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力解离是这个时代的癌症，而贺棠这段时间频频来看医生，受到的基础治疗就像精神层面的化疗一样。
他的消瘦和疲惫都很明显。
顾迟玉忍不住走过去，低头看着贺棠。
见陛下睡着了，季丛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语气也没那么公事公办了。
“现在知道了吧，孩子是不能这么养的。”季丛道。
他们站在医疗床旁边，贺棠就躺在上面，身上是密布的拘束带跟神经贴片，他苍白消瘦，即使闭着眼睛的时候。眉毛都微微蹙起，仿佛心神难安。
两个人都低头看着他。
顾迟玉半晌说不出话，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像是要把这个人脆弱可怜的样子深刻进脑子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宁愿躺在这张床上的人是自己。
季丛神色也定定的，像在想什么。
“我和你母亲以前是同学。”她有些突兀地道，这幅场景实在让季丛有些触景生情。
星际时代，人类的寿命有大幅度提升，平均寿命都已经突破了200岁，而对于高阶的精神力进化者来说，这个数字还会再高出不少。
幼年期和衰老期也被压缩，从18岁到180岁都是一个人的黄金时期。但也因此，对相熟的两家人来说，辈分常常容易乱套。可能平时称姐道妹的好友都有孙子了，自己的父母又给自己生了一个妹妹或者弟弟。
不过极低的出生率又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血缘纽带下的家族概念渐同虚设，传承将断未断，这是一个对个人来说无限繁荣的时代。
“说起来也是缘分，你母亲当年跟贺棠的父亲还谈过一段呢。”季丛半是试探半是调侃。
顾迟玉神色平静：“我知道。”
季丛也不算意外，她和顾玄关系不错，知道那人就这性子，什么都敢和孩子说，坦白到完全不考虑孩子接受度那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那种陛下知道吗？”她接着问。
顾迟玉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这不重要。”
他平静地看着贺棠：“不管怎样，我都是他哥哥。”
季丛很轻地笑了下：“你和你妈妈真的很像。”
顾玄一开始并不想要孩子，后来因为身体的特殊情况不便流产，才留下了顾迟玉。
好在如今的社会化抚养已经很完善，生育也比过去容易很多，胚胎只需要在母体内待3个月就可以进行体外培养。
所以多一个小孩对顾玄来说并不会有多少负担。
顾玄自己是这么想的，她非常乐观。
季丛很不赞同她的想法，顾玄的孩子是在她家的医院出生的，那时候她和顾玄站在一起，两个人低头看着小床上的婴儿。
白白软软的，脸蛋一点也不皱，正抿着小嘴轻轻地吐泡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眼睛鼻子都很像顾玄。
季丛有些怜爱，但很快她想到自己那个刚出生两个多月，就已经把父母折腾得够呛养的弟弟。
“养孩子不是那么简单的。”她说。
顾玄就嗯嗯啊啊地应付她。
她是真的实在很不会养孩子，顾迟玉刚知事的时候，好奇问过妈妈自己的父亲是谁。
“一个很无聊的家伙，你没必要知道，”女人叹了口气，又道，“其实本来不想生你的，我不喜欢小孩。”
顾迟玉有些无措，他沉默地看着顾玄，没有人教过一个才5岁的孩子，在他妈妈说这种话时，该怎么回答。
顾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得有些过头，她蹲下来揉揉顾迟玉的脸，大大咧咧地：“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小玉的啦，跟你父亲是谁，你是不是我生的没有关系，是因为小玉自己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孩子哦，又聪明又厉害。”她觉得儿子的脸颊手感很好，忍不住啃了一口，“还特别可爱。”
顾迟玉捂着脸轻呼了一声，他这会儿又不好意思看妈妈了，轻轻眨了眨眼睛，声音也轻轻的：“妈妈也又聪明又厉害。”
他放下手，右边脸颊上还有一个微红的牙印，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像模像样地学着顾玄的样子讲话，“妈妈也特别可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然后被顾玄按到怀里，在脸上又咬了很多个牙印。
