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01
余洋醒得很晚,光照在眼皮上,尖刻,却不暖,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来。
一袭细麻耷在绸缎上,男人半褪了外衣,肩膀是雪白色的,面容埋在主人的膝盖之间,黑发彼此流散,如水。
低贱的侍卫只能睡在寝殿的台阶下,此时门户开着,易牙跪着,彭铿坐着,而余洋翻身坐起,沉默地注视着,互不干扰,相看两厌,不相干的两位隔着纸屏风,偶尔交错了目光,也不集中在一处——余洋看他的衣角,彭铿看他的嘴唇。
影子虚虚地拓在纸面上,斜小,不似真实形貌,从假象窥人,纵然细看,也不透。彭铿轻轻咳了几下,秀丽的侧影微微晃动,左手慢慢倾下去,长发更加垂地。
“你在想什么?”
易牙无言回复,埋首于他腿间,舔舐到忘我,好像借此遗忘些什么。用一个身份掩盖另一个不耻的身份,即使如今的姿态与娼妓别无不同。很是廉价,很是低下,他的双手交叉勾在主人的后腰上,依稀带出几分抵死缠绵的做派,靛色的束腰衬得那些指尖雪白纤细,如玉如琢,十分晃眼。
他阖眼,叫阴茎用力顶进咽喉,或许更深,直到食道的入口。
余洋的角度其实看不到什么,只有屏风之下刻意暴露的那一点衣角相覆,铺在木质的地板上滑移,交叠的身影香艳无比,不难想象出一场活色生香的情事。
卧室中屏帘众多,纵使曙色明窗,也只得曲折地在一隅中困守,进不去最深的笼。最后一层帘放下,床榻漆黑,白昼仍需点灯,烛火照得那双手腕宛然通透,压在长发上,垫在下面的黑绸翻了上来,华光粼动,如夜深月下的海面,微微簇浪,余洋猜测这是彭铿在温柔地抚摸他的后脑。
他垂下眼帘,似是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背身往地牢中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02
这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肮脏的交易见得多,也就麻木了,余洋心中不再厌恶,反倒从他欲盖弥彰的言行中读出一种自暴自弃的可悲来。
易牙往日是不大搭理他的,隔半个多月拿他试药,药材粗喇喇地磨碎了,不用长时间熬煎,滚水甫一冲开便灌进咽喉。
只要不死,受点疼痛又有什么关系。
他成日与食魇厮杀,然而这种行为对改造全无意义,宛如一场斗兽,供作泄恨的观赏。余洋年幼,不知技巧,加之手无寸铁,只得以肉体相搏,为了活下去,被迫吞咽进他们的灵力血肉。他力微,伤得不轻,被蟹钳再三刺穿了肩膀,肌腱断裂,从此落了病根。后背纵横新新旧旧的伤口,日久天长,阴湿的衣服粘在血肉表面,渐渐腐烂了。
活尸一样晃荡未免太过难看,易牙这时才会勉为其难地处理他,拿烧热的铁钳封住伤口,手臂青筋暴起,易牙骑在他脊背上,捡了顺眼的一条血管,注射抗生素。大腿的温度传到腰侧,他慢慢冷静下来,像是一匹被驯服的马驹,而易牙对他克制杀性的艰难顺从不以为意,将超过剂量的药液注入。
“啊...呃!!”
人类的躯体与食魂到底不相同,药物在他脆弱的经脉中游走,敌我不分,剧痛难忍,余洋挣扎起来,无意竟扯下他半幅前襟,动作凌厉,如同揭开一场尘封的隐秘。
“不要动。”
易牙烦躁地按住他的手臂,白皙胸膛上满是情欲痕迹,烛泪凝结如红翡,胁下有绳缚的擦伤,血肉模糊,不比他受过刑罚的身体好到哪里——这并非单纯的交合,而是更加不堪、更加淫糜的性虐。
余洋一时怔住,如坠冰窟,太过震撼以至于短暂地忘却肉体的折磨,他颤抖地将余下的布料扯下来,却见那人无所波动,乳尖上一对玉环,沉沉地坠下来,血色甚至未曾干涸,如乳汁般蜿蜒,流进指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的目光恨不得刺进他的伤口。
“你怎么...怎么能这样下贱!”
