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放赏,你想要什么呢?”
彭铿枕在一片暗色中,脸庞很白很小,衬得头发尤其的黑,像是沼泽,吞吐呼吸,带着某种莫名的生机,衣裳也黑,更反出脸色的惨淡。一枚翡翠扳指套在拇指上,硕大得不像话,水头和成色都是绝妙,叫余洋恍惚间竟生出一种熟悉感。烛火摇曳,绿深到底,如一泓水潭静谧,水是死的,不流很久了。浮萍在水中萌发到霉烂,他也不变很久了,久到从端丽的表面下发出腐臭。
他是一副黑与白的人像,生生从画里凸显出来,没有一点现世的气息,余洋后退半步,心中是很有些畏惧的,并非生者对死气的畏惧,而是幼兽对猛虎的畏惧,他分明是垂死之身,却是这座笼里最凶猛的存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想...”
——好好活着。
“...想要如何?”
彭铿语气轻快地唤他,亲自为他拆了绷带,那里的眼皮凹陷下去,脸都瘪了,好似从皮肉下面跑走了半个魂。
尖锐的剧痛再一次袭来,由记忆深处映射到肉体之上,事隔经年,余洋仍然忘不了那个血色弥漫的瞬间,那人躲在白衣后,一双赤瞳近在咫尺,却可怕地颤抖着,露出了何等惊惧的神色。凭借前所未有的亲密距离,他得以狼狈地与主人感同身受,那一刻,余洋所感受到的所有痛苦都来自遥远时空的另一头。
“...不!我...我想看易牙的过去...”
他的语气陡然坚定起来,对方两只眼睛,都聚焦在他那一只上——空的那只,主上的瞳色泛着点蓝,如静悄悄的清的冷的一潭水,映照一切阴秽灾厄,看过亿万人的私密苦楚,巍然不动。
“好。”
彭铿思索半刻,欣然应允,抬手,伸到他的面庞上去。
“大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余洋被威严所慑,不敢妄动,任由他的指尖挑开那块皮肉。薄薄一层肌肤,血在眼皮上流动,是橙红色脉络,仿佛一叶障目,另一边的叶子却烧空了,直到遮蔽眼前的东西移开,他才惊觉此世的幽暗。
彭铿轻轻一吹,吐息如蛇,很冷,把他皮跟肉都吹开了,仿佛有细小刀刃在其中穿刺,将他的灵魂从套子里剥离。
他把嘴唇凑上来,唇片亦是冷,舌尖舔开眼眶时,他呢喃道:“会有点疼。”
而后,一颗糖球滚了进去,原本是藏在舌底,被微微暖热了,唾液落在腮上,留下泪一样粘稠的痕迹。他今日独寝,无需入梦,便当做奖赏,慷慨赐予。
咚地一声,糖球在余洋的颅骨中一响,折叠回声,袅袅不绝。强行扭拗造出的空虚霎时被填平了,一股蓬发的热度连带着记忆在他身体中丝丝融化,波澜起伏,晃荡不止。他充盈起来,在那一刻短暂地完整了,浆水从眼眶里化开,分成几股粘腻的绣红色,毒素霎时在脑中扩散。
“啊啊啊啊啊——!!”