季丛有幸旁观过几次这样的对话，从一开始惊慌失措，到后来逐渐麻木。
她忧心忡忡地和顾玄说过无数次“孩子不是这么养的”，她满怀忧虑觉得顾玄这样长时间不着家，说话没轻没重，理性过头，缺乏温情的家伙，会搞出重重家庭矛盾。
她没想到顾迟玉完全就是另一个性别的，翻版的顾玄。
季丛无话可说，只能看着这对母子以一种很非主流的方式生活在一起。
亲密的，聚少离多的，沉默的，彼此信赖的。
她更没想到的是，“报应”最后落在了顾迟玉身上。
他没能再养出一个翻版的顾迟玉，而被他亲手养大的孩子，敏感、脆弱、极端、时刻都犹如悬崖走钢丝一般，站在岌岌可危的失控边缘。
完全是他的对立面。
好像跨越几十年的炸弹在这对母子俩永远秩序恒定的世界里被引爆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或许最该被抓去看心理医生的是你妈妈。”季丛轻轻笑了下。
“也许吧，”顾迟玉平静道，“如果妈妈还活着的话，我会带她一起过来的。”
季丛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敛下。
她的确循序渐进地，想要触及顾玄死亡的话题，但她没想到会是顾迟玉先提出来。
季丛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顾迟玉这样冷静的、平淡的态度也实在充满了迷惑性。
她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冷冰冰地刺进这团迷雾里：“你觉得你这样对待贺棠，是因为你母亲留给你的创伤吗？”
顾玄死在顾迟玉十四岁那年。
顾玄年轻的时候战争已经爆发了数年，她是军校出身，理所当然地在毕业后进入军部，又迅速前往前线。
当年的军事学院首席，千万里挑一的3s级精神力进化者，又迅速变成了军部冉冉升起的新星。
战争给所有人带来痛苦，但痛苦之下，又书写了一些人鲜血淋漓而荣光璀璨的履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顾玄就是其中最耀眼的那个，她大学时从指挥系跳到了机甲作战系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战斗狂人，在前线时这种天赋又被发挥到极致，她永远冲在最前面，她带领的队伍不断带回胜利、胜利、胜利。
战争年代太需要这样的标志性人物了，顾玄同期的校友也活跃在政坛和军部，为她助力，她在上层和民间的声望都已经达到了顶峰。
那时候军部的元帅甚至已经在考虑主动退位，把位置让给一路坐火箭似的飙升，已经位至上将的顾玄。
二十多岁的元帅，这在帝国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顾玄宣布退伍了。
外界质疑声不断，但军部和以皇室为首的议政院很护着顾玄，放出消息说顾上将受了很严重的伤，并且正在以其他秘密的方式为国家效力。
最清楚顾玄想法的，大概只有目睹了她所有转变的儿子顾迟玉。
“帝国需要的不是一个优秀的将领，”顾玄很伤感，她退下来之后仍然克制不住地去关心前线的情况，每一次失败、每一场牺牲都重重地压在她心上，她不受控制地去想，如果自己留下来，伤亡是不是会少一些，她是不是可以多挽救一些生命，可是她又必须退下来，为了更多更多的人，“战争是救不了战争的，虫族的繁衍力太强，战争持续的越久，我们的星系只会越危险。”
和当时弃笔从戎的潮流不同，顾玄在某种意义上，弃戎从“笔”了，她转投了生物科研。
这也是她的老本行，她原本就是因为战争才放弃了自己最喜欢的专业，改读了军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她身边不少同事、朋友对这种行为极不理解，甚至尖刻地问过她：“研究生物武器的差你一个吗？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军部才派得上用场？”
顾玄不为所动，只有对着儿子的时候才有些微柔软，但也只是一点点，她看着顾迟玉，声音轻而坚定：“妈妈觉得自己可以，小玉和妈妈一起走好吗。”
顾迟玉重重地点了点头：“妈妈可以！”
他们很快收拾行李离开了帝星，顾迟玉跟着顾玄开始了四处“流浪”，他们最后定居的地方是一个虫族肆虐过的荒星，这里已经进行了重新建设，星球残留了大量的虫族辐射，也关押了相当数量的虫族。
很多科研人员停留在这里，大楼和实验室一天天建起来，他们争分夺秒地研究、实验，想研发出针对性的生物武器来改变战争的走向。
理论上，被侵略过的星球，虫族不会再来。
