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年纪,一般情况下都已经退出了生产的队列,最多也就在家里帮着处理些杂务。但他们,却都在外面看顾着自家的牛羊,而即使是在他们的家里,也只有那些没长成的孩子,还有一些妇人,却见不到一个青壮年。
天很蓝,云很白,他们的心,却阴沉得像黑夜和乌云。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上几句,脸上的愁苦之色就加浓重。
太阳越升越高,差一点,就到了头顶。
时间,已经到正午了。
到吃午饭的时间了,牧民们停止了交谈,小声商量了几句,几名牧民站起来向帐篷那里走去。
到吃饭的时候了,但是这些牛羊不能没人照看。选出了几个人回去取午饭,剩下的人,还要在这里继续留守,照看着这些牛羊,继续面容愁苦地聊天。
那几名回去取饭的牧民,已经走到了一半,忽然间,他们集体停下来了。
猛然转头,只见到,远处地平线转瞬间涌出片黑云,中间夹杂着妖艳地红色。仿佛暴雨前诡异的乌云般,刹那间涨大。再过片刻的功夫,乌云夹杂着亮色已经张牙舞爪的弥漫过来,速度极。
而这乌云不过是先兆,转瞬有轰轰隆隆的雷声鸣响变奏,紧如密鼓般的敲击在众人的心口上,压得人法呼吸。
“哦呜!!!”
几名牧民齐齐色变,异口同声地大声呼喊道。
另几名留在原地的牧民也跟着大声呼喊了起来,边喊变向着自家的帐篷那里跑去,身后的那些牛羊群,也没有人去管了。
乌云越来越近,近得前来,方才看清,那哪里是什么乌云,分明是一列列衣甲严整的骑兵,战马雄峻,重重的马蹄击打在地上,像是催命鼓声一般,让牧民们加玩命得狂奔不止。
但是战马的四条腿,明显要比他们的两条腿利索多了。距离帐篷还有百米,那一队气势雄壮的骑兵,已经呼啸而至。
如海洋一般的牛羊群,这些骑兵分成两列从两旁绕过,根本不屑一顾。随即又在前面汇合成一军,排成横列的一线,手中已经亮出了雪亮的弯刀,挥舞着就围上了这些逃命不及的牧民。
前后左右同时被围住,这几十个牧民没了退路,不得不停了下来。
四周都是面容冷峻的武装士兵,手中的弯刀雪亮,映着他们的眼睛,雷鸣般的马蹄声消弭于形,那股死寂中心理压力,却加让人难以忍受。
这几十个牧民靠在一起,警惕地看着周围的士兵,却没有人开口说话。
“杀了!”一个声音忽然说道。
一声令下,前排的弯刀骑兵忽然向后一退,“嗡嗡”的弓弦声响起,从四周射来数十支利箭,这几十名手寸铁的年老牧民,个个中箭倒地,竟一人漏过。
转眼间,几十条鲜活的生命,就此踏上了黄泉路。鲜血马上就涌了出来,殷红的血液,流满了一地。
几名士兵跳下马,去检查这些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一番仔细地检查之后,几名士兵又走了回来,对着刚才那名发号施令的人点了点头。
那人一挥手,沉静道:“搜!”
围成一圈的士兵们马上又行动起来,一个个跳下马,手中拿着雪亮的弯刀,一个个排成一线冲向了那些帐篷里面。
那名发号施令者,还有几名士兵,留在了原地。转过身,看着那些士兵们蜂拥着冲入了那些空荡荡的帐篷里面。
身后,就是那些牧民们鲜活的尸体。鲜血还在向外狂涌,浓重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们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依然停留在原地,只是注视着前面的那些帐篷。
死寂一片的帐篷里面,马上热闹起来了。女人叫声、小孩哭声、男人的厉声喝骂,夹杂在一起响了起来。
忽然,又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在一个帐篷的外面,忽然就浸染出了一丝血红,随即又马上扩散开来,在白色的帐篷幕布上染上了一片血红之色。
“你好象有些不忍心?”那名发号施令者转过身,对站在她一旁的那名骑兵说道。
此时没有了之前的冷峻,她的声音多出了几分婉转柔媚,竟然是一个女的。
“他们都是年级一大把的老人,手寸铁,也没有反抗。就这么杀了他们,我当然不觉得舒服。这不是战争,是屠杀。”那名骑兵说道。
“你错了,这才是战争。打仗就要死人,杀的不是别人,死的就会是你。你莫要看他们都是一帮老头子,拿起刀子来一点都不会手软。你不要忘了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以为经过了这几天你会明白一些,没想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迂腐。”那女子冷哼道。
“我不迂腐,你们这么做,当然是有道理的。这些老人年纪已老,要把他们也融合到我们大齐,很难很难,而且这些人活不了多少年了,养着他们也没有什么用处。这一路上带着他们,还需要防备着他们,得不偿失。那些妇孺孩子,才是我们的目标。我明白,我当然明白。如果我不明白,我就不会跟着你们来了。”那名骑兵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摆出这样一副苦瓜脸?”那女子又问道。
“明白,不代表就可以接受。他们虽然是我们的敌人,但也和我们一样的人。我们现在做的,就像是在商量该宰哪一头猪合适一样,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你不用担心,我会慢慢适应的。”那骑兵说道,转过了头去,前面的喧嚣,渐渐已经小了许多。
这名女子,还有这名一身铁甲的骑兵,就是云瑶和萧云鹤。他们两人,已经并肩而战了两天了。
“你会适应的,杀得人多了,你就不会觉得现在的这些场面有什么了。”云瑶淡淡说道。