余洋仰面倒地,抽搐不止,眼青上翻,因果的重量不是一只窄小的器皿可以承受的,如同一整个大海倒灌进瓶中,他嘶哑地哀吟,眼眶深处的环裂开,浩瀚的水流一涌而出,将岌岌可危的锁链毁坏。
“如果想活,你应该快点从他那逃跑才对。”
这声惨叫让彭铿也怜悯起来,冷白的手指把他细软的额发一点点拨到耳后去——与易牙不同,他很擅长对待稚子。
05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你可以恨他。
那个声音这样说,温柔而诱惑,悍然侵入了他的身体。
糖浆分明已经流尽了,却有更多的液体不知疲倦地冲刷面庞,一侧透明,一侧猩红,甘甜的气味直冲鼻腔,麻痹脑干。他好像想起来了,曾经尝过这样的味道,在遥远的从前,在某个人的唇齿间。
在这甘美的液体中,他看见了那个倒影,棕红糖浆泛起涟漪,涟漪里浮出梦境,最深的噩梦里,一张脸埋在他的胸腔内,头颅上生着兽类的长吻,犬齿锋利,噬咬血肉。
黑暗纵向劈开,他记忆中猝然多出一个易牙来,一个他从未得见的青涩面貌,一整段被割裂的过去包裹在糖衣里,被本不该有的高温融化了,毒素弥散,深重幽邃。那袭白衣沉默着,被一只手牵出来。
余洋先见了他柔顺的脖颈,露出来的皮肤也是雪白,华服高冠的男人解下腰带把他绑紧了,从脚边猛地扯到膝盖上。
“王上,不可——!”
君王不管不顾,狠狠撬开他的唇齿,碧玺扳指硕大,舌尖红如樱桃,在粗粝指间拉扯碾压,带着残忍的美艳。
“废物,看你办成了什么事,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吗?”
“为人臣者,当为君王分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易牙那时年少,不分青红皂白受了几记掌掴,沉默了半晌,瞳仁颤栗,秀丽的鼻梁下有血缓缓流出,行过唇锋,混在尘土中。在仅有两人的大殿内,仿佛过了一个春秋那样久,但实际只是短短的一念,他屈服了,膝行过来,用一种生涩的姿态为王上服务,恐惧甚至还未消散,就被迫承接君王最深的恶欲。青衣之下是白色的衣襟,又总地一齐压在朝服之上,他吮吸舔咬,纵然生疏,却别有一种破坏的快意。
“咳...”
可怜的臣下强忍恶心,仰首,身子却伏得很低,几乎卑微到脚底,给王看肿胀的喉头,柔糜的粉红舌尖沉浮在乳白中。于是他满意了,颔首,叫人痛苦地咽下去。广袖翻迭过来,指印明显地印在脸颊上,他霎时怜惜,用力抚摸娈宠的后脑,征服欲尚未满足,却感受到膝上满溢的水流,君王不禁蹙眉,用力提起他的发来,马尾挑散了,在鞋面蜿蜒成蛇形的圈环。
“你想活吗?”
少年眼圈赤红,收了眼泪,勉力挤出一个破碎的笑容来,眸中涌动着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情愫——基于自我保护而生出来的爱情,纵然虚假得不堪一击,却如一层掩目的纱覆盖在裸体上,叫王上满意,更让千疮百孔的自己,得以喘息。
谁说他是愚钝的废物,这不是立刻就掌握了自己最得意也最不堪的长处。
“谢...王上赏...”
