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骗子!你之前都是在装吗?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听起来像鸭嗓一样尖利,话堵在嘴边说不出来。我明明已经接受了他的离开。没等我多想,他把我揽进了怀里跟摸狗肉一样揉乱我的头发。烦啦,怎么了?南天门不都过来了?你哭什么?
我哽住,抬头问他今天几月几号?他死样活气地笑笑,不是我问你吗?大概,大概是......一觉醒来感觉脑袋特别疼,你不是拿我脑壳砸核桃了吧。去你的。小太爷才不做这种缺德事。我把鼻涕偷偷抹在他的袖子上。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让他呆在屋里,想要急电虞啸卿。走到半路我的脚步慢了下来,然后转身回去。我匆忙地收拾着包裹,跟我之前当逃兵时一样。里面基本都是军装,我又硬着头皮去虞啸卿屋里把仅有的两套常服塞了进来。我让他什么都别说,跟着我走。可在我骑在墙头时,他说什么也不动了。
烦啦,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说了能让我掉脑袋的话?看来他是早就想说了,一直憋着坏呢。我着急得满头冒汗。下一次巡逻大概在3,4分钟后。我压低声音骂他,知道你还问。虞啸卿不逮你还有军统。我们,我们去渡江。就小书虫子那条路。你去和顺找游击队,跟他们走。我真是胆大包天。我后知后觉地冷汗直流。这个想法不知道什么时候成形,甚至绕过了我本人的意识。
他摇摇头,后退了一步。你还有父母,那个小姑娘。我不会走。那你要再死一次吗!我气极,说出了马上就后悔的话。但死亡对他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威胁。而且他没有自杀时的记忆。他耸耸肩。我这才明白,早在授勋以前,他就做好了寻死的准备,同时把我们撇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时间迟了。巡逻队把我架起来关到屋里,因为我一直踢踢打打拒不就范。龙文章则很冷静,坐在那深沉似水。虞啸卿的速度快得让我以为他是从炮筒里发射出来的。也或者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再见面。他眼里的精光是收复西岸后未曾见到的,炙热得能把死啦死啦放在上面反复翻烤。
他的手下立刻把军部封锁了。我猜他是怕了蓝衣社。我被作为不速之客丢了出去。这个杀千刀的虞啸卿,连让我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他们的谈话注定不会愉快。干柴会压灭余烬。果不其然,还没到晚上,张立宪又急匆匆把我喊过去。
虞啸卿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皮靴打在地上的声音让人没由来的紧张。他拿着马鞭指着我的鼻子,怒气冲冲地责问,你跟他玩的什么把戏!让他别再装了!一旁的死啦,不,小龙又恢复了空白,在床上蜷成一团坐着,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我尖刻地回答道,您最好再找医生看看,听说有些失忆是因为打击过大,大脑主动选择遗忘。我当然只是气话。情况远比单纯失忆复杂,但我就是想气气这个人。虞啸卿像被踩了尾巴,但他从来只做事不辩解。医生很快到了,但也无法给出更确切的解释,只说可能是停留在颅内的子弹影响的。问到子弹能否取出,医生摇了摇头,说太危险了。最后留下一句尽量少刺激他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走了。
虞啸卿坐在床边。小龙把被子拉上来,只露出眼睛。他也许觉得一向好脾气的虞啸卿发起火很吓人,而不知这是以往他俩相处的常态。虞啸卿拿起旁边的布娃娃在他眼前晃晃。那是小醉做的我,长相略微抽象,手工活有点笨拙。但小龙很喜欢。他跟狗护食一样,迅速抢夺过去,然后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虞啸卿。虞啸卿无奈。我能猜测到,他如果当了父亲,也是一位笨拙的父亲。
死啦死啦又消失了,而小龙则在一天天成长。他吐字越多,表达越清晰,以真正的孩子无法达到的速度进步。但我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他了。我要上前线了。在禅达待了两年,却像过了一世,还以为以后都不会再走。还有那么多坟没修,那么多纸船没叠,我们却要走了。炮灰团剩下几个人被打散融进队伍。开拔那天,我像死啦曾经那样,冲着怒江,冲着南天门磕了个响头,而后爬上车厢。小醉说等我。我说别等了,四川女娃和四川佬在一起挺好的。
打仗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更何况是兄弟阋墙。我去军部述职的时候能偶尔看一看小龙。他现在除了狗肉,最亲的是虞啸卿,其次是张立宪,余治,小猴。他不喜欢唐基。每次唐基笑眯眯地出现,哪怕手里拿着糖,他也会躲起来。但谁也没时间经常陪着他,所以他在军部院子里游荡。狗肉寸步不离。
