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主,求你别带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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