但也只是理论上。
当密密麻麻的虫族几乎包围而来时，这颗星球几乎陷入了死寂。
这里离前线很远，无法迅速调增援过来，而因为“不会再被侵略”的默契，保护在这帮科学家身边的人手，以及整个星球的武装力量都不算多。
军人开始掩护科研人员和平民撤退，时间的紧迫和救生舱的稀缺让人员的挑选也变得极其残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科研人员中的精英、平民里的孩子。
顾迟玉神色紧绷地站在哭天抢地的人流中，直到听到军官喊到了自己母亲的名字。
大概有些人生来就有无可比拟的天赋，注定要改变这个世界，在军部势如破竹的顾玄，投身科研后依旧卓绝群伦，目前科学院主流意见里，认为最有可能研究成功的人就是顾玄和当时的院长。
顾迟玉那口气还没能松掉，就看到自己的母亲神色冷静地站出来：“我是军人，我不会撤退的。”
那个年轻的军官没想到能这么近距离接触自己的偶像，下意识行了个礼，而后才严肃道，“您的研究对国家至关重要，”这些话有些残忍，但也是他的真心话，“您的生命比我们更重要。”
作为军人他们是不可能优先撤离的，而敌我悬殊如此之大，他们只能竭尽所能地，将尽可能多的普通人安全送离，而他们将留守至最后一刻，直到死亡将他们收割。
“我的研究已经基本完成了，我把它们交给了林院长，她会负责完成接下来的部分，”顾玄重复道，“我是军人，我不会撤退的。”
“妈妈！”顾迟玉有些发抖，他仰起脸看着顾玄，声音也在发抖，“你已经不是军人了。”
顾玄僵在原地，她有些不敢看自己的儿子。
片刻后，她才转过身，又微微蹲下，像之前无数次那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军人哪有什么是和不是，”她轻轻捏了捏儿子的脸，手感很好，好得让她想咬一口，“你妈妈的妈妈，就是被虫族杀死的，”她只失控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沉静下来，母亲的死，只是她当初更换专业的直接原因，而现在压在她身上的，是更多更沉甸甸的东西，“妈妈永远是军人，军人是不会在平民前面撤退的。”
从士兵到元帅，都是如此。
顾迟玉眼眶里溢出湿意，他第一次失控地对着顾玄大喊：“那我的妈妈也要被虫族杀死吗？”
顾玄的眼眶一下子也红了。
“小玉听话，你先跟着这个叔叔离开。”她勉强道。
“我不走！”顾迟玉用力咬了下嘴唇，“我已经十四岁了，我也是军校生，我可以留下来。”
现在撤退的平民都是十四岁以下的孩子。
顾迟玉可以走，但他如果想留下来，也的确可以。
顾玄用力按了下他的头，眼眶更红了：“你闭嘴。”
她闭了闭眼睛，而后站起来，看向先前那个年轻的军官：“我申请让我的儿子先撤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对方已经迅速点了头，但顾玄还是坚持地，一字一顿道：“虽然他是我的儿子，但我确认他完全符合撤离的条件，他今年才十四岁，已经是2s级的精神力进化者，他以后的成就只会在我之上，军部需要这样的人才，而且我和林院长的研究方向以后也会交给他来实现。”
顾玄昂着首，含泪的，也满含自豪地：“战争会在我儿子手里结束！”
顾迟玉已经哭得浑身发抖。
顾玄又半蹲下来看着他：“你回帝星之后先去找季丛阿姨，唉，估计她不喜欢这个称呼，你还是喊她丛姐吧，”她顿了顿，“贺峥，就是现在的皇帝，他可能会来找你，他要接你走，你就去，妈妈不在了，皇室和议政院的支持对你很重要。他，还有皇后唐绮云，他们都不是坏人，应该也都会对你好。”
她认真地看着顾迟玉：“你明白妈妈的意思吗？”
顾迟玉伸手狼狈地抹着眼泪，语气恶狠狠地，但带着哭腔，又像在和妈妈撒娇：“我不会喊他爸爸的！”
顾玄忍不住笑了下。
“我才不在乎这些呢，”她含着泪笑，“好了，小玉，听妈妈的话，快走吧。”
她温柔地，又重重地按在顾迟玉头上：“现在就走。”
顾迟玉了解自己的母亲，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决定，如果他不肯走，顾玄也只会用强制手段让他离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妈妈，”他满脸泪痕，心里想着，讨厌妈妈，为什么要抛下自己，那些人比自己更重要吗，但说出口的却是，“妈妈，我爱你。”
他很少这么直接地表达爱意，顾玄也是。
他们只会戏谑地，调侃着说我妈妈真厉害，我儿子真可爱。
一次次的分离和相聚，好像从来没有人说过爱。
顾玄眼眶又红了，她用力地，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妈妈也爱你。”
