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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胸口起伏了一下,然后慢慢把枪放了下来。他终于能喘进去一口气,手里的枪也不再是紧紧地握着。他怀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信任,对这个野兽,对这条茫然又孤独的人鱼。
克里斯的心不再惶惶提起来。之前,那颗受惊的年轻心脏在胸口中胡乱擂个不停,让他都感到有点胸闷。突然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让少年感到有点轻微的头晕。
攀上小臂的酸胀感无法忽视,在疼痛中变得更加明显。刚刚,克里斯一直万分警惕地高举手中的猎枪,紧紧盯着丛林,以至于用意志力强行忽略了那些不适。现在,少年之前脸颊上,被树枝划伤的新鲜伤口也开始阵阵刺痛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诉苦的对象一样。
就连他的脚步也变得虚软了一下。人鱼游到他身边,巨蟒般的身体经过,发出‘窣窣’声响,把蕨类草丛都压得低低伏下去,在地上留下缓慢痕迹。
人鱼动作很慢。他显然是怕自己吓到对方了。
少年这个时候不知不觉就有点噘嘴了;他不知不觉撒娇,又不知不觉地委屈。他受疼痛,酸痛难忍,又受惊了许多;对方之前又吓他,又丢弃他,又说不要他。克里斯的脸上看上去有一点令人恼火的固执神态,像是在逞强维护自己脆弱的自尊一样,又高傲,又年轻气盛,又实在像是个孩子。
一种酸涩而又难过的情绪堵在他的喉咙口,让少年的心口微微发胀。不是说爱他,喜欢他吗?他知道自己没有理智,试图从一个非人类的生物身上获得安慰和爱抚,又在对方朝他露出獠牙的时候感到如此伤心。
他仰着头。人鱼在他身前立起来,比他更高。如果这只野兽是一个男人,那么就足足有七英尺高。他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克里斯见识过;人鱼对他来说太强大了。他是个秘密,暴怒,美丽的野兽,一个不为人所动的存在,一个真实存在人间的恐怖。
他的身高堪堪才到人鱼胸膛下方,几乎是完全被笼罩在对方的阴影之下。这个时候少年有点懊恼自己的年纪,如果他能长得更高,更强壮,也许现在他就不会下意识地又攒住手里的猎枪。
对方很小心地探过头来,好像是想嗅嗅他。到目前为止这只野兽都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一点点低头嗅了嗅他,也看不见,不敢贸然用手。
少年伸出一只手,轻轻去捉人鱼的手腕,像是个想要牵手的孩子气动作。他有点扭捏,于是打定了主意不去看对方,却也不放手,像是担心对方会不让他抓着一样。最后,当人鱼小心地把他抱起来的时候,少年缩着双腿,躲到这只野兽的怀里去了。
少年的脸侧有一道被树枝刮伤的伤口。那道细微的伤口很新鲜,正在微微渗出一点血来。人鱼轻轻低头,去舔他。
微微的刺痛传来,湿润感很温柔。克里斯仍然固执地扭头,就不看他。那种湿漉漉的感觉让他觉得有点痒,是人鱼的银发垂落下来,落在他脸颊上。
塞缪尔小心翼翼地给他一些亲吻。獠牙会留下划伤吗?自己的唇是否太冰凉。由于看不见,于是人鱼稍微掀起了唇角,从而能更好地嗅到一些气味。环境在他空白的视野中全然还原,像是蛇的感知器官。
这只野兽喘着,胸膛不平息地起伏,局促不安地抬头,又低头,用鼻尖去轻碰少年的脸颊。克里斯已经在他的怀里,但人鱼的心绪仍然无法得到平静。
他不断掀起唇侧,想要更多地得到任何气味,来借此确认他的感觉是正确的:他正怀抱着他温热的爱人吗?这不是假的,对吗?不会消失,在他的身边消失。在他们还未相识的遥远之前,那些寒冷的长夜本来并没有那么寒冷。他本来是一条人鱼,为什么会突然感受到寒冷呢?