有一次开完作战会议,我去看望他,正碰见虞啸卿把他训哭。虞啸卿的马鞭戳着他脑袋,说你刚刚叫张立宪什么?他委屈极了。他不就是半张脸吗?张立宪来拉架,说他说的也是实话,而且龙团座......就当童言无忌嘛。小孩也得有规矩。这话出自铁骨铮铮的虞军座。如果将来他对他的孩子采取军事化管理,我也毫不意外。但眼下的确是不管不行。
我无比怀念曾经那个嬉皮笑脸跟我们开没品笑话的死啦死啦。他的笑话也许是粗俗的,讽刺的,极尽挖苦之能事,但不会这样无端戳人痛处。如果他知道这是和我们一起生死与共38天的印记,那更不会。我有些庆幸逃过了一直比较他们俩人的陷阱,不用对一个已成年的人负教养责任。虞啸卿无疑是最受其折磨的那个人。
小龙被罚不许吃晚餐。他太生气,故意无视了我的存在。那意思是怪我没有为他说句话。我说军座是不是太娇纵他了。上次见他脾气还没这么坏。虞啸卿瞪我一眼,答非所问。他又清醒了一次。我惊愕。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的军座叹了口气。这很不妙,因为他不常丧气。他说一起吃饭吧,我长话短说。
死啦死啦再次清醒是在虞啸卿的床上。因为经常响起的炮火声,让他一个人睡时感到不安。虞啸卿睡眠不多,所以他大多时候是在等待中困倦地闭上双眼。而对方则依旧在勤勉地反复查看作战地图和改进作战策略。然后在昏昏沉沉之际,有人给他盖好被子,在脸上轻轻落下一个晚安吻。
这天,他没睡着。一双眼睛在暗处格外雪亮。他主动从背后搂住了虞啸卿的腰,把脸贴在背上撒娇。师座~这么晚了睡吧。明天看也不迟的。虞啸卿僵住了,抓住他的手转过身。死啦死啦有些害羞,低着头扭捏地说,师座干嘛这样看着我?
不用说我都知道虞啸卿省略了一大段没羞没臊的片段。也亏得他忍了那么久,没有对小龙下手。总之在虞啸卿的试探下,我们得知,死啦死啦的记忆又消退了一大段。他已经不记得南天门前后,最近的记忆在小黑屋他俩戳破窗户纸,黑夫妻互明心意。
怪不得丫投怀送抱,真不值钱。我嘀嘀咕咕地骂,又很担心他不久会忘了在禅达短短的两年。虞啸卿的脸上也有同样的忧虑。为了不杞人忧天,我转移话题。那他这次是怎么消失的?虞啸卿沉默半晌,为自己点上一根烟。我找理由把他困在军部几天,起初都没事。后来有人和他聊天,泄露了我们北上。他反应没有上次大,但一直追问我之前发生了什么。
你告诉他了?我没有理由不告诉。最后,不用虞啸卿说,我也猜到了。死啦死啦又缩回了蜗牛壳子里,推出小龙来敷衍我们。我看向气呼呼的小龙。张立宪正偷偷给他吃的。看口型,他好像在说谢谢,之后满脸愧疚,指着自己的脸问,你疼吗?张立宪摇摇头。小龙啃了一口馒头,似乎在夸他。他应该说的是其实你挺好看的。因为张立宪温柔地笑着摇了摇头。从我的角度看见的是张立宪的一半好脸,的确清秀斯文。
虞啸卿看着也摇了摇头。太调皮了,一点不让人省心。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我笑得不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眼泪酸涩。兴许他就是故意的。这个家伙。就算真死了,也要折腾得我们不得安宁。
临走时,我的军座又给了我重磅一锤。他说医生推断,龙文章现在能储存的记忆是有限的。也就是说,小龙的快速成长在挤占侵吞死啦死啦原有的那份记忆。我的手脚冰凉。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我们潮水一样节节败退,然后被俘。他们管我叫同志,给我吃给我喝。他们让我去劝降。死的人够多了,都是中国人,你劝劝你的兄弟们吧。好。我去。劝了一个又一个。有成功的,有成仁的。然后我遇见了阿译。他和我的团座一样有囤物癖。我能理解。白菜猪肉炖粉条现在只剩下我们俩。偌大的王国,没有领袖,人都走散了。
他问起死啦死啦的近况。可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音讯了。小龙越来越像少年,死啦死啦就越来越像一个记忆衰退的老年痴呆患者。中间清醒的两次,记忆已经跳跃性从沙盘大战退步到庭审。再这样下去,他会忘记虞啸卿,但我作为假团座的副官,传令官和翻译官,还在他记忆的三米以内。我有点庆幸早于虞啸卿在缅甸认识他,尽管当时我百般不情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问阿译知道虞啸卿现在在哪吗?这对我很重要。劝降了他,不光能大幅度降低伤亡,而且我还想赶在死啦死啦完全消失前和他告别。阿译不清楚,但给了我张立宪的位置。张立宪在的地方必定离虞啸卿不远,而且离小醉更近。我和他告别,转身听见一声沉闷的枪声。我,孟烦了,现在是川军团唯一的余孽。
费了很大功夫后,我终于找到了张立宪。小醉和他在一起过得很好。张立宪知道我的意图,没等我废嘴皮子就同意了。我这才放下心来,问起死啦死啦。他反倒支支吾吾起来。
我想对所有人破口大骂,尤其是虞啸卿。他本可以把死啦死啦安置在一个远离战事的地方,但他一直把人带在自己身边。我知道,是我我也会这样选择。当你的爱人正在消逝,你怎么会舍得错过他出现的一分一秒?