顾迟玉被那个军官带着走了，年轻的小伙子好像比这对母子俩还要多愁善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顾迟玉抽离似的跟着他走，每走一步心里就空一分。
他呆呆地想，他要没有妈妈了。
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恐惧，这是他们最后的分别了，这是他见妈妈的最后一面了，难道他还要让彼此停留在争执，让母亲离开的时候都带着遗憾和愧疚吗。
顾迟玉猛地站定，他好像已经迅速地成熟和冷静下来，他甚至不再流泪，只是转过头，看着母亲的背影，他身上仅剩的少年稚气好像被永远地剥离，留在了这个星球，他双手张在嘴边，声嘶力竭地大喊：“妈妈，你做的是对的，我支持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好像不会流眼泪了：“妈妈，再见——”
顾迟玉记忆力很好，他是过目不忘的天才，这个天赋让他在学习和工作上都如鱼得水。
也让他时隔十五年，依旧能清晰地、分毫不差地，回忆起当时的一切。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我自己。”
他看着医疗床的贺棠，对方已经睁开了眼睛，神色还有些疲倦和迷茫。
他注视着贺棠，继续说着。
“或许我只是无法接受母亲的离开，所以必须阻止贺棠的死亡。”
“或许我只是想要弥补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孩，所以我自私地控制了贺棠的选择。”
“或许母亲的死亡真的给我留下来什么创伤，我以为我在拯救贺棠，其实我只是想要拯救自己。”
“你想问我这些吗，这些我都问过自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
没人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前，做出这个决定后，顾迟玉在心里质问过，拷问过自己多少次。
他好像变成了被自己关押的罪犯，每日每夜，每时每刻，不惮以最凶狠，最残酷的方式质疑自己。
贺棠迷迷糊糊的，只朦胧听懂了一些，但这些已经足够他恐惧，他嘴唇有些颤抖，声音也轻飘飘地：“哥哥，不要说了...”
“但我觉得没有，”他仍旧看着贺棠，没有任何停顿地，“我认可我母亲的做法，我认为我已经完全消化并理解了母亲的死亡，我也像她期待的那样，生活得很好。”
他是真真切切地相信，即使痛苦，也要努力地、认真地活下去的那类人。
季丛一时默然，她在一瞬间真的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
怎么会有顾迟玉这样的人呢，她想，这样坚硬的，圆融的，毫不动摇的，你无法在他身上找到一点缝隙。
他是一颗完美的，紧紧闭合的蚌。
“你还想问什么？”顾迟玉终于移开了视线，他平和地看着季丛，“为了贺棠好，为了确保我不会再做出罔顾他意愿的，伤害他的事情，你想问什么都可以，我和母亲的关系，我和我的父亲，我三年前为什么离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创伤?”他轻轻咀嚼这个词，他并不完全理解它的意思，但想想自己对贺棠做的事，他还是迟疑道，“或许吧，或许我真的有什么创伤，”他诚恳地，甚至有些谦卑地看着季丛，“你觉得呢，你想问我什么？”
季丛还真有些想问的，尽管目前来看似乎意义没那么大，但毕竟难得顾迟玉这么配合：“你和你父亲——”
“你闭嘴！”贺棠暴怒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他挣脱拘束带坐了起来，身上的贴片也七零八落地掉下来，他顾不上这些，只是急迫地抱住顾迟玉，挡在他面前。
“谁让你这么和他讲话的！！谁允许你问这些，谁允许你这么对他？！！”贺棠怒不可遏，“出去，滚出去！”
他抱紧了顾迟玉，看向哥哥时，神色又变得柔软，甚至可怜，他笨拙地安慰，连安慰都像是在撒娇。
“哥哥，不要难过，不要露出这种表情。”他轻轻吻着男人的脸庞。
没人知道，这颗完美的，紧紧闭合的蚌里，什么时候含住了一粒珍珠。
而那粒珍珠小小的，轻轻的，仔细蜷缩起身体，旁人说这是一颗多么坚硬的蚌，它却怯怯地，唯恐磨伤了一点柔软的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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