受虐者无动于衷,旁观者却比方才还要失控,赫然生出一腔怒火,所有物被沾染的愤怒,那愤怒比跟同类厮杀要高出十倍不止。
“你难道喜欢给人当婊子吗?”
易牙蓦地停住了,针尖森然,生生折断在肌肉里,分明是皎月般的容色,眼神却幽暗。
“...你说什么?”
刹那时,他的右眼的血飙高三尺,打湿对方的额头,又从发梢滴滴流到左眼中去。易牙的手指猛地深入眼眶,在失血的身体中温暖得过分,他屈起指节,折磨一样发力,恨到极致,不去报复施与痛苦的人,反倒怨恨起唤醒自尊的那一方。
“呃...!”
幼生的食魂太小了,单手就能把他扼死,气息受阻,实在挣脱不开,只得由人生生剥离血肉挖去眼珠,又怎能料想父亲般的主人会骤然出手,分明是他不知廉耻,却要追究一个孩童的眼眸。
“只有你没有资格这样说!”
余洋的眼前被泪模糊了,粘稠的红撑满空洞,溢在指缝中,易牙被那泪一烫,仿佛火焰燎到肌肤上,不觉松了手,他满身狼藉,眼前额发挂满血珠,不知道是救人还是杀人,余洋疼痛入骨,指节不住地痉挛,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黑漆漆的头发,披拂在肩膀上,颜色分明,那是记忆中易牙最后一次穿白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你们在干什么?”
余洋心中一紧,正欲开口,一颗温热柔软的东西直塞进了口腔,虎口紧紧扼在咽喉,迫使他完整地吞咽下去。
03
彭铿牵了余洋过到房中来,给他治伤。他身子不好,一向在内宅中将养着,做什么都要人侍奉,本是弱势的一方,然而侍奉的人急于找到自己的价值,竟也很享受这样操劳的过程,在旷日长久的依赖中,渐渐物化了,忘却自己原本是人,而非卖淫给一家的母狗。
“是我的错。”
他对自己的暴行没有解释的意思,余洋是他的狗,惩罚和厌恶无需理由,他眼皮微抬,谨慎地觑着主人的神色,恍惚中像是回忆起身份,自己亦是旁人的狗,于是温和地躬身,磕头,后颈柔软,齿痕尤然。
彭铿淡淡笑了,眸色漆黑一片,他只是询问,没打算给谁出头,比起安抚,他更像是窥得了一宗隐秘的苦痛,饶有兴致地戳穿,欣赏他们羞恼为难的面孔。
伤药在易牙后颈露出来的吻痕上过了一下,又松松掸在余洋的伤处,是一种疼痛的抚慰,尚带羞辱,却很有效地弥合了伤口。指腹余下的腻着的薄薄一层,彭铿还未开口,更有薄薄嘴唇识趣地覆上来,讨好地含去了。
“......”
易牙蹙着眉,只因口中陡然冲进一股血液的味道,熟悉,又恶心。
半碗浊汤在案上放凉,空气有熟悉的药香,一嗅,舌面条件反射地生出苦涩的滋味,这碗的药量比他当时喝到的调合得更加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喝了会好很多。”
余洋伸手去接,却没拿下,药碗依旧稳稳地握在掌中,主上的手指纤细又病弱,怎么会有这样的力气呢。残缺的眼瞳惊惶地照出身前人的身影,仿佛只能看见他的一半,恶的一半,从前那点美好良善的影子统统没有了。余洋几乎开始怀疑自己,是他的眼睛出现了问题,还是接受善的资格从他遭遇厌弃那刻就消失了。再或许,正是因为他受了无可挽回的恶,彻底废弃,旁人才会不加掩饰地,却还留着半分怜惜地,对他倾注下更多的恶来。
搅混的水最终会归于清澈,不相容的东西总会分离,渣滓沉淀如沙,上下分层,碗沿苍白,他饮下,由黑色深到更黑里。
药里调了甘草,是甜润的味道。与往日那些尖锐的苦涩不同。余洋闭上眼,屈辱地舔舐,溅溅有声,像一条真正的狗,从主人手上受伤,又因伤受宠。
“你稍微爱他一点,又怎样呢。”
主上这么说,似是嗔那人太冷清,话里多少带着玩味的意思,他远隔这场闹剧,是皮影戏外的观众,将自己的影子投在一众演员中,假作真时,几乎忘却自身。
是啊,又怎样呢,指缝里的施舍都好,易总管是多随意的一个人,以滥充情到连自己都信,目波流转漏出的情意足以淹没整个宫殿。
余洋痛苦地抽气,触碰过药水的舌尖生出溃烂一样的疼痛,浑身都热了,好像那枚眼球不甘地在胃里一点点烧起来。
“......”
