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孟辞猛地坐起,像从水面冒出头来一般喘着气,他很是恍惚,黑暗中只听到雨声阵阵,哗啦啦倒在屋瓦上。
他浑身是汗,又冷又沉,他一摸,发现他胸前穿着轻甲,而腰腹以下则是摸起来就很华贵的绸缎锦帛,他做过布料生意,一摸就知道这衣裳不是普通人穿得起的,怕是皇亲国戚,当朝显贵才穿得了。
他本以为自己做了场梦,可喘了一阵气,却觉得梦醒来了还是梦,不然他怎会穿着轻甲华服,怎会住在一间有门有窗,有檐有瓦,一滴雨都不漏的屋子里?
苏孟辞就这样坐卧在床上,像丢了魂一样愣着,屋里没有燃灯,黑黢黢一片,窗子没关严,风雨吹进来,雷光照进来,有一丝冷,还有了些许亮光。
这里像是偏僻之地的小驿站,屋里的小木桌子缺角漏洞的,他身下的床也是几根长木板子拼起来的,一动就咯吱乱晃。
适应了一会儿后,苏孟辞借着雨夜冷光下了床,走到桌边用那磕出豁口的小碗倒了杯凉茶,仰头喝茶时感觉喉咙里有什么突突乱跳,这就叫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他喝了一口就呛住了,茶水还在灌,一下子沿着嘴角淌了出来,险些被他吸到鼻子里去。他猛地低头咳了几声,抬袖擦着下巴上水痕,心有余悸地喘几口气,又回头打量起四周来。
床上有个东西,银子一样反着光,在他眼上恍了恍。他回身朝那冷光走去,弯腰一摸,是个冷冰冰沉甸甸的东西,翻手一看,是一个浮雕阴阳阵,正面盘着双龙的镜子。
风雨吹开虚掩的窗,闪电银光照进来,镜子上映出他的容貌来。
还是那双低垂凤眸,长睫也往下压着,只眼尾划着勾往上挑,若只看这双眼睛,当真是比女子还柔情似水勾人心魂,格外招人怜爱。可再往下看,就是教女子娇羞倾心的俊逸儿郎貌了。
苏孟辞初看时还松了口气,因为这就是他呀,可不过眨了下眼,就猛地回过神来,身子一僵,像被外头的雷电又劈了回一般。
镜子里这容貌熟悉,可却全然不是二十七岁的他呀!至少年少了四五岁!
“不是做梦,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出神间喃喃自语,手里的镜子突然颤了颤,而后一层金光浮了上来。
苏孟辞被这光刺了眼睛,侧眸时光又暗淡了,他低头去看,只见镜面似蒙了雾,本是灰白,却渐有金光,蛇形如笔痕,一笔一划描出字来。
苏孟辞此时清醒得很,脑内竟又把他之前所见演了一遍,酆都大帝一字一句都振聋发聩。
他如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还莫名年轻了几岁,原来竟是已到了前世吗?而这镜子……他看着镜上金字,也渐渐懂得其妙用了。
镜上所书,此乃他作孽七世之第一世,此世他贪名好利,受他牵累者数以千百,其中有三人,为他所害至毒。他重历此世,赎罪之关键,亦在这三人身上。
他看着镜上的字,却像做起梦来,忆起事来一样,从他还在襁褓之中开始,二十三年的日夜都在眼前走马灯般演了起来。
神机侯危明江府上,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夜,一个女人怀着惧怕和期待,在侯府的柴房里生下了他。侯府夫人谢华烟是个吃斋向佛的人,那一丝怜悯之心,教她留下了丈夫的这个私生子,还让侯爷收那丫鬟为妾。危明江给他这出身低贱的长子取名危应留,一开始还对这孩子颇为上心,可几年后谢夫人生下嫡子,危应留的生母病重而亡,打那以后,侯府上下,再没人把这克母的庶子当回事儿了。
按理说,苏孟辞的这一世本该过得平平无奇,或许会受些屈辱,但也不会太凄惨,可看到后面,却教他大吃一惊,因为他没想到,一个丫鬟生的庶子,竟能在偌大的侯府,甚至京城,如鱼得水,只因侯府世子,危家二少爷,对他这哥哥喜爱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
他就这样看着这一世的他,是怎样从小利用那天真无害,奶声奶气叫他“哥哥”的孩子,在这侯府硬生生闯入众人的视线,深藏城府笑脸迎人,哄骗得家里长辈皆欢喜他。他逗弄着弟弟去闯祸,娇纵着弟弟胡闹,最后连神机侯都对他这嫡子心灰意冷。
人人都知道侯府世子任性放荡,肆意妄为,只有他这做哥哥的对弟弟好。当世子在危家祠堂把侯爷气得吐血不止,卧床不起时,圣上一道御旨批下,命世子替父出征,往西北御寇。
他请旨随亲弟同往时,危家上下交口称赞,这世代为帅的大族,只剩他危应留还有赤胆忠心了。
可当他看到自己欺瞒弟弟,带亲信离开困城,把那傻傻等着他带兵来援的弟弟丢下送死时,他心里翻腾着一种莫名的情绪。
那个人万箭穿心,临死时,还一心念着自己的哥哥。
阴阳镜上的字迹消了,雷声轰隆大作。
苏孟辞知晓他身在何处了。
主帅困守逐鹿城,危应留派出去求援的人数日不回,粮草已尽,他们撑不过了,危应留自请连夜出城,带亲信执兵符请兵,而他现在,正在请兵的路上。
可他和他的亲信都知道,他们拖
', ' ')('沓着行到这里,目的不是请兵,而是等逐鹿城破人亡,到时他们再带兵归来,剿杀敌寇,反败为胜,立下大功。
世子一死,他承袭侯位,各种好处,也已许给了这些亲信。
苏孟辞头有些疼,他方才看着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面不改色地做下那些狠毒之事,难免心有余悸。他不算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可看好人受冤惨死,总会有些动容,再加之作恶的是自己,不免内疚悔恨。
阴阳镜上写了破孽之法,他所要做的第一桩事,就是折回逐鹿城,救下他的弟弟——危应离。
黑夜里,阴阳镜华光顿生,在苏孟辞身上一照,只一刹,他便有了这一世全数之记忆,所读之书,所练之武,亦烙印到脑中,刻在身子骨上,只是他心性未改,还是苏孟辞。
那披着迎风黑衣,握着剑推门而出的俊逸男子,声音冷淡却自生威仪。
“贺义等人听令!”他抛出兵符,对楼下几个歇在椅子上的将领说道:“执兵符,快马奔寒水营请兵!”