萧云鹤点了点头,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
“你有话想说?”云瑶看了他一眼,问道。
“没什么。”萧云鹤摇了摇头,依然看着前面,妇孺们还有孩子,都被赶了出来,被这些冷酷情的士兵们用弯刀驱赶着。
“虚伪!”云瑶冷哼道,萧云鹤的拙劣表现,根本就瞒不住她。
萧云鹤苦笑,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士兵们已经慢慢地回来了,一群群的妇人,还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被围在中间,像赶羊一样赶了出来,一个都没有漏过。
后面还留了几名士兵,不一会儿的功夫,那些高大的白色帐篷,突然间就冒起烟来。
忽然发现帐篷着火了,被围拢在中间的几个妇人,本来已经认命了,此时却大喊大叫了起来,还挣扎着要向后扑去,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
虽然是女人,但是那些帐篷,就是她们的家,就是她们的精神寄托。游牧为生,乡土观念淡薄,却不代表她们没有家。这些白色的帐篷,就是她们的家园。家园着火了,就要被毁了,谁还能保持冷静?
但那些冷峻的士兵却明显没有被冲昏头脑,手中的弯刀一横,把这些疯狂的妇人给拦住了。
雪亮的弯刀,冰冷的锋芒总是能让头脑发热的人,马上恢复冷静。失去家园的痛楚,还是被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胁,给压了下去。
几名妇人助地跪倒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后面那些冒烟的帐篷,眼中,溢满了泪水。
帐篷都是兽皮缝制而成,最是容易起火。这番火起,火势很就蔓延起来,没用多长时间,大半个帐篷上都烧了起来。浓烟滚滚,通红的火光中,映红了一张张含泪的脸庞。
烧了他们的家,才能断掉他们的最后希望,断掉他们的希望,才能顺利的把他们带走,将他们融合到内地,泯灭掉他们身上的蛮族印记,消灭掉他们的反抗意志。
是的,这样做很有用,很合适,是最理智的做法。萧云鹤明白,他全都明白,但是他依然觉得心里很不好受。
他以为,当初和卢桑在一起的时候,亲手砍下那一个妇人的脑袋,就已经是他这辈子所经历的最难以忍受的残酷之事了。但这两天所经历的事,却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冷血情。
这几天,叶狼齿挥军前指,分成几路,围剿逃散的蛮人残军。这本来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为这片荒漠实在是太广袤了,这几十万蛮人散落在其中,就像是在大海里撒入了一把沙子,想从这么宽广的地方找出这些跑得比兔子都的蛮人来,实在不是什么轻巧的事。
这也是之前几次,左卫军屡屡战胜蛮人,却始终法真的根治掉蛮人这一痼疾的原因所在。一旦让他们逃到了这篇荒漠中,有如游鱼入海,根本就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乞河部落的那三万人,不费一兵一卒,就主动投降了。
多了这三万人其实意义不大,但是这三万人可是真真正正的土著蛮人,同样是生活在这片荒漠里的蛮人,他们对于生活在这片荒漠里的其他蛮人,了解得比谁都彻底。
那些蛮人虽然溃散而逃,但是他们逃走的路线,也是有迹可循的。在这片荒漠中,只有逃到自己的家里,才是安全的。且不提那些风沙肆虐的地方会不会吞噬掉他们的小命,就算是误入其他部族的地方,也有可能做了他们的刀下冤魂。
这些同出一脉的本族人,下起手来,一点都不比那些左卫军手软。
而蛮人虽然号称是游牧民族,居住的地方游移不定,但依然是有迹可循的。在这片荒漠里,生活了千百年,能够适合他们活下来的水草之地,早就已经被探知了个遍。纵然其中有些变故,但总体上,还是不会有太大的变化的。
这三万乞河部落的人,就成了左卫军剿灭蛮人的开路先锋。
这一次,有人带路,左卫军的围剿之路就走得很顺了。萧云鹤被分配到云瑶这一部,这两天一直向前进军,一路上铲除了不少的小部落。像今天所遭遇的这一幕,在这两天之内已经上演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按照叶狼齿的命令,他们这一路来,见到成年男人,就要统统杀死,一个都没有放过。就连像今天见到的这些老年男子,也是一个不留。
只有那些妇女,还有没成年的孩子,才会被留下一命。但是她们的命运也不见得就好了多少,她们被像牛羊一样驱赶着,自己的家园被一把火烧个干净。这里,永远都不会再是她们的家园。
看在眼里,自己还参与其中,萧云鹤的心里,一点都不好受。
他总以为,经历了那么多,自己的心早已经变得如铁石一般坚硬,任何血腥都不会让他的心受到动摇。却没有想到,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叶狼齿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全都明白。这一战,他们要把这些野草一样的蛮人彻底根除。
蛮人的主力军已经被打败,但这远远不够。他们要把这些蛮人中的青壮年,所有的反抗力量,都绞杀掉。而他们中的妇女,还有孩子,则可以幸免于难。但是她们却不被允许再居住在这片荒漠中,他们要背井离乡,被驱赶到大齐内地,居住到为他们安排的居留地,和大齐的百姓杂居混合,泯灭掉身上的蛮族印记,融入大齐的国民中。
告别游牧为生的艰苦生活,过上男耕女织的农耕生活,这样来看的话,似乎是一件好事。但是泯灭掉了身上的蛮人印记,将蛮人这一个族群彻底抹杀掉,这是幸事?还是最大的不幸?