可是如此混乱的战场,一个掉进人堆里的家伙就像空气中的粉尘一样,看得见却识不出抓不到。等我骂够了,打够了。张立宪告诉我,他是有预谋的,他骗过了我们所有人。
自从小龙走失后,军座发了疯一样找,样子不亚于亲手砍了胞弟那次。他甚至和赤色那边临时停止了作战。手下人早就人心溃散,不想打了,也好借机苟延残喘。对面以为虞大铁血终于动摇了,于是派人来和谈,被挡回去两次。第三次,虞啸卿接见了他们。
虞啸卿在军中翻遍了没有找到死啦死啦的踪迹。或者说那个人现在并不是死啦死啦,也不是龙文章,他用回了爹娘给的名字。他用从虞啸卿那搜刮的衣物和武器,好好把自己打扮了一下。狐假虎威,坑蒙拐骗,随机应变的招魂家小子鸟一样飞出了牢笼,飞到了对面。意识到这点的虞啸卿立刻要求红方交出人来,至于拿什么条件来交换,也许是一个足以把军长送上军事法庭的秘密。
不论红方多想促成这次和谈,最后都失败了。没人抓得到那个神棍。他就像一条光溜溜的泥鳅一样,在泥巴里窜行。这浑水一样的战场是老兵油子最好的烟幕弹。红方后来才发觉不对劲的。有人上报,疑似有奸细混了进来。那人被抓住的时候穿着国军的衣服。我方同志和他交谈。他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说爹死了后,自己被国军抓了壮丁。他不想打仗,想回去侍奉老娘。周围的人听得擦起了眼泪,但谨慎起见,还是要留他观察一阵子。所以他脱下了军装,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这更是泥牛入海。自此他的踪迹再没人知道。
我听得嘬着牙花啧了一声。他曾经说过父母都死后他参的军。假如他记忆的退步是有序的,那他就是在胡扯。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又问了许多问题,张立宪不厌其烦地一一回答。最后在张立宪的叙述下,我理清了发生的一切。死啦死啦到后期已经不认识他们了。他对虞啸卿和张立宪卑躬屈膝,讨好献媚,只因为他没亲眼见过的高等军衔。
虞啸卿便开始了像当初对小龙一样的灌输,什么滇边奇花,什么力挽狂澜的妖孽,什么谢你苦药,什么他的兄长。因为前两次的教训,他省去了故事的后半截。只是不够格的神汉并未卸下心防。虞啸卿很是疲惫,不只是陌生疏远的恋人,还有没有起色的战事。但死啦的每次记忆倒退,状态就更加稳定。那次他清醒了半个多月。他大概是在那半个月内与虞啸卿虚与委蛇并策划了自己的逃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累极,聊了这么久肚子饿得咕咕叫。张立宪起身去炒菜做饭,我在灶下烧火,小醉负责洗菜。她还是那么漂亮水灵,眼神如母鹿一样纯洁干净。一切像是我们还在禅达,只是都不同了。我的小醉嫁做他人妇。我的团长下落不明。
我躺在老乡堆着麦秸垛的牛车上摇摇晃晃,像豌豆公主睡在十几层的软床上一样。不过我没她那么娇贵,这对我来说已经够舒服了。战争已经结束。牛车摇晃得像婴儿的摇篮,所以我在回那个魂牵梦绕的边陲小镇的返程途中打了个小盹。
毫不意外的,我看见了死啦死啦。最近我只要闭上眼就能见到他。看来他不打算放过我。但这次死啦死啦没有笑嘻嘻地揽着我的肩说一些风凉话,而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对,他是在看我身后的东西。我回头,虞啸卿正昂首阔步地在众人簇拥下走出门外。
他回到里屋打开衣柜拣了合身的穿上,还拿了虞啸卿的手表,手枪和一些值钱物件。我是梦里的一个无躯体的游魂,所以他当着我面毫不介怀地脱光了。离得近,我看见他黝黑的身体上有着暗红的暧昧印记。