此去寒水营最快也要半日,大军来援怕是要耗上两日,假如当初派出去请兵的人没有被他除掉,现在逐鹿城之困早就解了。
苏孟辞骑马狂奔,雨水蒙了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阴阳镜被他放在胸甲里,贴在胸口。
他从深夜奔到黎明,雨势渐小,没有太阳,头顶还是灰蒙蒙暗青天色,远处却火烧一般,红光如血。
苏孟辞远远地就能听到那阵厮杀声,一群饥肠辘辘困守孤城的人,用最后一丝力气去搏那等不到的一线生机。
城门破开的那一瞬,一人在如血火光里,束发勒甲,长枪在握,骏马嘶鸣。
他带着百余士兵冲入地狱时,肃杀眉眼不携丝毫惧意。
因为他哥哥说过——等我回来。
敌军潮水一样涌来,踩着的都是故友的尸首,实力悬殊,胜负分明。
危应离不知道身边的人是何时倒下的,渐渐的,他陷到了这生死的漩涡里,孤立无援。
他看着越来越远的城门,视线有些模糊了,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银甲染成了血色。
这一瞬他有些怕,怕哥哥被敌人拦截了,被逼到绝境,死在了他找不到的地方。
他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害怕,挥剑的手,也癫狂得没有一丝章法了。
唰的一声,不知何处射来一支箭,就那样没入他肩膀,刺穿他血肉。他身子被带得一倾,随之而来又是一箭,两箭,三箭。
他左腿中了一箭,摇摇晃晃往尸堆上倒。
远处的火,烧得天际绚烂如骄阳欲出。
他身子痛极了,强撑着跪在地上,呢喃着唤“哥哥,哥哥……”
那个人的笑里,总藏着刀尖一样锐利的冷光,可他就是要装傻把那人的笑埋到心里。
但他还是好后悔,好后悔啊……
如果能活下来,如果哥哥也安然无恙,他要让那个人,彻彻底底成为他的东西……
这夺命的浪涛里,卷入了一抹灼人的光,远远的,他恍惚间看到他魂牵梦萦的人,一步步向他奔来……
苏孟辞自己都没想明白,他是得了什么神助,他奔入敌军中时,只挥刀开路,有刀枪夺命而来时,铁甲里透出金光,到最后他冲到危应离身前时,只手背脸颊受了些轻伤。
那个满身是血的人往下倒时,他正好接住,跪在地上,吃力地抱着这个人。
再后来的事情,他也记不清了,只感觉胸口灼烫,阴阳镜隔着轻甲发出的金光不曾断过。
他抱着危应离,握着这人的手,然后就听到漫山遍野的雄浑喊叫声,一面面危字大旗荡开来,那几万不该出现的援兵竟似被人挪到了此处一般冲了下来。
阴阳镜从他胸甲里滑出来时,那阵金光直刺云霄,星移斗转,日夜交替,他抱着危应离拢在光中,眼睁睁看着周遭景色变幻,援军迟来的那两日空缺,被这阴阳镜硬生生牵扯缝补上了。
他怀里的人紧闭着眼睛,呼吸微弱,冰冷得吓人。
金光笼罩的地方,似被什么神力护着,外头刀枪血雨,都闯不进来。天上日月颠倒,沙场从晨到夜,厮杀了一整天,可对苏孟辞来说,不过一刻钟功夫。
这一刻钟里,他抱得胳膊都酸了,左手被危应离紧紧抓着,每根手指都疼得麻木了。
待天际血色散去,敌军旗帜在浓烟里化做灰烬,喊杀声渐渐消退时,苏孟辞才总算喘了口气。
这一道坎,算是熬过去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