萧云鹤不知道,他想,就算让蛮人自己来选,他们自己,只怕也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吧?
没有全部斩尽杀绝,留下了最后的血脉,却法再保留完整的族群。百年之后,当这些蛮人的子孙,都已经忘记了自己百年前的祖宗是谁,当蛮人都变成了一个历史尘埃中的一个古老名字的时候,那时候的人,是不是就可以为这一段历史,盖棺定论?来说一说,此时萧云鹤等人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善?还是恶?
萧云鹤心中烦乱,这几天他也参与了一场场的杀戮,下手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根本就不会犹豫。但是只要一停下来,他的脑子里就会被一个又一个念头所缠绕,让他不胜其烦,却又可奈何。
大火烧得旺了,妇孺们却已经平静了下来,家园被毁,自己的小命,还有孩子的性命,还是要顾着的。现在,架在脖子上的弯刀,会让她们做出最合适最理性的决定。
冷峻的士兵们大声吆喝着,手中的弯刀挥舞着,雪亮的刀光映在她们的脸上,寒光闪烁,让她们不得不变成听话的牛羊,一步步向前走着。
后面跟着那些凶狠的士兵,此刻,这些世世代代放牧牛羊的牧民们,却变成了被放牧的牛羊。那些士兵们的手中虽然没有挥舞着马鞭,但他们手中的弯刀却是比马鞭加有威慑力的武器。
牛羊不听话了,打一鞭子,只是疼一下,最多也只是受一点轻伤,不会有大碍。但是现在,要是她们有人不听话了,落下的绝对不会是鞭子,而是那些雪亮锋利的弯刀。弯刀一旦落下,就不是疼不疼的问题,而是脑袋搬不搬家的问题。
她们,只能比牛羊还要温顺,拖着自己的孩子,一步步向前走着。
放了一辈子的牧,最后,却还是被其他人给当成牛羊放了。这,是不是一种宿命呢?
萧云鹤和云瑶,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前面的那些妇孺,只需要那些士兵去监管。她们没有武器,没有强壮的男人起头闹事。后方的血迹未干,这些人,闹不出什么乱子来的。
云瑶和萧云鹤并辔走在一起,这好像是一种习惯,虽然两个人之间很少说话,就算是偶尔开口,也多半是以云瑶的冷嘲热讽开口,又以云瑶的冷嘲热讽结束。
心中有愧的萧云鹤,变得比以往老实了许多,也沉闷了许多。
和云瑶走在一起,萧云鹤忍不住,看了云瑶几眼。
在他以前的心目中,一直把云瑶当成一个任性娇纵的大小姐。虽然在不长的交往中,他已经了解到云瑶的心地很善良,也不像自己以前所以为的那样蛮不讲理,却还是没有把她多么看重。对于她那个朝廷正式授予的军衔,他其实并没有放在眼里,总以为那不过是沾了叶狼齿的光。
但是这几天,一直和云瑶并肩作战在一起,看着这个被自己认为的刁蛮小姑娘杀伐果决,他才改变了对她的印象。
骑上战马,和这些凶悍的士兵征战在一起。每到一处地方,第一个挥刀的人,永远都是她。令行禁止,前进抑或后退,云瑶都表现出了超出萧云鹤想象的冷静和稳重,要不是萧云鹤了解她的女子身份,他肯定会以为这是一员军中老将。
难怪叶狼齿说,自己可以从她身上,学到很多。自己当初还把这当成了一个笑话,还以为是心怀误会的叶狼齿想要乱点鸳鸯谱撮合自己两人。现在,萧云鹤才算是相信了这句话。
自己以前,真的是自恃过高了。这个以前一直被自己视为负累的云瑶大小姐,在战场上,比自己可强的太多了。或许现在单纯在武力上论,她已经不是自己的对手了。但是在战场上,个人的武勇并不是那么重要。勇猛的士兵怎么都能找得到,但是能成为一军之将的人,实在是太难找了。
在此之前,萧云鹤只是感觉到自己有很多不足,还够不上宇文轩那样的高度,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差了多少。现在,他依然不知道这中间的差距有多少,却已经知道这中间的差距,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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