易牙不言语,跪坐在自己的脚跟上,他褪了鞋袜,脚心被体重压得红红的,衣衫也薄,外衣除去,置在病中的彭铿肩上,里面那件打底的显然大了,不甚合身,绸子微微透出下面颜色,消瘦的肩胛和脊椎便不那么显山露水地隆起凹陷,像山峦低沼上空笼着一层低矮的云。他来这的目的本不是请罪,而是陪睡,自然冶艳,高高的马尾散下来,柔和了许多尖锐的情绪,素白手指擦净血迹,施施然沏一盏香茶,滚水满出来,腰用一根带子挺拔地收紧。
“易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易牙咀嚼出话里的意味,知晓自己不得不开口了,腮帮滚动,死死咬住牙根,手腕都忘记提起,热水自桌沿滴落,溅在余洋的手背上,却不如他那时的体温滚烫。易牙垂目,从桌面上那块似乎将要无限扩大的水镜里看他,热气袅袅,把眼眶都模糊了,朦胧的神情中是有恨的,以至于恨到连主人的体面都不顾。
“...彭大人”
他起身,有点晃,膝盖跪出两团红白,险些栽倒进彭铿的怀里。
“别乱撒娇,我没有怪你。”
他隔着衣裳嗅主人腹下的气味,长发蜿蜒膝上,又满溢了,在脚踝盘成蛇形的圈环,仿佛是逃避什么一样。彭铿再一次叹息着,拿掌根抚摸他的脸,被仰头噙住指尖,眼珠已经湿润。
——他已不在意了。
这几乎是上赶着受屈辱,余洋从未知晓易牙是怎样一点一滴学会做一条下贱的狗,从磕绊到娴熟,一身傲骨折断在泥淖里,再洗也磨灭不去痕迹,只好不断——不断地磋磨,连同自己也厌弃。
然而时过境迁,他也给迷惑了,好似真正是天生的婊子,从未拥有过那种干净的东西。
万恶的开端是一张美貌面容,他是一只骨瓷器皿,薄而脆,毁灭心智是那么容易,有人把他给摔了一个角,脆弱的自尊便不堪重负,索性把自己粉碎。
项圈一旦系上便再也不可挣脱,雪白的人性从他身体中剥离,光看着伤痕都会牵痛耻辱,他只好逃避,不停地躲藏,用做一条狗的方式。
“咄、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彭铿露出了些许困扰的神色,轻轻呵了两句,指尖被咬在齿中,他并不是那种会温柔接纳一切的人,纵容易牙的性子,更多出于一种观察的目的,他有一把好刀了,可是这一把也不差,不同的两样品性,温凉的月亮,和熄灭的烈阳,都叫人心动,又疼宠。所以,他仅限于那点微不足道的困扰,更多的还是爱怜——豢养珍惜宠物的爱怜。
他抬眼,余洋已经走了,只剩满盏热茶,滚滚水雾,如泪,还未成珠。
04
余洋跪在阶前擦剑,眼前门户关紧,隔着重重屏风,里面的谈话声闷闷的,像是罐子里濒死的虫虱的鸣叫,他耳中仿佛填充着一只瓦罐,其间有蜘蛛八条腿细细抓着陶壁,他细听,才觉出是颅骨中穿透的风。
但,也并非全然是他的幻想,那只瓮切实存在于这里,没有蜘蛛,装着许多糖球,红糖煮化了拌入黑糖,甜到深处透出让舌根发涩的苦楚。棕红色,香气腻浓,一触就化开,粘在手指上一层,活像浸泡身体的尸水,与那些覆盖在他身上引得群兽暴动的液体分外相似。
糖球拢共七十二颗,收在瓮里,分作三种不同的梦,千年的记忆堆积,沉重得要砸伤手。
“来。”
彭铿拈了一颗,抵在眼前人柔软的唇缝,食魂是无需进食的,仅靠灵力生活,但侍卫仍旧欢喜,受宠若惊,把剑置在膝盖上,双手捧起主人冰冷的腕骨。雉羹跪得很稳,脊柱到后颈是极美的一条线,仰头含进去,胸膛下怀揣着一份紧小的依恋,悄悄地借着一枚糖果,吻他的掌心,舌尖血殷殷的,也不再想药物出自谁的手中。
适当的制衡与宠幸,彭铿一向懂得怎样更好地玩弄人心,时日渐长,两条狗拥簇在他的腿边,他伸手,将它们一一抚摸过去,不多偏爱谁。
门不多时便开了,雉羹持剑出来,耳根泛着红晕,今日是放赏的日子,再卑贱的下仆都能如愿以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余洋。”
他是那样高洁贵重的人,从不看轻这个肮脏的同侪,与他擦肩时微一颔首,很尊重,剑与脊背是一同的笔直,流光一瞬,风姿清华。
余洋想,目光不觉带了些探究的意思——雉羹知道自己夜里做了婊子吗?