他后退,敛衣,叩首谢恩,颈子修长,勒痕赤红,再也难散。
难怪易牙恨他,是他打碎了他,践踏了他的尊严,傲慢,与一切还未开始长成就畸形的抱负。他碰了毒,只好永远永远这么烂下去,才不会痛苦。他无数次地撕开伤口,把疼痛当做另一柄可用的刀,享受这样的便利,痛恨这样的低贱。他追不回自尊了,索性撂在脚底下踩,每一次碾过,胸膛之下油然生出一种凄然的快意。
彭铿垂下眼,长发丝丝缕缕,他隔着眼皮摩擦余洋尚且完好的那枚眼珠,唇如寒梅,微微启开了一个角,他含笑,很乐于见小狗的前主人朝他低眉,眼眸弯起的弧度很美,不似活人,有毛骨悚然的恐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若不知如何自处,那便恨他吧,你们婊子配狗,恨着总比爱要活得长久。”
彭铿嗫喏低语,声音轻得几近死去,像是夜风回荡在他眼中的洞窟。
余洋后知后觉,这句话大约不止对他一个人说过。
06
他终于下定决心逃走,那天的太阳还未落尽,夕光荏苒,一线橙红抹在廊上,照的天地都是暖色,好似满目希望。他只带走了那一把刀,刀柄上经年累月沉积着故人的手温,临行,神差鬼使地,他再次跑到那里去了,明知不得,仍旧舔湿了窗洞,将残目合契地填满缺口。
六月初三,是宴仙坛放赏的日子,因人而异,许是一场梦境,一对眼睛,一次喘息,是心中最深刻的希冀。
视野中一床猩红的褥,如他每日所见的尸山血海,其中白发侍卫抱剑睡去,当然,说是昏迷更应景。
高傲的眉宇,锋利修长,在梦中都有难以摧折的模样。他就这样赤裸地靠在易牙的怀抱里,无知无觉地摆出淫荡的姿势,美丽,又洁白,像一只完好无损的花瓶。
潮热的手掌在脖颈合拢,十枚指印并成项圈拘束的形状,易牙踌躇不已,不知是否该把雉羹从那场美妙的情梦中唤醒,叫他如自己一般,从人间残忍跌落地狱。那样干净的人,骤然遭辱,又是怎样的心情。
然而,望他端凝风姿,稚气神态,在臂膀中沉眠,多衬白衣,多像从前,终是不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于是易牙什么也做不得了,只好吻他,将唇在手背上用力擦拭过,哀悼一样吻他的眉心,持续不断,战战兢兢,好似透过一副相似的心境,吻过去那个寸寸崩裂的自己。
余洋无言以对,眼睁睁看着那样一个人被推倒,被进入,被打开双腿暴虐地奸淫,心中只觉惨烈——比无辜者更惨烈的是施暴者,睫下永远酝酿着混浊的泪雾,不配透明,藏着许多肮脏情愫,积攒众多,不堪重负,一滴滴坠落。
这样的眼泪也曾落在他的手心,他快乐地承接,而后把少年的口鼻按在那碗鲜美汤羹中,见他雪白面孔泛起异样的熟红,泪水激起涟漪,何其美丽。
“当日你为政,而今我为政。”
少年雌伏身下,深深一吻,甜美得要命,刀尖在爱语中穿透胸膛,利落地剜掉君王为人的那颗心。
“王上,王上。”
易牙反复地念,语气那么柔媚那么动听,朱色瞳仁中央赫然流荡淫欲,好似是天生的恶人天生的娼妓,以身做污点,把史书上的明君拖进地狱。
他伸手,将胸膛下那颗泵动不止的血肉拿出来,指尖像爱抚君主的阴茎那样熟练挑拨肌肉之间黏连的部分。
“啊…啊啊——”
王立时一颤,全身的神经都极大地战栗起来,喉结滚动,嘶声喟叹,在谋杀中绵绵不断感受到的是有如交媾的快感,魂魄立时四散,其中一缕,被刀刃拘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失去灵魂的人与野兽何异,他刹那间疯魔,饥饿催促着他狩猎的本能,演化千年才褪去的野性,如今又从海底浮起,他贪婪且绝望,孽欲流遍身体,为求生不惜抛却自己,如此情形,俨然是当年匍匐在脚下的可怜少年,王残存的理智艰难分辨出那一刻的情感,竟是无比快乐的。
“王上从前把臣当做婊子,现在却做了臣的狗。”
易牙狂笑起来,眉眼中流露出接近癫狂的美感,将要破碎。
“王上,用膳的时候,您该听臣的话。”
“你想活,就吃下去。”
那颗热突突的心脏在掌中跳动,少年的眼泪簌簌而落,清澈透明,落在掌心里,给肉块涂抹上一点点盐分,他的泪水是上古时期最好的调味。垂一双目,承了满手清泪,是要引他去尝,豺狼已到了衰朽之躯,本能大于理智,曾经的王什么也想不了,猛地扑倒了那人,只为舔他动人的眼泪,大口咀嚼自己最后一块鲜活的肉体。
多可笑,被豢养的恶犬逼上绝路,无意间吞下来世的因果,他错估了易牙,真是个聪明懂人心的贱人,不惜榨出那具肮脏身体里最后一点洁净的水,步步引诱,拼尽全力将他从绝壁上推落。
07
“到了最后,你还想做什么呢?”