招魂家的小子肯定是骗取了虞啸卿的信任,让虞啸卿误以为他又重新爱上自己。其中少不了一些逢场作戏。所以他卷走虞啸卿的部分钱财,把这看作理所当然,顺便掳走了一条很顺眼的军犬。当然也是因为狗肉愿意。
他从军部大院翻墙逃跑前已经摸熟了岗哨,所以逃跑毫不费力。然后就是我和张立宪推断的逃亡路径。他不知怎么地过了前线,去了对面红区,并且一直深入。走了很久后,他忘记了原来的目的地,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去哪,于是他向记忆里搜索寻找。接下来的一切像是一部默片电影,由黑白影像和旁白文字组成,而我是唯一的观众。
死啦死啦的记忆退却到二十出头,那时候他娘还没有死,所以他真的去找他娘了。但小龙冒了出来,茫然无措的他急于找到一贯的安全港湾虞啸卿,于是他往回跑。两个人相互拉扯,走一点又返程。但死啦死啦何许人也,摸爬滚打,小偷小摸的一个市井之徒。蹭火车,坐牛车,走旱道,乘渡船。车马舟并用,加上一双腿,跑得远多了。小龙只好放弃了回去的打算,对身体的另一个主人妥协。死啦死啦也终于想起来沟通这回事,在手臂上写下找娘,另有一个地址。
历经千辛万苦,?他们到了曾经的故居,只是娘早就不在了,只剩下一片瓦砾废墟。而死啦死啦的记忆加倍恶化。每次小龙醒来都会看见一个新的地址。
如果你在地图上把他们都标出来,你就会发现这个寻亲之旅的路线杂乱无章,遍布中国大江南北,甚至有时无意义地往返来回。如果你记忆力好,你还会发现,这全是当初他在庭审上报上的地名菜名。他在回溯从小到大的漂泊旅程。直到来到东北一带,他出生的地方。也是迷龙的家乡。
此时的他已经和乞丐无疑。记忆也回归零点,变成一个彻底的傻子。这个痴傻的人不知道劳累,饥寒和疲惫,昼夜不停,披星戴月地赶往冰封的雪国。他的双脚已经冻僵,没有知觉。他只往前看而不低头,所以他不知道支撑他的双足已经血肉模糊,在冰面上一步一个血脚印。他踏进了冰层稀薄的深湖里。咔嚓咔嚓。冰湖刺骨而温柔地接纳了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这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的埋骨处,更是他杀死的迷龙的家乡。他把秃尾巴龙的魂引了回来。狗肉跳下冰水里想捞他上来,但他已经挣扎不动。他把狗肉推到岸边,托起到冰面上。狗肉冻得瑟瑟发抖,对他长啸悲鸣。他没有回应,任这具行尸走肉下沉,沉到寂静幽深又冰冷的湖底。
我从梦中惊醒。艳阳天下却觉得寒冰刺骨。我咒骂自己的刻毒,连梦里也不肯给他一个好点的死法。旁边的狗肉拱了拱我,似乎是在安慰。我抱着它无声地抽泣,把脸埋在它热烘烘有着狗味的皮毛里。死啦死啦也曾有着同样的气味,那是和狗肉同眠久了沾染上的。
我到最后还是没找到虞啸卿,但是碰见了沦为野狗的狗肉。狗肉后腿受了伤,和我一样瘸了。也消瘦了很多,不像以前那样威风凛凛。我偷偷地喂食它,给它上药。摸着他的狗脑袋,我满心悲怆。既然它现在是丧家之犬,那想必那个长着狗脸的家伙也已经不在了。狗肉不能回答我。
骗子先生最终还是逃离了他的牢笼,哪怕以惨痛的代价。而我自甘画地为牢,回到了禅达守着一千座坟。我想,没准,没准有一天他会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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