药物使人酣眠,往日如剑刚硬的人,昏沉中竟柔软如一只待宰的羔羊,褪下衣物轻而易举,赤身裸体倒在主人门前,一头艳丽的发娓娓垂下,如云散开。余洋正好杀光一夜的分量,赚了今日的性命,步履蹒跚,血流到靴子里,泡得肌肤皱缩,像是被肮脏的同侪吸干身体里的纯粹灵气,他眼前发晕,缭绕的黑焰烧灼骨髓,仰头去看,枫木阑干镂着一行一行的紫藤花,月光照透,亮的地方少,暗的地方多,影子阴滞滞地窝在那里,舒张又蜷缩,蛇一样漫游在白云中。
熟悉的手指搭在阑干上,一缕缕将那头白发梳理过,那么多温情,那么多眷恋,余洋在一个血气森然的长夜中赫然见证,原来易牙竟是真的,真的有过这样干净的爱意。
“......”
他犹豫着是否应当开口,借由异于常人的犬类鼻息,他敏锐地嗅出毒的味道——那糖果的香气中有阿芙蓉和曼陀罗。
他剜掉的地方又抽痛起来,为防止上下的肉长在一起,用一个轻巧的玉环撑开了,气流在其中来回冲荡,裸露在外的神经紧颤不停。
他没有糖果,没有止痛的药物。即使匣中多到泛滥,易牙也没有旁的给他,单留他一个人在水泽中央枯死。他是宴仙坛中一具会呼吸的尸体,在角落里渐渐腐化,蜘蛛在眼眶中结网,细细挠着颅骨。
最好要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兽的本能提示余洋,这是一个陷阱,圈禁豢养,最终目的只有屠杀。
易牙对他却是死不放手的,纵然不爱,纵然恨得刻骨,一旦他显出了胆怯仓皇的苗头,那人便飘飘地,从楼上经过,不经意地落一个眼神下来,温的,不十分热,相比从前,却显得如此缠绵悱恻,又把他逃窜的心思勾回笼里。
他就是这样被深深憎恨着,恨到月盈月亏满了十八次,他以畸形的面貌被完成,从根上败坏,杀戮终于侵蚀进理智,再也没有机会看清那副美丽皮囊下的本质。
雉羹一走,余洋不明不白被人叫进来,隔着屏风,又是熟悉的衣角,彭铿斜倚在榻上,半生半死,一口气吊着躯体,精神比性命更弱,心比身体更不想活,像枝病重的梅,最后一朵花苞也要打落。
今日六月初三,鬼门大开,阴气太重,不易纵欲,他寻了个难以抗拒的甜头,将易牙哄去睡。说是放赏,但实际是有点烦他那股子下贱的劲头,湿漉漉拱进怀里求欢,几要把自己埋没在无尽的荒淫中。易牙侍奉了他百年,委实有些倦了,便也懒得做这个百试百灵的逃避由头和堕落借口,与其过后承担他的迁怒,干脆装作不知,将羽翼稳稳收敛,不叫他有机会躲避。
见多了温顺听话的模样,偶尔一见豢犬狼狈凄惨的样子,可怜兮兮地舔舐伤口,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人之将死,呼吸清浅,房中极静,好像听见窸窸窣窣衣裳落地的声音,易牙在偏房休息,他嗅出他的气味,姿容影影绰绰地投到纸门上,余洋咬住了齿,几乎能想象出主人裸露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