这句话落在他耳中,重量很轻,如风中蝉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相见亦是末路,余洋筹谋已久,通款引敌,任凭那只幼兽穿堂入室,咬断那人的咽喉——空桑的少主还不会收敛牙齿,锋芒藏匿不精,如一柄快刀,迟早会折断在更坚硬的东西上。
但这不是他该操心的。
易牙被他束在脚边,眉眼中尽是被凌虐后的艳丽,七十二枚糖果,七十二场梦,他愈发地沉溺了,七窍溢血,剧毒掏空了身体。他睁开眼皮,吃力地笑了出来,却无声,只有腮边肌肉的扯动,空洞的眼眶里缓缓流出风声,此外,一片寂然。
“易牙...好久不见。”
余洋摘下眼罩,其下赫然一枚幽深的空洞,风声交融,结满错杂的疤。是那人亲手赐予的伤。他只剩半个灵魂,另一半惨死在腹中,拜眼前人所赐,他成了盲人,此后所见的只有黑暗——一半是世界的暗,一半是人心的暗。
“也对,你现在看不见了。”
他轻巧地举高囚犯的手掌,轻柔地抚摸面庞,他的掌心是湿透的——一刻前易牙亲手挖出自己的眼眸,在被他的刀光割断手筋之前,狠狠碾碎在指缝中,他的高傲在这么多年的犬化中居然还没有死透,甘愿让灵魂死在自己肮脏的指掌,死在那些不得见光的无尽的怨念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易牙还是恨他,不惜以自毁来毁他,如曾经那样,将他心底仅剩的光浇熄成一种苍白的绝望。
那瞬间余洋觉得自己是想要哭的,只是眼眶干涩了数十年,到底也没流出什么。
“我从前很听你的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空洞的右眼为他打开了,轻松地吞进手指,玉环犹在,他每一个孔窍的尺寸都合乎主人的心意,因为他是易牙养的狗。他强行叫他抚慰自己的苦楚,没有爱意也要装出恋慕,易牙很擅长做这样的事情,当婊子当惯了,罔顾自身心意。余洋于是顺应这种自虐的心理,把他当做一个玩物来使用,他的皮肤熟悉主人手心的温度,他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从前,易牙亲手为他捏造面庞捺入眼珠。
易牙厌恶地别开脸,颈子上铁链震动,特制的项圈压在血管上完美契合,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余洋同样熟悉他脖颈的宽窄细度,只因他是自己于遥远过去,广阔宫殿中以王权驯养的狗,由狼变作屈辱的烈犬,他是最初的物主,怎料物是人非沧海桑田,链条兜兜转转,竟又落回手心。
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
他懂得那些同类相残的考验之中暗藏的慈悲,当野兽没有什么不好,普世之下,做人才会痛苦,感情深重,爱恨饱尝痛楚,易牙本人便是最好的例子,怀揣着最后一丝清明,被不完全的奴性无止境地凌迟内心。
他做不到,有负主上的好意,如今遥遥相见,故人墓上霜雪及膝,竟无端生出惭意。
他始终没有做成兽,纵然抛弃了那一半眼珠,再不回头,将满腹善意与人性都温吞地消化了,却怎样都无法撒手,只得就这样混乱下去,越混乱越难远走。
他们婊子配狗,他想活的长久一些,索性恨到不死不休。
“易牙,你欠我的,别想轻易了了。”
旧的太阳落了,新的还未苏醒,黑暗长久地盖下来,做万物的被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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