他拥抱过爱人冰凉的尸骸。
最开始的几天里,塞缪尔除了呜咽什么也做不了。那时候的海面十分冷,于是他紧紧地抱着克里斯,轻轻摇晃着,低头窝在爱人失去知觉的颈窝里,用人类的语言喃喃自语地说些什么。小筏轻轻摇晃着他们,在逐渐暗淡下来的海上晚霞里。
海水一波一波涌来,拍打着筏沿。人鱼抱着青年,偶尔抬起头来,看着头上一望无际的天空。风从海面上送来,吹起野兽的银发。蔚蓝的天空再次变得深邃,星星在雾气中遥远地亮了起来,朦朦胧胧地闪烁着光芒。
那是克里斯最喜欢的一颗星星吗?青年曾经教他过念星座的名字。有一颗是海上水手都喜欢的星星,它明亮,平静,能带他们找到回家的路。塞缪尔像个孩子似的依偎着他,看着克里斯,任由青年温柔地亲吻他,只是微微颤一下睫毛。
“小熊座,”人鱼喃喃哼哼着,嗓音在喉管里低低响着,“小熊座。”
克里斯亲了亲他的唇面。人鱼把眼睛闭起来。
现在,塞缪尔一遍遍地吻着爱人早已冰冷的唇颊。
他逐渐变得急切,发出狗着急时的呜呜声,他无用地舔舐着青年手臂上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克里斯在临死前避开了他,让人鱼去寻找那些他再用不上的新鲜食物。青年显然在那段时间里经受过痉挛,时而紧紧搂着
', ' ')('自己,时而松开手臂。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喘不上气之后的神色,最后慢慢停止住了,结束了痛苦。
衰竭的器官再无法承载这个沉重的灵魂。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塞缪尔总是会给克里斯揉一揉小腿,那些疼痛日夜侵扰着他的爱人。死亡来临之前的让克里斯烦躁不安,不断在他怀里翻身。
只有当塞缪尔紧紧抱住他的时候,他才能感到舒服一点;所以现在人鱼紧紧地抱着他。再过了一段时间后,一些看不见的自然力量显然想要将他怀里剩下的这部分也夺走;腐烂的降临悬在半空中,像一只饥饿的秃鹫。
于是塞缪尔将青年的尸体吃了下去。在这里他将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和痛苦。他的爱人只是迷路了,他会再次找到他。
屋外连绵下着小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新的气息。克里斯下巴搁在自己手肘上,出神地向外看去。
雨水滴滴答答顺着屋檐滑落。人鱼宽阔的胸膛抵在他的背后。在小屋的地上,潮湿的泥土上还铺着一些腐烂发霉的稻草,当作两人这一晚临时的枕席。
这间小木屋里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弄得少年也开始鼻子发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两人面面相觑,像两只发懵的猫咪。
桌子上铺着灰扑扑的油布,被风微微吹起。桌子上放着一盏破旧的小油灯,壁炉里还放着一些柴火,躺着些许灰烬。
由于过分灵敏的嗅觉,从刚刚进来开始塞缪尔就开始喷嚏不停,过了一会儿终于有所好转。少年枕在他强壮的大臂上,垂眼一下一下数着人鱼胸中的厚重心跳,没有多久就合眼睡着了。
那一晚他睡得极好。鸟儿在枝头的啁啾声唤醒了克里斯,让他在一种周身懒洋洋的舒适中慢慢睁开眼睛。
雨后的风十分清爽。一只褐色鹂鸟在窗口停下,低头梳理自己侧翅羽毛。克里斯懒懒看着,枕在自己手肘上。
少年落在窗沿上的视线让人鱼误以为他想要。少年察觉到背后紧绷起来的肌肉,和那只野兽突然变得静止的呼吸声。他用肩膀不轻不重怼了人一下,让那只野兽从狩猎状态中回复过来。
因为这个动静,鸟儿飞走了。少年倒回人鱼的怀里,无聊地蹬了一下腿。
这是片陌生的土地。茫然的天空,危险的大地。这里和英国不同,和伦敦完全不同...诺大农庄,七百个黑奴,奴隶和苦役;孤零零的种植园,残暴的奴隶主,下九流的各类人物货色。这些谜团般的景象在少年心中留下一些忐忑不安,在遇到塞缪尔之前,他一直极力掩饰着,拼命向外人露出他并不完备的獠牙和利爪。
对方于他,比手持猎枪还要更能心中安定。那柄长杆猎枪一直都被背在他的身后,现在已经被随意丢弃在屋子的一角--如果放在平时,他可是要紧紧抱着那杆猎枪入睡的啊。
攀附的枝藤挂在山坡上,从树上垂下来,雨水顺着枝条滴落。密密麻麻的羊齿草和蕨类植物湿漉漉的,散发着一种好闻的绿叶气息。
那只野兽在喉管里含糊低低‘猢’了一声。这声还没发完,他就低头下来去挨少年的柔软发顶,摸索着想再亲下一个吻。克里斯用手把他糊开,五指松松搭在人鱼面孔上,像只赶东西的小猫。
这只野兽的肌肉发达,体格健壮。如果他是一个男人,那么外表一定显得凶悍;他的上身身板宽阔,胸膛赤裸,肌肉贲发,腰背有力;蛇一样的鳞尾滑动着,堆叠起来,作为一个还算舒适的靠垫,把少年松松圈住,搂进来,一层又一层。
鳞片反射出幽蓝的深邃光芒,闪烁着金属般的色彩光泽。这条鱼尾实在太巨大了,让人鱼显得根本不像是人类童话故事中的美丽角色,反而像是一种令人恐怖的自然造物。是三米,还是四米...?鳞片起伏,肌肉在其下诡异滑动着,像蛇一样缓慢摩擦,发出‘窣窣’的声响。
这只野兽仿佛来自地狱深处。他苍白,潮湿,又酷似人类;那张面孔仿若隐忍的神只,透出一种淡漠的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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